三北公司闽行线的轮船靖安的唯一迷人处,是在直驶南台靠岸的六个大字;因为她的船身宽,船底平,乘着潮头,可以开进马尾,倒溯闽江而直上南台的新筑码头边上去靠岸;但是这一次,不晓得是我的运气呢还是晦气,终于受了她的一次骗。上海出口的时候,大家都说后天早晨船可以到马尾,第三天的中午,就可以到南台市上去买醉听歌了,所以船上的人,都非常之快活,仿佛是踏上了靖安的舱板,就等于已经踏上了南台的沙岸似的。并且天气也晴和,晚上还有了元宵节前的大半规上弦的月亮;风平浪静,在过最险恶的温州洋时,也同在长江里行船一样,船身一摇晃也不曾摇晃。可是到了该进马尾港的第三天的早晨,船只如同蚂蚁爬地球似的在口外的丛岛中徘徊,似乎对口外的白水青山,有点恋恋不舍的样子。船后面水波不兴,清风徐来,——用这两句古人的妙句来形容那一日船后面的情景,或者有人会感到诗意,但实际则推动机失去了作用,连船后面所必拖的一条水纹也激不起来,不消说当高速度前进时所振动起的那一股对面风,也终于没有——,比到苏东坡在赤壁放舟时的那种舒徐态度,我想只会得超过几分。因而等潮落之后,过了中午,我们才入了马尾,在江中间抛下了锚。幸亏赖张涤如君及几位在建设厅车务处任职的同船者的尽力,我才能于下午三点多点,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惊涛骇浪里爬上了小火轮,驶到了马尾的江边;否则,我想就是做了水鬼,也将问不到到阎王那里去的路程,因为苦竹钩辀,那些苦力船家搬运男女在那里讲的,不是中国话,也不是外国话,却是实实在在的马尾土话的缘故。
福州的情形大不同了;从前是只能从马尾坐小火轮去南台的一段路程,现在竟沿闽江东岸筑起了一条坦坦的汽车大道,大道上还有前面装置着一辆脚踏车,五六年前在上海的法界以及郊外也还看得见的三轮人力车在飞跑;汽车驶过鼓山的西麓,正当协和学院直下的里把路上,更有好几群穿着得极摩登的少年男女,在那里唱歌、散步,手挽着手的享乐浓春;汽车过后,那几位少女并且还擎摇着白雪似的手帕,微露着细磁似的牙齿,在向我招呼,欢笑,像在哀怜我的孤独,慰抚我的衰老似地。
到了南台,样子更不同了;从前的那些坍败的木头房屋,都变成了钢骨水泥的高楼;马路纵横,白牌子黑牌子的汽车也穿梭似的在鸣警笛。那一条架在闽江江上的长桥,——万寿桥——拆去了环洞,改成了平面,仓前山上住着的中外豪绅,都可以从门口直登汽车,直上城里去了;十年的岁月,在这里总算也留下了成绩,和我自身的十年之前初到这里时的那一种勇气勃勃的壮年期来一比,只觉得福州是打了一针返老还童的强壮针,而我却生了一场死里逃生的大病,两个面目,完全相背而驰了十年,各不能认识各的固有形容了;到了这里,我才深深地,深深地加倍感到了树犹如此,我老何堪的古人的叹息。
南台本来是从前的福州的商业中枢,因而乐户连云,烟花遍地,晚上是闹得离人不能够安枕的,但现在似乎也受了世界经济衰落的影响,那一批游荡的商人,数目却减少了。大桥的南面是中洲,中洲的南面是仓前山,这两处地方,原系福州附廓的佳丽住宅区,若接亦离,若离也接,等于鼓浪屿之于厦门一样,虽则典丽华贵,依旧是不减当年,但远看过去,似乎红墙上的夕照,也少了一层光辉,这大约是我自己的心理作用吧?否则,想总是十年来的尘土,飞上了那些山上的洋楼,把它们的鲜艳味暗淡化了的缘故。
在南台的高楼上住下的第一晚,推窗一看,就看见了那一轮将次圆满的元宵前的皓月,流照在碎银子似的闽江细浪的高头。天气暧极,在夜空气里着实感到了一种春意,在这一个南国里的春宵,想该是虫声新透绿窗纱的时候了。看不多时,果然铜铜盘铜铜盘地来了几班踏高跷、跳龙灯的庆祝元宵者的行列,从大桥上经过,在走向仓前山去;于是每逢佳节思亲的感触,自然也就从这几列灯火的光芒上,传染到了我的心里,又想起闺中的小儿女来了;没有办法,我只好撇下了窗前的美景,灭去了灯,关上了门,睡下去寻还乡的美梦,虽然有没有梦做,原也是说不定的。
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八日写
原载一九三六年三月十六日《宇宙风》半月刊等十三期
闽游滴沥之二
曾经到过福州的一位朋友写信来,说福建留在他脑子里的印象,依次序来排列,当为:第一山水,第二少女,第三饮食,第四气候。福建的山水,实在也真美丽;北峙仙霞,西耸武夷,蜿蜒东南直下,便分成无数的山区。地气温暖,微雨时行,以致山间草木,一年中无枯萎的时候。最奇怪的,是梅花开日,桃李也同时怒放;相思树、荔枝树、榕树、杜松之属,到处青葱欲滴,即在寒冬,亦像是首夏的样子。
闽江发源浦城县北渔梁山下,亦称建溪,又叫剑江,更有一个西江的别号;大抵随地易名,到处收纳清溪小水,曲折而达福州,更从南台折而向东向南,以入于海。水色的清,水流的急,以及湾处江面的宽,总之江上的景色,一切都可以做一种江水的秀逸的代表;扬子江没有她的绿,富春江不及她的曲,珠江比不上她的静。人家在把她譬作中国的莱茵,我想这譬喻总只有过之,决不会得不及。
你试想想,福建既有了那么些个山,又有了这么大的一条水,盘旋环绕,终岁绿成一片,自然的风景,哪里还会得比别处更差一点儿?然而“逢人都问武夷山”,仿佛是福建的景致,只限在闽西崇安的一角,除了九曲的清溪,三十六峰的崇山峻岭而外,别的就不足道似的,这又是什么缘故?想来想去,我想最大的原因,总还是在古代交通的不便。因为交通不便之故,所以外省的人士,很少有得到福建来的;一二个驰骋中原的闽中骚客,懒得把乌龟山、蛇山、老虎山、狮子山等小山浅水,一一的列举出来,就只言其大者著者的武夷山来包括一切;于是外面的人,只晓得福建仅有武夷的三三六六,而返射过来,福建人也只知道唯有武夷山是值得向人夸说的了。其实呢,在闽江的两岸,以及从闽东直下,一直至诏安和广东接壤的海滨一带,都是无山不秀,无水不奇的地方;要取景致,非但是十景八景,可以随手而得,就是千景万景,也不难给取出很风雅很好听的名字来,如我们故乡西湖上的平湖秋月、苏堤春晓之类。
说虽则如此的说,但因尘事的劳人,闽南闽北,直到今日,我终还没有去过,所以详细的记叙,只好等诸异日;现在只能先从实地见过到过的地方说起,还是来记一点福州以及附廓的山川大略吧。
周亮工的《闽小纪》,我到此刻为止,也还不曾读过,但正在托人搜访,不知他所记的究竟是些什么。以我所见到的闽中册籍,以及近人的诗文集子看来,则福州附廓的最大名山,似乎是去东门外一二十里地远的鼓山。闽都地势,三面环山,中流一水,形状绝像是一把后有靠背左右有扶手的太师椅子。若把前面的照山,也取在内,则这一把椅子,又像是面前有一横档,给一二岁的小孩坐着玩的高椅了。两条扶手的脊岭,西面一条,是从延平东下,直到闽侯结脉的旗山;这山隔着江水,当夕阳照得通明,你站上省城高处,障手向西望去,原也看得浓紫缊 ;可是究竟路隔得远了一点,可望而不可即,去游的人,自然不多。东面的一条扶手,本由闽侯北面的莲花山分脉而来,一支直驱省城,落北而为屏山,就成了上面有一座镇海楼镇着的省城座峰;一支分而东下,高至二千七八百尺,直达海滨,离城最远处,也不过五六十里,就是到过福州的人,无不去登,没有到过福州的人,也无不闻名的鼓山了。鼓山自北而东而南,绵亘数十里,襟闽江而带东海,且又去城尺五,城里的人,朝夕偶一抬头,在无论什么地方,都看得见这座头上老有云封,腰间白墙点点的磈奇屏障。所以到福州不久,就有友人,陪我上山去玩;玩之不足,第二次并且还去宿了一宵。
鼓山的成分,当然也和别的海边高山一样,不外乎是些岩石泥沙树木泉水之属;可是它的特异处,却又奇怪得很,似乎有一位同神话里走出来的艺术巨人,把这些大石块、大泥沙,以及树木泉流,都按照了多样合致的原理,细心堆叠起来的样子。
坐汽车而出东城,三十分钟就可以到鼓山脚下的白云廨门口;过闽山第一亭,涉利见桥,拾级盘旋而上,穿过几个亭子,就到半山亭了;说是半山,实在只是到山腰涌泉寺的道路的一半,到最高峰的屴———俗称卓顶———大约总还有四分之三的路程。走过半山亭后,路也渐平,地也渐高,回眸四望,已经看得见闽江的一线横流,城里的人家春树,与夫马尾口外,海面上的浩荡的烟岚。路旁山下,有一座伟大的新坟,深藏在小山的怀里,是前主席杨树庄的永眠之地;过更衣亭、放生池后,涌泉寺的头山门牌坊,就远远在望了,这就是五代时闽王所创建的闽中第一名刹,有时候也叫作鼓山白云峰涌泉院的选佛大道场。
涌泉寺的建筑布置,原也同其他的佛丛林一样,有头山门、二山门、钟鼓楼、天王殿、大雄宝殿、后大殿、藏经楼、方丈室、僧寮客舍、戒堂、香积厨等等,但与别的大寺院不同的,却有三个地方。第一,是大殿右手厢房上的那一株龙爪松;据说未有寺之先,就有了这一株树,那么这棵老树精,应该是五代以前的遗物了,这当然是只好姑妄听之的一种神话;可是松枝盘曲,苍翠盖十余丈周围,月白风清之夜,有没有白鹤飞来,我可不能保,总之以躯干来论它的年纪,大约总许有二三百岁的样子。第二,里面的一尊韦驮菩萨,系跷起了一只脚,坐在那里的。关于这镇坐韦驮的传说,也是一个很有趣味的故事,现在只能含混的重述一下,作未曾到过鼓山的人的笑谈,因为和尚讲给我听的话,实际上我也听不到十分之二三,究竟对与不对,还须去问老住鼓山的人才行。
——从前,一直在从前,记不清是哪一朝的哪一年了,福建省闹了水荒呢也不知旱荒;有一位素有根器的小法师,在这涌泉寺里出了家,年龄当然还只有十一二岁的光景。在这一个食指众多的大寺院里,小和尚当然是要给人家虐待、奚落、受欺侮的。荒年之后,寺院里的斋米完了,本来就待这小和尚不好的各年长师兄们,因为心里着了急,自然更要虐待虐待这小师弟,以出出他们的气。有一天风雨雷鸣的晚上,小和尚于吞声饮泣之余,双目合上,已经蒙眬睡着了,忽而一道红光,照射斗室,在他的面前,却出现了那位金身执杵的韦驮神。他微笑着对小和尚说,“被虐待者是有福的,你明天起来,告诉那些虐待你的众僧侣吧,叫他们下山去接收谷米去;明天几时几刻,是有一个人会送上几千几百担的米来的。”第二天天明,小和尚醒了,将这一个梦告诉了大家;大家只加添了些对他的揶揄,哪里能够相信?但到了时候,小和尚真的绝叫着下山去了,年纪大一点的众僧侣也当作玩耍似的嘲弄着他而跟下了山。但是,看呀!前面起的灰尘,不是运米来的车子么?到得山下,果然是那位城里的最大米商人送米来施舍了。一见小和尚合掌在候,他就下车来拜,嘴里还喃喃的说:“活菩萨,活菩萨,南无阿弥陀佛,救了我的命,还救了我的财。”原来这一位大米商,因鉴于饥馑的袭来,特去海外贩了数万斛的米,由海船运回到福建来的。但昨天晚上,将要进口的时候,忽而狂风大雨,几几乎把海船要全部的掀翻。他在舱里跪下去热心祈祷,只希望老天爷救救他的老命,过了一会,霹雳一声,榄杆上出现了两盏红灯,红灯下更出现了那一位金身执杵的韦驮大天君。怒目而视,高声而叱,他对米商人说:“你这一个剥削穷民、私贩外米的奸商,今天本应该绝命的;但念你祈祷的诚心,姑且饶你。明朝某时某刻,你要把这几船米的全部,送到鼓山寺去。山下有一位小法师合掌在等的,是某某菩萨的化身,你把米全交给他吧!”说完不见了韦驮,也不见了风云雷雨,青天一抹,西边还出现一规残夜明时的月亮。
众僧侣欢天喜地,各把米搬上了山,放入了仓;而小和尚走回殿来,正想向韦驮神顶礼的时候,却看见菩萨的额上,流满了辛苦的汗,袍甲上也洒满了雨滴与浪花。于是小和尚就跪下去说:“菩萨,你太辛苦了,你且坐下去歇息吧!”本来是立着的韦驮神,就突然地跷起了脚,坐下去休息了……。
涌泉寺的第三个特异之处,真的值得一说的,却是寺里宝藏着的一部经典。这一部经文,前两年日本曾有一位专门研究佛经的学者,来住寺影印,据说在寺里寄住工作了两整年,方才完工,现在正在东京整理。若这影印本整理完后,发表出来,佛学史上,将要因此而起一个惊天动地的波浪,因为这一部经,是天上天下,独一无二的宝藏,就是在梵文国的印度,也早已绝迹了的缘故。此外还有一部血写的金刚经,和几叶菩提叶画成的藏佛,以及一瓶舍利子,也算是这涌泉寺的寺宝,但比起那一部绝无仅有的佛典来,却谈不上了。我本是一个无缘的众生,对佛学全没有研究,所以到了寺里,只喜欢看那些由和尚尼姑合拜的万佛胜会,寺门内新在建筑的回龙阁,以及大雄宝殿外面广庭里的那两枝由海军制造厂奉献的铁铸灯台之类,经典终于不曾去拜观。可是庙貌的庄严伟大,山中空气的幽静神奇,真是别一个境界,别一所天地;凡在深山大寺,如广东的鼎湖山,浙江的天目山、天台山等处所感得到的一种绝尘超世、缥缈凌云之感,在这里都感得到,名刹的成名,当然也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情。
一九三六年三月在福州
原载一九三六年四月一日《宇宙风》半月刊第十四期
闽游滴沥之三
《福建通志》的山经里,说鼓山延袤有数十里长,所以鼓山的山景,决不至只有几处;而游览的人,也决不是一个人在山上住几天就逛得了。不过涌泉寺是全山的一个中心,若以涌泉寺为出发点而谈鼓山,则东面离寺只有里把路远的灵源洞、喝水岩,以及更上一层的朱子读书台,却像是女子脸上的脂粉花饰,当能说是一山的精华荟萃的地方。
到灵源洞的山路,是要从回龙阁的后面经过,延山腰的一条石砌小道,曲折而向东去的。路的一面,就是靠小顶峰的一面,是铁壁似的石岩;在这一排石岩里,当然还有些花草树木,丛生在那里,倒覆下来,成了一条甬道。另一面,是一落千丈的山下绝壑了;但因为在这绝壑里,也有千年老的树木生长在那里,这些树顶有时候高得和路一样平,有时候还要高出路面一二丈长,所以人在这一条路上走路,倒还不觉得会发什么寒栗,仿佛即使掉了下去,也有树顶树枝,会把你接受了去,支住你的身体似的。不过一种清幽、静的感觉,却自然而然的在这些大树、绝壁、深壑里蒸发出来,在威胁着你,使你不敢高声地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