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如水像往常一样,进了晓春园。不免看见今日花已非昨日红,一夜风雨,一地落花,将春断送近半,“注定的凋零,一时的香艳,不免让佳人垂泪相看,春易逝,不知去向,无计相留。红颜亦如这春中之花,只有三两日的梦而已啊!”思及此,不免又落下泪来。
“少夫人!您在这儿太久了,少爷会骂我们的!”丫头的喊声,让失神的如水忙拭去了泪水。她迈步向摇月亭而来。
摇月亭是个六角亭,凌驾于十亩荷花荡上。朱栏花槛,翠幔纱窗。水花墙上开什锦窗,夜间燃灯,映入水中,水月与灯在清风、碧波间摇曳,所以名曰摇月亭。亭中一支古琴,置于几上,它是如水闲时的消遣。
如今是春日,没有芰荷浮萍,只有烟雾弥漫,落花随水而去,柔柔缓缓……绿意爬上枝头不久,远处的寒烟渚已被落花残香包裹……如水轻拈丝弦,如啼莺送春,细语氤氲……渐渐的丝雨伴花而落,香气弥漫,陡转刚硬“嘡”一声,弦断了……如水的泪落在琴上,“肯将心事诉于琴,弦先断,泪成线。”
“小姐,你别老是哭!少爷对你很好的为什么你——”书香至今仍不习惯称如水为“少夫人。”
画影忙替秋如水拭了泪。
“对啊!琴坏了,再买一张就好了!”棋梦道。
这厢四人正在劝秋如水,忽听外边急急地问,“如水,怎么了?”人已近了亭子。
原来邵夕平邀苏怀远来家,依旧让他住在寒烟渚,两人便相携来此,不免听见了琴声、劝语。
“哥哥,怎么不早说一声!”苏怀远自亭外埋怨道,“兄弟先退了。”说着转身便走。
“不妨!你嫂嫂,难道你会夺我之妻?”邵夕平忙回身拉住苏怀远,另一只手撩起了纱,“如水。”
“我倒情愿住在老夫人那儿!”苏怀远不情愿地进了亭子,“嫂嫂,失礼了。”
秋如水怔了一下,看着邵夕平。
邵夕平转脸看着苏怀远道,“如水,这是苏家公子,苏怀远。苏家与邵家世代交好,并不避嫌的。而且怀远对琴、棋、书、画都极有研究,明日让他帮忙弄张更好的琴。”
秋如水勉强应了一声,“叔叔,请坐!让您见笑了!”
苏怀远这才看清秋如水的容颜,不施朱粉貌自丽,如夏初之荷,清丽却不妖娆,有出尘之姿,绝世之神采……只是凄怨仿佛多了些,那眉目因刚刚的泪而更惹人怜惜——!
秋如水自始至终都没有抬眼,忙转身下了亭子。
苏怀远自觉失态,忙收回眼神坐下了。
邵夕平轻笑着问,“怎么了?你可一向是‘乱花从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什么女子会入你的眼?”
“嫂嫂与我想象的不一样!没有大家闺秀的性情,总觉得哥哥喜欢的人应该没有那种愁怨凝结在眉间!”苏怀远轻声说,“我们还是说说这些年未见的趣事吧!”
邵夕平一笑,“你呢?听说要娶郡主了。”
“我会吗?”
“呵呵——!”邵夕平轻笑着,用几近愤怒的语气说,“既高傲,又刁蛮,不会持家不说,决不允许我纳妾,总要低头哈腰,好像低了几等似的。那种人绝对不要。”
“哥哥也会取笑人了。”苏怀远轻语,随后笑了,“到说出了我的心里话。”
“也是,以你的性子,绝对不会屈服。”邵夕平起身给苏怀远斟了杯茶,“你啊,才是该娶个才貌双全,性情率真,又可以为你分忧解愁的千金小姐。可是人无完人,太难找了。”此时酒菜已摆齐了。
苏怀远笑了,“谁说难找,遍地都是,只是我不想娶妻罢了。你该不是受了我娘的命来劝我吧!”
“说实话,我还真是受到了书信呢!”邵夕平笑语。
两人推杯换盏,你一言我一语直饮到日落西山。日暮时分,两人都有些醉了,便相携去了寒烟渚。
第二日,邵夕平与苏怀远醒来便相对笑了。
“就像儿时一样,两人睡在地上,都生病了。如今应该不会吧!”邵夕平笑语。
“结果,挨了罚。如今,也不会有人罚了。”苏怀远接着道。
邵夕平起身说,“我今天要去广元第一布庄,怎么苏公子不去吗?”
“哥哥又拿我取笑了。”苏怀远不乐意的说,“我啊,是来散心的。今天出门给老夫人置办点东西,也帮嫂嫂物色一下琴。”
“好吧!午饭在老地方。”邵夕平整理着衣衫,说,“所以,你要尽快,否则可不等你。”
苏怀远笑着打了邵夕平一拳,“知道了。”不经意地瞥见了墙上的字,“这首词愁结心肠、,是嫂嫂所写?”
邵夕平一愣,“真是的,前些日子得知你来,明明已经吩咐人摘下了,你别介意。她也不知道的。”
“好一句‘懒调琴,因琴不知如水心。’如果不是春悲秋恨,倒觉得不是红颜了。”
“可惜红颜薄命。”邵夕平忙忙掩饰了说,“这些你与她倒有的谈。你曾说过‘惜春只恐春归早’,她则有句‘思春却怕春来到’。”
“思春却怕春来到。”苏怀远重复一遍,心中不禁一沉,不再言语。
申时,邵夕平与苏怀远才归来。
苏怀远去见老夫人不在话下。邵夕平则将琴带来给如水。
秋如水连一眼都没瞧,说道,“我不要别人买的东西,拿走吧!”
“我只是让怀远帮忙看看而已,银子自然是我出。”邵夕平笑着说,“这世上没有男人会准许外人送东西给自己的娘子。我又不傻。”
秋如水睨了他许久,低头不语。
是夜,邵夕平又邀了苏怀远在无梦阁饮酒,并要秋如水来谢苏怀远。
秋如水也没有多想,只迟疑了一下,便跟了过来。
邵夕平与苏怀远也不客套,但谢字一提,不免是一杯、两杯、三杯……下了肚。
此时,邵夕平开口了,“兄弟愿帮哥哥一个忙吗?”
苏怀远并没有听出邵夕平改变了语气,随口应道,“哥哥哪儿的话?不用客气,尽管直言。”
“我要破产了!如水是我买来的。三万两,如何?我看得出兄弟有意。”
苏怀远的酒杯瞬间落了地,摔了个粉碎,同时碎掉的还有如水的心。
秋如水怔了一下,猛地起身,却随即倒在了桌上。
接着苏怀远觉出了不对劲,“哥哥,你这酒——为什么?”
“我喜欢,可以吗?哈哈哈!”邵夕平狂笑着出了门,将无梦阁狠关了,踉跄着走进了小径,泪却从他的眼里流了出来,于是纵身跃入荷花荡中。
秋如水先醒来了,看见苏怀远,昨夜的一切回到了脑海,那不是梦……她泪如雨下,裹好衣服冲出了门。
苏怀远醒来的更早,却连“对不起”三个字也不知如何启口。
此时邵夕平进了门,一个耳光打下来,接着是拳脚相加……
苏怀远只是默默承受着,他轻语,“你后悔了吗?哥哥。”
仿佛一根针直刺心头,并不断捻动……邵夕平忽的失了力气,晕倒在地。
苏怀远更肯定了自己的揣测,“也许会害死她的,你知道的。”
那厢忽的传来秋如水自缢的消息,好在救得及时,大夫说,“她有喜了。”
这厢邵夕平吐露了实情,“我没多久可活了!不要告诉她,并且要好好照顾她。我很自私,是不是?”
“你居然设计我?你真的有当我是兄弟吗?”
邵夕平牵动唇角,苦苦一笑,“记得吗?我们说过要娶同一个女子为夫人的。”
“那不过是儿时胡闹罢了,六岁能懂什么?”
“可是,你喜欢她。”
“但是会伤害你,还有她,我不要!”
“你不帮我?”邵夕平顿了顿,“她会死的。”
“刚刚她已经寻死了!”
“什么?”邵夕平的脸色更加苍白。
“救过来了。大夫说她有你的骨肉了。”
“她身子弱,不应该留下的。”邵夕平根本没有什么喜悦之色,“你尽快带她走,我来日无多了。别让她知道。”
“你喜欢她,她也离不开你!我为什么要破坏,还要背负骂名和秘密?为什么我要娶一个有夫之妇?”
“大哥第一次求人,也是最后一个心愿。委屈你了!”邵夕平已是泪流满面。
“我……知道,我答应你。”
秋如水被遣送回秋家。她就像一块石头,别人将她放在哪儿,她就一动不动呆在哪儿。眼中连悲伤,恨意或愁怨也没有,也没有再流过一滴泪。
苏怀远将广元附近的布行、绸缎庄,当铺全折成银票,给了邵夕平,便携了秋如水乘船南下,离开了广元。
远远的桥上一个人,左拥右抱,下了桥,隐入了柳影中……秋如水泪成断线……
“三万两吗?我只是一叠印了字的纸!讨厌我到连骨肉都不要吗?当初为什么娶我?”
连日来苏怀远都在挣扎,心如刀绞,如今见她开口说话,也流出泪,心中反而放开了,如果可以让哥哥舒服,让她活下去,就让我背负所有的痛好了。
邵夕平去世了。整个苏府只有苏怀远知道,但是他不能去,因为正赶上如水临盆。
不知忙乱了多久,她终于生下了一个男婴,取名苏平。
时间让痛苦渐渐淡了。
桌旁,如水正在教苏平写字。此时她已是一位母亲,会爱,并足够坚强,且因为儿子心中的痛少了些,脸上有了笑颜。
苏怀远正在为去给邵夕平扫墓做准备。五年了啊!大哥你想见她吗?……死前一直喊着她的名字,你后悔当初的决定了吗?我带苏平去见你好吗?……独自守着一个秘密好难啊!多少次,差点说出了口,你知道吗?她从没有恨过你,她并不知道你为了什么,但她仍旧忘不了你!加入知道了真相,她会抛下一切,随你而去吧!……不知道何时,我才可以讲出来呢?——忽然门开了,一个小身影闯了进来。
“爹爹,我也要去。因为我要替爹爹分忧,要快快长大。”苏平爬到了苏怀远膝上,小脸红红的,表情却极认真。
紧接着秋如水进来了,“小平乖,父亲有事,娘陪你玩。”
“如水,今次,我带他去见识一下外边吧!”苏怀远捏捏苏平的鼻子,宠溺的一笑,“你一个人在家不会寂寞吧!”
“我有不是小孩子,你们去吧!我正好利用这段时间做几件冬衣。”秋如水笑语,“别太宠他了。”
三十年后,如水一场大病,大夫确诊她来日无多了!于是苏怀远带她来到了墓前——
秋如水一瞬间明白了一切,“辛苦你了!”
两人沉寂着,谁也不曾再开口。
如水安详地去了,这一生她只有对苏怀远的感激与遗憾。
这天是邵夕平的三十六年祭日,也会是她的,从明年开始。
苏怀远仰头向天,想让泪水倒流回去,“来生,可以让我先走吗?”
如水被葬在了邵夕平旁边。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旁边又添了一座新坟。
让我为你唱一段夜的水歌
(一)我的少年,你可曾听见,这是属于恩雅的夜,夜凉如水
夜凉如水,车灯迷乱。霓虹摇曳,寂寞盛放。我的少年,我又想起了你。
19点10分,我听着耳机里恩雅如天使般透明的声音穿越在人潮与街灯的光影之间,像你给的梦境。你给的梦境,有泪水,有寂寞,有残忍,却没有语言,就像窦唯的无字哼唱,就像天边麦歌微笑,就像这首《序言》。
伸出我的左手和右手,数一数,那些在路灯下苍白修长的生命告诉我,那个梦境到今年此时,已整整六年。在光与影重叠的那一瞬间,我看见了你的脸,少年的脸,像十四岁时你眼眸深处的温柔。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十四岁的你是什么样子呢?怎么就记不起来了呢?是不是如同眼前这个少年的模样呢?我想是吧。那时的你有着干净的平头,清澈的眼睛,微扬的嘴角,以及单纯的脸。
他叫我姐姐,广场上的许愿池边,他递过来一瓶可乐,问我为什么会哭呢。他微笑的样子好看极了,像你当年的模样。我告诉他,姐姐是被一首歌感动了。然后许愿池边我们并排坐着,一人一个耳麦,左耳安静,右耳浮华。
“姐姐,你听过一首歌叫《不让我的眼泪陪我过夜》没?”在音乐安静的那一片刻他转过脸来望着我。
“听过啊!呵呵。”
“好听么?”
“恩”
“那你听过齐秦唱过的那个版本没?”他的笑容清澈。
“恩,他的声音有一种势浩荡的悲凉。”
“你会唱歌么?”
“呵呵,不太会。”
“那我教你好么?就唱这首歌。”十四岁少年脸上扬起一股温暖的笑意。
“你的柔情似水,几度让我爱的沉醉,毫无保留,不知道后悔,你能不能体会真情可贵?没有余力伤悲,爱情像难收的覆水,长长来路,走得太憔悴,你只留下我收拾这一切。不让我的眼泪陪我过夜,不让你的吻留着余味,忘了曾经爱过谁,慢慢习惯了寂寞相随;不让我的眼泪陪我过夜,不让你的脸梦里相对,爱的潮水已经退,我的真情不再随便给……”
21点23分,广场上的电视屏幕里王菲的脸妖娆而忧伤,街道上的人群带着喧哗的寂寞在行走,情人的眼角有泪。于是,我又想起了你,一遍一遍,像是王菲唱过的《百年孤寂》。
23点27分,一颗流星划过天际,带走这个世界红色的伤,像曾经的年华遍地。
零点一刻,我告诉少年我叫夏堇年,我告诉少年我爱的那个孩子叫梁小天,我告诉了少年很多很多。
(二)我的少年,你可曾看见,那些盛放在彼岸世界里的花,花开荼靡
那一年,阳明山的杜鹃花开得火红,开的绚烂,开疼了一整个春天的童话。
那一年春天,阳明山选举杜鹃花后,我们一起兴高采烈地奔赴,我拉着你的手让你俯下身触摸那一朵朵娇艳的繁花。那时的我分明看见你眼角的泪水了。少年,如果你哭,那么,我也会哭的,因为你是我爱的孩子。我爱你,梁小天。
我想,每个人都会有一个深爱的人吧。那么,你告诉我你爱我么?那时的你一脸纯白的笑容,善良得如同这个暖和明媚的春光。可是我知道,你离我是那么地遥远,我们是相隔亿万光年的行星,偶尔的相碰,所带来的,是长达一世的疼痛。我爱你,少年。
那一年,你遇见了如花绽放的麦歌,于是,我在你的世界,只是那么的卑微渺小,低到尘埃里。麦歌好美,美得像这满山遍野,妖娆浓艳的杜鹃花开,她开出了藏在你眼底的泪。是的,那一年,你爱上了一个叫做麦歌的女孩。无法自拔。
那个璀璨的三月,麦歌站在杜鹃花后的选举台上,一脸清纯夺目的微笑,站在台下的我们都看傻了,你拉拉我的衣角说,堇年,我爱上一个人了,无法自拔。那时的我低下了头,不让你看见我惊慌地眼泪,那时的我心很痛。你摸摸我的头问我怎么啦傻孩子,我只是一直地一直地低着头,我不敢告诉你我心里的难过。
那一年的麦歌,十六岁,如花一般的年龄,如花一般的美丽,如花一般的柔情。那一天,阳光洒满在整个阳明山上;那一天,麦歌对着人群中的你微笑;那一天,你采了一大束杜鹃花送给了台上的她;那一天,你们成为了朋友;那一天,我独自坐在万寿寺里默默祈祷。
(三)我的少年,你可曾遇见,某年某月某个眉眼低垂,垂落年华
你最终是和她分开了,弥漫的暮色,我们的车渐行渐远,远离了阳明山,远离了一万年才有一次的浮华,远离了你心中那个魂牵梦绕的麦歌。你的眼睛,在如水的夜色里,显得如此寂寞。世界的角落里,从此多了一个让我心疼的孩子。
要我用一个什么样的词来形容你呢?你是一个多情的人。我好像记得,你遇见我的那一年也是如此地寂寞过,我好像记得,你第一次看我时的眼睛也曾盛开过与于她的同一种温柔。
还记得我们的邂逅吗?在那个老宅院的木棉树下,我打着赤脚玩泥巴,木棉花的红色花瓣掉落在地上。你走到我面前,捏住我脏兮兮的小手说,你好,我叫梁小天。我抬头,看见了一个孩子稚嫩的面孔与干净的瞳仁,但却感觉平和而善良。
后来的我们就住在那一个小小的宅院里,我们一起玩过家家的游戏,你看着我一脸认真的把一些采来的野草切碎。你说,堇年,你垂下眼睛的样子好美,像某年春天燕子撷来的童话。
(四)我的少年,你可曾等候,在泛黄秋色里迷失的微笑,笑靥如歌
这样一个秋天,来得有些心碎。人工湖边碧绿的湖水旁,你拉住我的手说,堇年,我想起麦歌了,我想起今年春天她的微笑好美。我抓住你的手,握得更紧,心脏上的血液却一点一滴的流失。我爱的少年,难道你就看不到我的存在么?
你说,堇年,我好想再遇见麦歌。
可是为什么上天总是那么宠爱你,我许下的愿望都不能实现,而你说你想遇见麦歌,你就真的再次遇见了,我嫉妒你。
你拉着麦歌的手走到我面前说,堇年,我找到我的麦歌了,原来她一直就在我们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