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夹子家家有,不夹老鼠夹家雀了。在房前屋后挖个水瓢大的坑,将老鼠夹子支好放下去,四周全用软土培遮掩好,只露出一小嘟噜明晃晃的谷穗,特别显眼的诱惑着家雀。要是在往年,家雀是绝不会上当的。要不怎么叫“老家贼”呢?只要田地里还有寻觅可吃的东西,只要柴禾堆、谷垛上还有没打净的粮食,只要大雪还没有把这一切的一切都覆盖住都遮掩的严严实实,它们就绝不会去招惹那小坑里或者松软小土堆上特别扎眼的明晃晃的谷穗。如果你在下夹子时被它看见了,那你想捕获它的欲望保准得落空。可现在不同了,活下来的家雀已经三天三夜没吃东西了,它们化整为零,开始铤而走险了。
余得水在房前屋后下了8个老鼠夹子,已经有5个夹子打着了家雀,西老公、西老母都丧了命。那剩下的夹子,在一尺远处,都分别有一只家雀在跳跃着在左右转着圈。它们晃着褐色的小脑袋瓜,闪动着两个黑豆粒样的眼,正寻思着如何既能吃到谷穗又不被夹子夹住的办法……在北窗外的那只秃尾巴麻雀,终于想出了一个门道。它在夹子一丈远处,用嘴叨起了一截筷子般长短的树枝,蹦蹦跳跳的走到了小土堆的圈外,然后吃力的用嘴举起树枝刮碰那嘟噜小谷穗。
小谷穗连接着夹子动作的机关,只要小谷穗稍微用力牵扯一下,两个半圆形的铁网就会动作合拢在一起,或者把家雀扣在里面,或者夹住家雀的脖子一半在里一半在外,都难逃活命必丧黄泉。但由于秃尾巴站在夹子外,用嘴叨着树枝碰谷穗,所以夹子翻了也没伤着它。余下的那东老三、东老五也纷纷仿效秃尾巴老爸,有惊无险的吃着了谷粒。
此时,赶马车出身的三小队队长牛宝库正在三小队场院里要表演他的绝技:马鞭子抽家雀。在场院西北,有昨天刚刚打完场用谷草堆起来的一个新谷草垛。在草垛上面,刚刚飞来一群有气无力的家雀,唧唧喳喳的拥挤着,寻找着谷瘪粒,用喙捉着、争着,鹐着吃,根本没有注意牛宝库这人拿着马鞭子猫着腰偷偷的来到了草垛下。
只见草垛下的牛宝库侧耳听听家雀叽叽喳喳的叫声,又往左悄悄的挪动了两步,然后扬起头手腕一抖便把马鞭子甩抡起来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鞭杆子带鞭梢四五米长的一个物件,瞬间化作一条游龙击向那群家雀。鞭长莫及,飞起的是几个。剩下的,还在那草垛上:有掉脑袋的、有眼睛抽瞎的、有断翅膀的、有掉腿掉毛的、有肠子肚子露出来的,有的死了、有的没有死。没有死的,挣扎着,想飞起来,却不能,只好在草垛上,蠕动着,化成一道道血色风景,惨不忍睹。
社员们一阵欢呼,蜂拥而上,围了过来。有年轻的爬上谷草垛,捡了一帽兜子,一数,有17只。那个人刚刚下来,饿得眼花缭乱的家雀,又有十几只从树上落下来了。牛宝库让人们散开,又抡飞了鞭子。这一次,九死一伤。没有先前那次多。
二小队长宿老三没有三小队牛宝库的绝活,却把家家户户的面板、箩筐、筛子、扁担派上了用场,大打一场灭家雀的人民战争。各家各户都在自己的房门前扫出一块空地,撒上谷粒后把面板、箩筐、筛子分别用半尺高的小木棍支好,随即用细麻绳绑牢小木棍,牵进房门里,人只要看见麻雀钻进去鹐谷粒,用绳一拽,就能把家雀压在面板下或者扣在箩筐、筛子里面了。战利品多少,全靠你眼疾手快,稍微动作迟钝,在里面鹐食的家雀就跑出去了。扁担的用场,不是扣,而是打:先把一硬木棍钉进土里坐稳轴心,然后让扁担等分的靠着它,一头拴上绳也引进门里。等家雀在扁担周围吃谷粒时,你猛得一拽绳,扁担一轮,也能把家雀打个正着。
一小队余海沧没有那么兴师动众,他只让小学生用高粱秆和马尾做起了连环套,下到了场院多处。这种方法,比较文明,有点守株待兔的味道。只要有家雀钻进套里去鹐食,脑袋瓜一动弹,那个活套子就把家雀的脖子勒紧了。家雀一扑腾,你就上前去抓好了。
白天让家雀胆战心惊,夜晚让家雀也不安宁。当它们飞回各家各户钻进窝里时,人们又蹬梯子上房掏家雀了。这种办法也不错,榆树屯第一天晚上就掏了159只。但第二天晚上就不理想,只掏了18只。人刚拿着火把一晃,还没等登上梯子,家雀就飞出窝了。有的腿脚快的,上到半截,还没等你伸出手,家雀就奔亮扎下来了,不是撞在了火把上,就是撞在了你的怀里,把登梯上房掏家雀的人吓了一大跳,胆大的倒是没什么,胆小的就从梯子上摔下来了。三个小队都有从梯子上摔下来的,有的还伤势不轻。第三天晚上,全榆树屯都扑了空。家雀也许有交流吧,谁也没回家谁也没回窝,都在树上过夜了。
打麻雀暂时告一段落,仅榆树屯10天就打了10728只。
宿长久说,打家雀是放“放气球”后没法交公粮
宿长久比余得水大两岁,今年已经是82岁的老人了。个头不高,但很胖,眼睛有些混沌,头发、眉毛、鼻毛、还有胡子,都白了。脸色爬满岁月沧桑古藤般的皱纹,老树皮状的手时时举起,不是抠鼻孔,就是往下拽那探出来的白色鼻毛。这个人在榆树屯,当年曾经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当了几十年的屯支书,为人圆滑,喜欢跟风,爱拍上级领导的马屁,但还算正直,听不得反面意见,但对余得水是个例外。
宿长久说:天作孽,人没辙;人作孽,要想辙,重蹈覆辙决不可。他又抠着白鼻毛说,这话是余得水当年说的,他至今没忘。榆树屯当年只饿死了一个宿老三,多亏了余得水。榆树屯能有人财两旺的今天,也多亏了余得水。当年,打家雀是放“放气球”后没法交公粮。他和余得水一唱一和,余得水在前台,他在后台。当时的藩王镇还是人民公社编制。打家雀之前,他还拿着礼物去了社长和书记家,走了后门。
开镰收割时,社长问余得水,榆树屯1295亩地能打多少粮食?余得水伸出右巴掌晃了晃说,100万斤吧。社长用脑子算了算把脸拉得老长十分不乐意的说,余得水,你榆树屯旱涝保收,平均亩产还不到780斤,你也太有点保守了吧?你比宿长久还不老实,他说130万斤,我都不满意。你没听书记给你传达吗,人家湖北孝感平均亩产1500斤、福建连板公社水稻亩产是3000斤、广西环洒县亩产是103000斤、四川郫县农科公社亩产83万4525斤……咱们公社弄不出10万20万的,也总得弄出个3000斤2000斤的吧?!我告诉你,人家兄弟县社的经验是,人有多大胆,地就有多大产。我说你的胆怎么还没有针眼大呢!
余得水瞅瞅我苦笑着说:眼下开镰收割,这粮食都在地里明摆着呢。社长,不信你自己去看,大白天我总不能说瞎话吧?
我不用到你地里看,明天你和我一起去上花溪水村看一看,你就知道你是多么的****和保守!社长气呼呼的说完,把余得水和我丢在屋里,自己踢开门出去了。
第二天上午10点,藩王镇公社亩产超千斤现场会在上上花溪水村召开。全公社各大队的支书、队长被带到了一亩稻田地边上,只见收割好的稻子扎成捆密密麻麻的摆满了一个稻池,几个妇女在上面站着行走都不倒。社长说,这是上花溪水村的样板田,亩产9879斤。还有8000斤、7000斤、6000斤、5000斤的。总之,上花溪水村亩产最少的是2500斤。你们各大队都给我听好了,广西四川咱可以不学,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上花溪水村你们都看到了,他们就是你们学习的榜样。我和书记已经决定了,现场会一个村庄一个村庄的开,亩产必须达千斤,必须有2000斤以上的样板田。咱们藩王镇就算是孬种,放不了卫星总得放个气球吧?!下面,我宣布,奖给上花溪水村大队三匹马的一挂胶皮轱辘大车,还有100斤煤油……最后,请书记给大家讲话。
同志们——,书记声音洪亮的说,粮食增产80%,是响应毛主席、党中央的伟大号召。毛主席挥手我前进,只有粮食翻番,才能打胜仗。我们要以实际行动,向毛主席党中央报喜,我们要让毛主席放心!以粮为纲,这是毛主席党中央交给我们的政治任务,必须完成!
从上上花溪水村回来,我对余得水说,咱们榆树屯与上上花溪水村仅一河之隔,人家都弄出了亩产9879斤,咱们弄一个亩产超万斤的吧?不然,咱俩太没面子。
余得水说,他上花溪水村9879斤的亩产是用周围十多亩地堆出来的,你难道没看出来?
看出来又能这样?你没听社书记说吗,这是毛主席交给我们的政治任务,必须完成。我无奈地说。
余得水吸了一口旱烟说,你整十个亩产超万斤的,我都不反对。可你想没想后果?你把这亩产超万斤的数字报上去了,上边就按这数字征收公粮……到时候你交不出这么多咋办?
是啊!我当时倒吸了一口冷气说,这我还真没想到。不过,不整一个,咱俩也交不了差啊!我已经答应社书记了,后天在咱们榆树屯开现场会。
唉!余得水叹了一口长气,烟也不抽了说,那就连夜开会落实吧!
召开大队领导班子会,除了我和余得水、还有一小队队长余海沧、二队宿老三、三队牛宝库,还有民兵连长宿石柱、妇女主任宿菊艾。全员被老少爷们戏称为“北斗七星”。
二队宿老三一听说亩产万斤有奖励,便自报奋勇的“来一个”。亩产万斤样板田有了落实,余得水便让一小队出一口猪、三小队拿出10只鸡10只鸭,准备招待公社和各村来开现场会的领导。接待吃饭的事由宿菊艾负责、安全保卫自然就落在民兵连长宿石柱的身上了。
宿老三在我的授意下,第二天发动社员用25亩地的产量弄出了两个亩产万斤田。现场会召开完,又是“大碗喝酒、大碗吃肉”。我吹了个“两个亩产万斤、10个亩产8000斤、其余亩产全超1000斤”的“气球”。本想受到公社领导的表扬肯定,没想到公社书记说,这只是个“不大不小的气球”,相信其他村队“肯定还会有比这更大的”。接下来,就让我寝食不安,哑巴挨驴****,有苦说不出。地里的庄稼都收割上来了,打完场,一过称,让我傻了眼:一小队465亩地共收35.8万斤,平均亩产还不到770斤;二小队430亩收30.25万斤,平均亩产700斤多一点;三小队好一点,400亩地收32.45万斤,平均亩产800多斤。整个榆树屯实收粮总共才98.5万斤,连余得水说的100万斤都没达到。可我宿长久当时打脸充胖子,在社领导和各村队领导的面前,拍着硬朗朗的胸脯,说了140万斤。傻眼了不是?缺口达30%。公社已经下了指标:“按140万斤的50%征收、上交”,紧接着就开始“颗粒归仓,扬鞭催马,送公粮”了。这让我******饭吃不好觉睡不着,牙疼得要死,腮帮子也肿得老高。真是哑巴叫驴****有苦说不出(他又重复这话,可见肠子都悔青了)。
公粮正交着的时候,余得水忧心重重的对我说,如果真交了70万,还剩28万5,那人均毛粮就只有456斤了。一斤毛粮出七两米,一年下来也只有320斤粮食。一天不到一斤粮,小孩好办,大人能吃饱吗?还有,种子要留够,大牲畜、鸡鸭猪狗,都得喂。老宿,你想过没有?
我说,我也想过,但没有你想得这么细,要不我能上这么大的火吗?你有啥好主意,就别卖乖了,赶紧说吧。
余得水一边卷烟一边说,从明天开始,送公粮只能慢慢往后拖了,全大队只派一辆车,剩下的人由各小队安排,把粮食再重新过秤,咱们先按50%留,缺口那20万,咱们可以发动社员查找原因,一边往鸡鸭猪狗身上赖,一边往麻雀身上赖。
余得水从兜里拿出了《全国农业发展纲要》文件,翻到第27条,念给我说:“除四害。从1956年开始,分别在5年、7年或者12年内,在一切可能的地方,基本上消灭老鼠、麻雀、苍蝇、蚊子。”上边要把中国要变成一个“无四害”的国家:一无老鼠,二无麻雀,三无苍蝇,四无蚊子。麻雀一年吃掉田里的粮食老鼻子了。咱们得跟社长书记说,头两年,没成立人民公社,落实有困难。现在要赶紧落实人民公社人多力量大的优势,村村户户都组织起来,都在统一时间打麻雀……这样交不够那么多粮食就拿死麻雀顶数,也好说了是不是?
我说,事到如今,也只能这么办了。我家里还有两瓶白酒没舍得喝,今晚就上书记和社长家串个门,打麻雀先来个投石问路,顺便你再宰4只鸡给我带上,一家一瓶酒,实在有点拿不出手。
第二天下午,我顺利从社长书记家回来,三个小队的粮食重新盘点的数也出来了:一加一减,连98.5万斤的总数都碰不上了。大队领导班子成员,正在大队部等着我拿主意。我按着于得水事先和我商量的煞有介事地说:兔崽子操的,短短几天,粮食损失竟然快达到一半了。鸡鸭猪狗到处乱跑,麻雀满天飞,老鼠也偷盗,再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从今天开始,各小队的鸡鸭狗都要圈养起来,一点粮食也不要喂了,先杀鸡鸭,后杀猪狗,天天吃肉,提前迈入共产主义。还有,从后天早晨5点钟开始,全公社社员统一行动打麻雀。咱们榆树屯具体怎么安排,由大队长余得水说了算。我说完了,大家伙下面就都听他的。
就这样,才有了于得水组织全屯人“打家雀”的那一幕……
余海沧说,说啥也绕不过“农民炼钢,以钢为纲”
余海沧,今年七十多岁。瞅上去,却不像,也就60多岁,腰杆挺直,身体硬朗,足有1米8以上的高个子,头发乌黑,只是鬓角有几丝白。古铜色脸庞,五官端正,慈眉善目,有着睿智,念过几年书,头脑清晰,为人谦虚,口齿伶俐,说话充满逻辑,肯动脑,是个善于谋划的汉子。他长挂在嘴边的一个反问句就是“是不是”?当年是生产一小队的队长,改革开放后,曾经担任过榆树屯农贸绿色产品总公司的销售经理。
我问他,余得水还有那些打家雀的奇闻异事。他却说,这说啥也绕不过“农民炼钢,以钢为纲”。
他说,说农民炼钢以钢为钢,得把余得水和宿长久先多说几笔。那之前的事,也多少得有个交代,是不是?
余得水是榆树屯最有文化的人,上过国高,认得字,通古博今,脑瓜灵,心眼又好,乐善好施不说,全屯上了年岁的人,遇到大事小情拿不准主意的事情都找他。
宿长久比他大两岁,没念过一天书,但却特别佩服他,一口一个“小诸葛”叫着余得水。这里还有一个很深的原因:少年时,余得水不但在花溪河里救过宿长久的命,还偷偷从家里拿出吃、穿、用的东西,时常救济他。
宿长久有个外号,叫宿大鼻毛。人长得瘦小枯干,但眼睛长得特别大,眼睫毛特别长。这并不出奇。出奇的是鼻孔里有两撮白毛,常常探出鼻孔来,比头发长得还快。
余得水除了叫小诸葛,还有两个外号,一个是“真糊涂”,一个是“装糊涂”。真糊涂,是他自己封的。一旦他没按着宿长久支书意思行事宿长久跟他掰脸时,他就会说自己真糊涂。我常常再背后说他装糊涂。在那个年代,他常常装傻,实际是大智若愚。就这样,我把“装糊涂”的外号送给了他,但没怎么叫开。不过,宿长久支书是认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