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榆树屯,发现了余得水的坟茔很特别
近来,我在网上浏览,很多驴友都说省城北250公里边上的藩王镇辖区有一个旅游的好去处,叫榆树屯:三面环山,一面环水。北面有山,名野猪山。东面是白云山,与西面的天外山遥遥相对;水是一条清透如镜的河,从东面的白云山飞瀑、清泉、溪流汇集而成。四月天,山花烂漫,落英缤纷随流水,因此,这河便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花溪水。过了藩王镇,要穿过一隧道,然后是20多公里的盘山路,翻过一座山又是一座山,就能看见花溪水大桥了。一路上层峦叠嶂,陡峭径险,极不好走,倒越发显得蝉鸣林俞静鸟语花溪香……景色吗,更加宜人。
我爱好摄影、写作。采风,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我准备了一周时间,终于在清明这一天,自驾车开上了寻访榆树屯之旅。
晌午,我在藩王镇吃了半斤水饺,然后继续上路。下午一点多,车才开上花溪水大桥,总算是进了榆树屯的“一亩三分地”。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三大趟坐北朝南的茅草房,十分荒凉。看上去,像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产物,现今已经没人居住的痕迹,虽无人烟,却有生气,从东到西,房前房后,树上树下,都成了家雀的乐园。
我的越野车,在水泥路面上穿过前街、中街、后街,渐入佳境:迎面而来的野猪山,欲现还羞,隐隐郁郁的、白墙红瓦的二层复式楼,一座座、一栋栋,高低错落,掩映在其中,绿树花海间;东面白云山,云缠雾绕;西面天外山,虚无缥缈……
榆树屯有旅游公司,我办完入住手续,出旅馆时走错了路,过一小桥,误入了榆树屯的公墓园。在公墓园,有一处坟茔特别醒目,它比其他的坟茔至少大四倍,碑亦是如此——汉白玉的,中间篆刻着醒目大字:有的人死了,但他还活着;两边是一副对联:平生只做一件亏心事打家雀,大智全来都在榆树屯救苍生。碑的后面才是死者的名字:余得水之墓,生于公元一九二八年八月一日,卒于公元二零零七年五月一日。
余得水是谁?看得我真是一头雾水。“咔咔咔”拍照数张,好奇心便把我带到了山下的那一个大院套三间大草房里。这是改革开放前的大队部,现在早已失去了原来的意义,可它仍然发挥着重要作用:成了榆树屯史迹展览馆。
展览馆布置的很现代,图文并茂,电脑动画,声控灯光,音频效果,一应俱全。总分改革开放前、后两大部分。两大部分,还分了若干小部分……通过参观和解说员的讲解,我终于知道了余得水是当时的大队长,我还知道了当时大队领导班子其他的几个人:支部书记宿长久、一小队队长余海沧、二队宿老三、三队牛宝库,还有民兵连长宿石柱、妇女主任宿菊艾。这几个人除了宿老三死了,其他的人都还活着。
余得水为什么要对那“一件亏心事”耿耿于怀,为什么要“打家雀”?
我对解说员掏出了证件说,我是作家。我对那段历史感兴趣,我想通过你把宿长久、余海沧、牛宝库、宿石柱、还有宿菊艾等几位老人,给我邀请到大酒店来,我请你和他们详细谈谈。因为,我是个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死铆子,不想一头雾水,用现在的方式去解开这个历史的谜团。
解说员终于答应了。她上了我的车,也费了好多口舌,终于帮助我把几位老人请到了大酒店。
我答应带他们到江阴华西村去看看,吃饭只是个话引子。在解说员的二爷老奶嗲声启发下,这几位老人终于打开了那段尘封的记忆。
随后,我又以给他们订票为借口,分别去了他们家,又了解了好些让我感兴趣的问题。
解说员说,打家雀是为了少交公粮
解说员,姓宿,名山月,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在宿长久和余得水的劝说下,便回屯筹建了这屯史展览馆,并兼任了馆长和解说员的工作。如今,一干就是五年,已经成了24岁的大姑娘了。还没结婚,但有了对像。你看她那白净的脸色就知道,眯缝着笑眼,适时充满着幸福和甜蜜。新焗的一头披肩黄发如白云山的飞瀑在她一袭天蓝的连衣裙上随风洋溢、流淌……
她说,当时余得水打家雀,是为了少交公粮。现在看,那是一种人生的大智慧。
在“图文并茂,声控灯光”中,我的想像翅膀腾飞,去寻觅那曾经发生故事的一幕幕时空。
我的心,已经飞了。
耳边,却飘着解说员的声音——
麻雀,又名:老家贼、家雀。
麻雀是留鸟,翅膀小、尾巴短,想飞走都难。因为它的小翅膀短尾巴,耐力和体力都决定了它飞不高也飞不远。
褐色,是麻雀的主基调,栗褐色的脑门,短短的尾巴,栗褐色的羽毛盖满了头顶和颈部,黑褐色兼有斑点的羽毛不规则的排列在后背和尾羽处。那圆锥状的小嘴充满着一股锋利求取的本能,那黑豆粒似的眼睛充满着时刻机灵的警觉……鸡鸭下蛋,养猪卖钱。在贫瘠过年才能吃上肉的农村,在上千年过来的农村,打家雀,吃家雀肉,成了一些小孩的奢望和企盼。所以,在老远处人们一举手抬足,家雀就都能看得见。还没等你对它发起攻击,它就如惊弓之鸟,飞了。因此,人们又叫它老家贼。
麻雀像苍蝇、蚊子、老鼠那样普遍,生存力、繁殖力极强,全国城乡随处可见,榆树屯也不例外。在农村,它们喜欢在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做窝,因此又被人们称为家雀。
煤油灯下,余得水对来大队部开会的各小队长说:明天一大早把你们那一套锣、鼓都拿出来,加上大队的就是4套,前、后、中街、山上各放一套;还有80挂鞭、400个二踢脚,二一填作五分,三天的量,均匀的用;全屯男女老少凡是能下地走得的,都要加入打麻雀的战斗当中来,以各小队为单位,学校放10天假,集中力量打歼灭战。头三天,全公社统一行动,目的只有一个,敲锣、打鼓、放鞭炮,只让麻雀在天上飞不落地就行,小学生和老人在自家房前屋后敲洗脸盆、面盆;后七天,白日用火药枪、气枪、弹弓打,还可以下老鼠夹子夹、下马尾环套,用筛子扣、扁担扫荡、鞭子甩也行;夜晚,登梯上房掏鸟窝,也可以用竹钎子扎、用铁钎子扎。总之,交上一个麻雀记一个工分,无论男女老少,大人小孩,一视同仁。其他的事都往后放一放,打麻雀是当前头等大事,也是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如果没啥事,散会后,各小队长赶紧回去落实。
各小队长回到小队部,也是开会,无外乎一个小队又分成若干小组,谁谁是小组长、谁谁负责敲锣打鼓、谁谁负责放鞭炮、谁谁负责收缴麻雀、记工分等。
第三天,天刚蒙蒙亮,余得水就起来下炕了,他穿着一身黑衣裤,走出屋外,围着自家的三间大草房房前屋后转了一大圈。
麻雀比人起得早,早飞出窝来,“叽叽喳喳”叫着,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在地上蹦着、跳着觅食。它们见余得水走过来,“呼”的一声,分成三拨:一拨有十多只飞到了房顶上、一拨有五六只飞到了桃树上、一拨有八九只飞到了院大门口的榆树上。
家雀认得余得水,余得水也认得自家的家雀。
余得水小时候就爱玩家雀,每年5月中旬都掏家雀崽玩:从半大不大的开始喂食,喂上半个月,就能羽翼丰满,会蹦会跳会飞。无论飞到房上还是树上,他只要一拍手一叫喊,他亲手喂大的家雀崽就会飞下来,落到他的肩上或者手中。现在,他长大了,不掏家雀崽完了,但却还喜欢看,喜欢拿些谷穗房前房后的喂着它们,逗着它们玩。
所以,他知道:除了房前没有家雀窝,房东山、房后、房西山的椽子下,都有家雀窝。从叫声、聚堆、长相、毛色上,余得水就知道它们在哪住。房顶上那大拨,是东房山的,至少有七个窝,算是祖孙三代吧,毛色油亮、膘肥体壮、叫声也清脆嘹亮。在屋脊中心的那两只,是两个老家伙,一看又黑又长的喙须毛,就是。余得水管它俩叫东老公、东老母。拥着它俩左右的是秃尾巴一大家;在桃树上的那五六只,个头偏小,叫声短促无力,毛色灰暗的,是在房后椽子下住着的一大家,余得水管它们叫后老公、后老母等之类;大门口榆树上的那八九只,是西房山家的。余得水也都给起了名字。他房前屋后屋后房前转了两大圈,太阳还没有出来。他恋恋不舍的瞅瞅这些家雀说:伙计们,你们要有灭顶之灾了。对不起了,形势所迫,我也没办法啊。说着,他步履维艰的走出院外,从前街走到后街,终于走到老榆树下,把吊着的那口青铜钟敲响了。
不大一会儿,对面只隔着一条河的上花溪水村的钟声也响了,还隐隐约约传来了其他村的钟声。榆树屯625口人,能下地的567口人,闻钟声而动,纷纷跑出家门,男劳动力上山、女劳力在场院、老人和上学的在自家房前屋后拿着盆、没上学的小屁孩端着碗,只等大队长的二踢脚一响,就呐喊、就敲盆、就敲碗。
麻雀比人起得早,早飞出窝来,“叽叽喳喳”叫着,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在地上蹦着、跳着觅食了。5点钟刚到,余得水放的二踢脚就“叮、咣”一声在空中爆炸了。紧接着,前街、中街、后街、山上的锣鼓就敲响起来,跟着的是各家各户的盆盆碗碗,也“叮叮当当”响了起来。真是锣鼓喧天,盆碗轰鸣,一瞬间,人的呐喊声鼎沸。麻雀从来没见过这阵势,在房前屋后、在场院里、在田地里觅食的,受到惊吓,一哄而起。一开始,是十几只的一小群,在觅食处上空飞。有领头的麻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便掉转头往自己的家中飞,其它的麻雀也就紧跟着飞。飞到家院里,它们又看到窝下站着敲盆敲碗的大人和小孩,于是又惊慌失措的往外飞。家家户户都是敲盆敲碗的人,于是它们只能各自在家园的上空盘旋。麻雀由于翅膀短尾巴小,不善于在空中飞,盘旋在空中不大一会儿便累了,有胆大的,便落在房上、柴禾垛上、房前屋后的树上。还没等站稳,便有土块石头飞来,为了活命,只能再飞空中。渐渐的,两小群合成了一群,叽叽喳喳在空中飞叫着。懂鸟语的人一定能听到它们说些什么,也许说人们疯了,也许说家不能呆了。你们看,它们向大野地飞去了。
大野地里也有人啊,它们刚刚落下,就被鞭炮崩飞了。于是,它们只能往山上飞。山上也有人啊,都是年轻力壮的男劳力,锣鼓鞭炮一齐响,还有火药枪呢!这山上更不得了,于是它们两群两群的往一起合,又折回到野地的上空,就这样,越聚越多,全榆树屯成千上万的麻雀聚集到了一起,黑压压的如一大片乌云,遮天蔽日,似一阵狂风,带着“呼呼”的风响,从东飞到西,再从西飞到南,又从南飞到北。飞累了,头前的瞅准一个空隙就往地上落,后面的便也跟着落。前面的还没等觅食到可吃的东西,便有人拿着盆跑了过来,呼嚎敲着一声喊,便把落地的麻雀吓飞了。后面的降落,前面的起飞,难免要相撞。有的麻雀,开始成为了人们的战利品。麻雀,是一种最通人性最有灵性的鸟。要不然,人们不会叫它“老家贼”。物竞天择,适者生存。长期与人为邻为一家的麻雀,早就学会了一套在逆境中调整生存状态的方法。一开始人们敲盆呐喊还管用,渐渐地呼号呐喊不灵了。为了活命,它们要觅食,要喝水,对敲盆呐喊有点无动于衷了。于是,鞭炮和火药枪便在它们的群体中炸响。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看着同类的惨死,它们又在空中盘旋着,又在空中叽叽喳喳叫嚷开了。它们很快便有了明智的抉择,很快便有了统一的行动。这就是,宁可挨着饿挨着渴在空中飞在空中盘旋,也不落地啊!
在空中盘旋着、盘旋着,不多会儿,它们就飞过花溪水,飞过了河。
都说故土难离啊,榆树屯的人正纳闷的时候,正想歇一会的时候,那飞过河的家雀又像一大片乌云带着风声响声粪便声飞回来了。上花溪水村也同样是人海战术啊,也同样没有家雀的落脚之地啊!榆树屯的家雀飞回来了,上花溪水村的家雀也被带过来了。没过多久,上花溪水村的家雀也看明白了,榆树屯也不是它们的避难所,于是它们只能又飞了回去。故土,真是难离啊!要不,它们咋叫家雀呢?!
折腾了一天,人乏鸟也困。傍晚,男女老少进屋吃晚饭,麻雀也急急忙忙飞回了窝。
第二天,照常,人鸟疲劳术大战。
第三天,有年老体衰的家雀、有病的家雀、有滴水未沾的家雀、有颗粒未进食的家雀,便无能为力飞出窝了。
留在窝里的少,飞出去的多。
中午时分,秋空如镜,瓦蓝瓦蓝的天,连一片云也没有,只有一轮太阳当头照。大人小孩,男女老少,嗓子喊冒烟了,敲盆敲碗的手也有点乏了也有点麻了,肚子也有点饿了,于是便有人轮换着去吃午饭。没吃午饭的人,劲头也不如头两天足了,尽管是太阳光正足的时候。在天空盘旋的麻雀,在天空又饿又渴的麻雀,似乎看出了门道。它们叽叽喳喳的叫着,开始向花溪水上空靠拢。就在这时候,上花溪水村的麻雀也密密麻麻地向河这边飞过来了。
河上空,两大群麻雀,越聚越多,黑压压的两大片,遮天蔽日。
河两岸,人也越聚越多,鞭炮放得差不多要没了,敲盆也敲的没多大劲了。零星的鞭炮声,呻吟的敲盆声,不但没有驱散雀群,相反越聚越多,越飞越低。
正晌午,渴比饿还难受。有些人看见清澈的河水,便放下盆,用手洗把脸,用手捧水喝,解渴。就在这时候,领头的麻雀受到了传染,它再也不顾零星的鞭炮声,呻吟的敲盆声,一头扎了下来,抢水喝。
有领头的,便有紧跟的。天上像下暴雨一般,噼里啪啦往下掉麻雀,三只、五只、八只、十只、百只、上千只,像细密的大黑雨点,落在在河两岸上、还有在河水上漂浮着……它们开始发疯了,没命似的抢水喝。人们围拢着吆三喝四的,无济于事;放鞭炮崩、用火药枪打,也无济于事。成群成群的麻雀,无动于衷。
不用喊了,不用打了。你走到麻雀跟前,它都不飞。你徒手,就能抓到它。有些翅膀湿漉漉的麻雀,已经飞不动了;还有翅膀没有湿的那些麻雀,也飞不动了,口干舌燥,喝炸了肺,死不瞑目。
河上空的麻雀,仍然往下落。落到岸上的,喝炸了肺;落在河水上的,被缓慢的河水漂浮走了。
河两岸、河水上,像被糊上了一层厚厚的褐墨色的纸,密密麻麻的,一眼望不到边。有些老人,看到奄奄一息的麻雀,掉了泪,说于得水啊于得水,你这是作孽啊!
苟延残喘的麻雀,惨不忍睹的麻雀,被妇女、被孩子揣瞒了兜、捧满了手……大人和孩子,捡拾着麻雀,兴奋的往返着队部的路上,开始拿麻雀换工分了。
麻雀,九死一生。疯狂的人们,只想着它们即将灭绝,那就大错特错了。
第四天,人们在空中再也看不到成群成片的麻雀了,但麻雀依然存在,不知是出于生存本能的调整还是因为其它什么,反正它们是化整为零了:在房前屋后、在树上、在场院里、在柴禾堆上、在谷垛上、在粮仓里,依然有星星两两的存在。
虽然没有了锣鼓鞭炮的轰动群体驱赶效应,但人们的游击战正好破解了麻雀化整为零的战术。火药枪和气枪的远距离打杀不说,就说人们的“土办法”:老鼠夹子夹、下马尾连环套,用筛子扣、扁担扫荡、鞭子甩,就足以让麻雀防不胜防。鸟为食亡。饿也是死,吃也是死,干嘛不吃呢?往年在大雪封门时候才管用的办法,到现在全派上用场,也有了灵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