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吃赖”能喝酒。他说:酒就是水。
“吃赖”能白吃。他说:酒不分家。
喝酒本来“同绰号没关系”,他却说“有”。他常常在嘴里咬着块骨头。骨头有时换成一个青霉素小药瓶,小药瓶里边是“茅台酒”。他说,我喝酒有瘾,闻着咬着滋味好受。
贪吃、咬东西、研究饮食酒文化,是他的嗜好。为了证明,他以“老咬”的笔名先后在全国颇有影响的《生活》杂志上先后发表了颇有见解的文章:《南菜与北菜的花样翻新》、《全国四大菜系优劣互补》……因此,还被该杂志聘为特邀记者。
三大嗜好,“老咬”的来历自然出在“咬东西”上。这“咬东西”,不仅仅是咬骨头,也不仅仅是咬药酒瓶,而是咬女人的嘴唇。这样一来,就咬破了典故。他40岁那年,老婆闹离婚。结了婚的女人,有时没廉耻。逢着熟人问便讲:我不和他离咋的?瞧瞧知青点回来的那些同学,厂长、经理、副市长的十好几个,剩下没当官的都经商。他可好,检修班的一个副班长,领着七八个工人干活还炫耀。这,我都能忍。忍不了的是,一个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醉了,你就别扯事。可他忍不住,非要干。一干那事,他就咬你嘴。那呛人的酒味,让我昏死了好几回。
人叫他“老咬”,是想拿这典故取笑。他呢,也不怒不恼:裤裆能缝,人嘴缝不住。走自己的路,各人活各人的。
各人活各人的,老咬就有自己的活法。他说,人在某种程度,就是为情绪活着。我这大半辈子是——漫长的悲哀中挺立着滋润。
说悲哀,少年怀一腔壮志,三十没实现,四十成了泡影。他不承认自己是无能之辈,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哲学与时事可以不用稿讲它8小时。
说滋润,他肚子没屈着。祖上曾在皇宫里做过御膳。他爷爷的爷爷,曾给末代皇帝溥仪做过满汉全席。他爸爸,左邻右舍的红白喜事,常主灶,他跟着屁后,吃完东家吃西家。平时他不喜穿,全年的收入都叫他吃了。平时他不说笑,但一喝上酒,就天南地北就古今中外就眉飞色舞就洪水开了闸。
小时候,算命先生给他看相,说他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面生官气,有将相之才,手大,嘴大(嘴大得全张开,能吞个小碗)。手大抓宝,嘴大吃四方,自然是口福不浅,官运亨通。他有超常的记忆力,至今不忘,便有苦恼。尤其是老婆离了婚要了女儿,他净身出户搬到了厂里独身宿舍住。他常常月下独酌,边酌边笑:都******45了,哪来的官运亨通?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其实又何必?生没带来,死带不去,而闹得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这名利,实在害人。
你说算命准不准?不管你回答不回答,他还真有点信。就说嘴大吃四方吧,他走哪吃哪,认可什么都屈着,就是不让肚子屈着。说到官运,他还是乐意跟你讲讲十好几年的一次机会,不过得喝酒。
他比欧阳昊川早回城半年,工作也不错,分配到市饮食服务公司,在宣传科当干部。欧阳昊川刚回城,他和现在当副市长的郑义还有几个早回城的同学给欧阳昊川接风。在他下属的一个饭店里喝酒,自然是他做东。白酒下去了3瓶的时候,欧阳昊阳川不知怎么的就和邻桌的青年打了起来,一椅子下去,就把人家砸成了植物人。欧阳昊川跪着求他。哥们够意思。反正你也得挨饮食公司的处分,干脆都一起承担过去。我要是蹲大狱,何荷还不嫁给郑义?
不知咋的,他从心眼里烦郑义,从心底可怜欧阳昊川,从心田上希望何荷幸福。出于这三种情感,更重要的是哥们义气,他承认:那人是我打的。从此,在大狱里,他没改造好,而且学坏了。
从大狱出来那天,说起来有点戏剧性。一个大酒店办两家婚宴,人员挺多挺杂乱。8年没闻着佳肴和酒香了,他多么想进去狠狠吃喝一顿啊!正当他徘徊犹豫之时,便被人让了进去。酒过三巡,菜剩一半时,新郎新娘来点烟,他倒反应挺快:坐错席了,我得赶紧上楼上去。
这社会,人多,人臭。从大狱出来,他找到市饮食服务公司,经理说:你那工作早安排人了,我现在还想减人呢!听说欧阳昊川在机械制造厂当了副厂长,他便去找他。不巧,欧阳昊川出国考察去了。他只好等。工作没着落,经济无收入,不吃饭行,不喝酒难熬。于是,他又想到了白吃。一到星期日,便往贴喜字的地方钻,酒店也好,楼下大棚子也罢,越吃胆越大。胆大就油,不等点烟敬酒就溜。有时点背,身边的人爱多嘴多舌,他便说是新郎或新娘子的夜大同学。有一次,正赶上左邻右舍全是“同学”,便露馅狼狈。如果有个地缝肯定钻进去。多亏主人家想“图个吉利”,放他走了。从这次被轰走便有了记性,以后再白吃,便往岁数大的堆里去。
生人,他敢吃。熟人,他也敢吃。结婚、生孩子、当兵、上大学、乔迁之喜……总之,婚丧嫁娶,红白喜事,告诉他,没钱随份子,他去他吃;再后来,谁也不敢告诉他了。他知道他听说了,照样不随份子,不请自到,白吃了还振振有词:我这叫自觉抵制不正之风。如果你们人人都像我,看谁还敢借机敛财?
欧阳昊川没有忘记“滴水之恩”,给老咬他安排了工作,也给了他两条规矩:第一,工作时间不准喝酒。第二,不准再白吃食给我丢人现眼。要吃要喝,到我家去。
(二)
风水轮流转。市机械制造公司摇身一变,成了市机械制造总公司。向来红火的光景没了,原料进不来,成品出不去,工人开不出支。憋闷得已升任总经理的欧阳吴川一股毒火没出来,住进了医院。
头头一住院,人心就散了。干部喝茶水看报纸聊天,工人喝酒打麻将上花班。
郑副市长想拉欧阳昊川一把。“爱国”却入了日本籍的华人——何先生“落叶归根”,回到家乡便在郑副市长的陪同下来到了机械制造总公司考察投资项目。一进车间,便改变了主意:贵厂如此上水平管理,恕我不能将钱化做东流水。
郑副市长也看清了,是老咬。只见老咬正坐在车床上,左手拎瓶老龙口,右手啃着猪骨头,独自一人喝闷酒。
投资化为泡影。郑义对欧阳昊川说:老咬,你给我狠点处理。如果你下不了手,那你给我辞职好了。
老咬被开除了“厂籍”,下达的文件后边挺重要的是那括号:留厂察看一年。
老咬觉得心里憋屈,更加喝闷酒。喝完酒便多了个毛病,自编自唱起来:开资没有号,干活没手套,洗澡没肥皂,看病没有药。汉奸变华侨,爱国打旗号,稻草没捞着,为啥整老咬?
唱完,便掉眼泪,不出声哭。
欧阳昊川觉得老咬挺惨,便找郑义“求情”。郑义毫不示弱:处分没有错。重了也不改。你说对了,就是杀鸡给猴看。在全市,我要狠抓企业管理,重点是劳动纪律。不然,国有大中企业,就更垮了。
电视台广告公司跑业务的铁嘴田广追到医院找欧阳昊川说:产品滞销,没拍广告。广告大上,何愁原料?
老同学,别逗了。欧阳昊川苦笑着:如果能包我销售包我原材料,我出10万。
人家来了,得喝酒。陪好了,这买卖就成。田广一本正经:我认识山东兖州两个厂长,一个能供应你原材料,一个能包销你的产品。买卖成不成,就看喝酒了。
田广果真有本事,电视广告联网播出的第三天,便又跑到了医院:走吧,人家来了。
护士刚走,欧阳昊川便有点有大情愿的被田广举着吊瓶拽下楼,溜上车,直奔海鲜大酒楼。
这客轮造型的海鲜阁坐落在火车站广场南面,是市里最讲究的五星级,以“三最”著称:装修最豪华、造型最典雅、海味最鲜活。
单间,雅座,包门拉上,便有点与世隔绝的味道,没有窗户。棚顶,一抹的暗蓝,用石膏雕成了起伏连绵的云海,金黄色的吸顶灯落在了正中,圆圆的,很像十五的月亮。藏在云海里一闪一闪的小灯点缀,恰是漫天的星星,离离拉拉,不显少,也不显乱;星空下的四面是立体感的浮雕壁画;海伦占了一面,美人鱼占了一面,八仙占了一面,剩下的那面拉上门是船和灯塔。置身其间,很像人在海岛上,那没有人的海上,海风不断袭来。贴近一看,才知那船藏着空调,海风就是从那来的。
欧阳昊川刚落坐便有些头晕,他让服务小姐又把门拉开了,光亮闪电般的扑了进来,一下子便冲淡了许多气氛。
兖州那两位厂长,都比欧阳昊川年轻,带眼镜的李厂长不像山东大汉,倒像一个四川模样的中学生,王厂长是典型的山东汉子,寸头,虎背熊腰,说话像吵架,嗓门也高。
王厂长李厂长不管欧阳昊川住不住院能不能喝,只是一个劲地说:你是主,我是客,主人不陪客,这酒没法喝,生意也没法做。
欧阳昊川忽然想到了“老咬救驾”,便眼睛一亮:不瞒二位说,我实在没酒量,身体欠佳这还打着吊针,但我可以叫老咬来陪你们,保证让你们喝好。这二两八的杯子,我陪你们喝俩,然后让老咬陪你们。如果你们同意,我就叫他来。你们喝一个,他喝俩。
哪个老咬?王李二位兴趣疑惑各半。
欧阳昊川故意钓鱼:他妈生他那天,从年三十晚上开生,一直生到第二天大年初一。先是出了一个脑袋,就不动了,愣是呆了20多小时才落地。他没死,他妈死了。屋里一片哭,唯他不哭。他命大,活过来了。他奶奶说他属猪,他姥姥说他属鼠。这老咬,一岁咬骨头,两岁咬酒瓶,至今留美名。他要来,还得加盘大骨头。你问他,他便会吃嘴露牙:耗子牙总长,不啃骨头磨磨成吗?
欧阳昊川一席话,终于挑逗起王厂长、李厂长的兴趣来:什么磁人,快叫来认识认识。
欧阳昊川又重复一句:咱不是看耍猴,来了得签合同。
王厂长不乐意了:老咬把我喝倒,就签。
欧阳昊川示意财务科长打电话叫老咬。
不大会儿工夫,财务科长回来了,咬着欧阳昊川的耳朵说:老咬不来。
欧阳昊川站起来,让田广给他拔了吊针道:我这半斤酒,一会儿回来喝。咱那老咬,别看是工人,架子比我大。
欧阳昊川自驾着蓝鸟车,径直开到厂里,在厂房的荫凉处找到了佯眼的老咬:你到底去不去?
老咬翻着白眼,吐出小酒瓶道:工人开不出资,你还有心大吃大喝?我就不去,倒不了没那括号。
你骂得好!可你不知道,人家喝酒是叫着号,不把他喝倒就甭想签合同。眼瞅着800万元的买卖,我是熊了。全厂能不能活,能不能开资,这回就全靠你了。处分你,是有点过。可大丈夫应该心胸开阔,不计前嫌,多想着大伙。你要是有种,就跟我去。事情成了,给你那个处分不算数,成立公关部,你就是部长。你要不是大老爷们,叫人吓倒,不想出息,那就算了。说罢,欧阳昊川头也不回,就往车里钻。
车刚发动,老咬急了:看你的面子,为了大伙开资,我去。
在站前商场,车停下了。欧阳昊川给老咬买了套西装换上,虽不流行,却也有些新亮。
来晚了,罚一杯!王厂长李厂长嚷着。
老咬落座后并不喝酒,只盯着满桌山珍海味出奇,足足有一刻钟。
众人瞅他,也足有一刻钟。
盯完山珍海味,老咬从嘴里吐出小酒瓶,然后端起酒杯说:二位,你们说怎么喝?
来晚了,罚一杯!王厂长李厂长重复着。
我先问一句,今天是喝酒还是做买卖?如果是比喝酒,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如果是做买卖,那是互惠互利,现在讲究双赢,又何必在酒量上分个高低。说罢,老咬叨了块“滑溜飞龙片”,不卑不亢。
我这个人做买卖,不是朋友不做。够不够朋友,就看这喝酒。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王厂长说。
如果这样说,我喝。老咬一扬脖,二话没说,二两八酒,没了。
恰在这时,服务小姐端来了一盘五香盐水大骨头,李厂长接过来放到老咬边上说:你们总经理特意关照,知道你鼠牙爱咬。
王厂长李厂长见老咬不含糊便打了欧阳昊川的主意:总经理,不能食言而肥吧!刚才不是说要喝两杯吗?
打了一阵酒官司之后,欧阳昊川喝下了5两6。酒场上,欧阳昊川常混,酒精锻炼,6、7两还能承受得住,但他忘不了上半年的一幕:自己喝醉了,人家溜了。这一次,他暗暗告诫自己,你说出龙叫唤,我也不喝了,便佯醉道:老——咬,全——靠——你了!
6人桌,4人喝。2瓶酒没了,第3瓶也剩了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