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同是天涯沦落人
景仁还在犹豫,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远游,就有一种难排的愁绪,仿佛在踏上一条不归路。他想:也许是自己太敏感了,但一件事的出现让他不得不下定了决心:
惊鸿爱动,不像大家闺绣,整日呆在装闺中,大门不出,二门不入。他经常与邻家的小姐妹或父亲私塾中的女学生出去玩。这些日子,惊鸿为了照顾景仁,好久没跟她们出去了,大家都很想她,景仁现在好了,惊鸿轻松了一些。她们就来找惊鸿逛街。惊鸿本来就好看热闹。喜欢杂耍、戏曲什么的。听说从京城来了唱京戏的,就和伙伴们一起去看。一看京剧服饰奇美,唱腔幽雅,那一日正在演长生殿,那个饰杨贵妃的旦角仪态万方,水袖甩得出神入化。台下叫好声不时响起。可正当大家看得兴起,来了几个恶少,其中带头的就是那个任公子,那任公子,冲上台,声称要找戏班班主,那班主赶紧出来打招呼,问他们有什么事。任公子问:“你在这里表演,与谁打招呼了?”那班主一看遇到了地头蛇,连忙陪笑:“我们初来此地不懂规矩,有什么规矩,你告诉我们便可。”任公子说:“我父亲是这常熟县的县丞,你们在这表演,并没有经过我父亲同意,我当然会追究。另外,那些唱戏的、杂耍的到这来的,都先到我们府上表演几天,等我们看腻了,才能给别人表演,你怎么直接在这演呢,而且你们也没交场地费啊。
说着就让戏班跟着他们到府里去,班主没办法,只好收拾行头,跟着走,台下人正看到高潮,怱然散了场,都觉得扫兴。惊鸿回来跟景仁一说,景仁气得直咬牙,这个恶少,越来越仗势欺人了,我们快结业了,邵先生也管不了他了。我倒不知道,京剧,还有这种戏曲。等过两天,我也看一看。
几天后,那戏班从任府演出完毕。大家都期待着,他们再到市集中演出,却听说他们这几日都演不了,因为那个花旦受伤了。原来,那任公子看上那花旦了,把花旦叫到自己房中意欲调戏,谁知京剧中的花旦是男子演的,那演花旦的角叫褚五郎,年岁不大,面容清秀,身材修长,唱腔优美,饰起花旦来,十分曼妙。一看任公子想对自己轻薄,大叫,我堂堂男儿,虽身份微贱,也不会受你的欺侮,仗着以前也演过刀马旦,有些功夫底子,把任公子打倒在地。任家的家丁一看公子被打,一涌而上,把那褚五郎打伤,若不是那班主苦苦相求,又赔钱,又道歉,那褚五郎一定非死即残。但他们仍然不能在这里演了,只给他们几天时间,让褚五郎养伤。伤好立即从这里滚出去。
景仁一听,义愤填膺,这任县丞,不只是贪官,也是一方恶霸。当时对那个褚五郎有了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即敬佩,双同情。打听到戏班落脚之处,亲自去看望这位褚五郎。
那褚五郎也听过景仁的名声,十分仰慕,只是与景仁素昧平生。不想景仁亲自来看他来了,他十分惊喜,也十分感动。虽然伤还没好,浑身疼痛,仍撑着起来,接待景仁。那褚五郎儿时家贫,人却生得玉雪可爱,一次班主领着戏班在他们县演出,那褚五郎也就四五岁的年纪,看得喜欢,就跑到后台去玩。班主见这孩子可爱,就问他想不想学唱戏,唱戏是很卑贱的工作,当时的人家,有个出路,就不会让孩子唱戏的。班主也就是随便逗着孩子说说。没想到孩子和孩子的爹娘都当了真,唱戏再微贱,也是一技之长,总可混口饭吃。于是缠着班主请求收留,班主就收留了他。当时唱花旦的角年岁已长,上台表演力不从心,就把一身本领都教给了褚五郎。那褚五郎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功夫不负有心人,褚五郎从十三岁就开始上台演花旦,马上成为戏班的台柱子,京剧本来是从京城兴起,但在京城京戏戏班很多,他们想脱颖而出也很难,听说江南富庶,平时又没有这种表演,就想到这里演出几场,看看效果。谁想刚到常州,就碰到这样的事。
褚五郎说:“我自小家贫,出身微贱,但并未自弃,只想凭着自身的努力,让自己有一技之长,为自已赢得一席之地,不求大富大贵,但也要有个尊严和气节。没想到,这也做不到,我们戏班每日风餐露宿,不得温饱不说,还要被人歁侮。唱戏是个低贱的职业,比不上那些达官贵人,但也不想让人轻贱,但我们也是人,也要最基本的尊重。为什么总要被人轻贱呢?难道我们一生就是要被人踩在脚下的吗?”说完泪水自雪白的面颊滚滚而下。
景仁感同身受,也把自己的境况说与褚五郎听,景仁说:“无论如何,你身体还强健,又身怀绝技,总有一个生计,而我一介书生,百无一用,又得此恶疾,怕连李长吉的寿数都不会有,家中老母还在殷殷盼望,自己的前途却仍是一片茫然。”褚五郎也为之唏嘘叹息。
那褚五郎也是性情中人,当时引景仁为知已。对景仁说:“你还没看过我们演的戏呢吧。”景仁说:“只是听人说起,京剧唱腔曼妙无比。但并未看到你们的演出。可惜那个任恶少不让你们演了,我恐怕无此耳福了。”
褚五郎毕竟是江湖人,虽然长得文秀,却是个热血男儿,铁骨铮铮。当时不顾伤痛。穿上行头,粉墨登场。说:“最仁兄,今天我们就演一场,聊当给你的见面之礼。”
褚五郎依然唱“长生殿”,景仁看他饰的杨贵妃雍容华贵,明艳不可方物。唱腔更是回腔荡气,销魂摄魄,唱词也绮丽缠绵,新奇别致。褚五郎虽然身上有伤,但仍把水袖舞得美仑美奂。景仁实在想不到戏曲竞也有如此的魅力,顿时心驰神往,恨不得也一起跟着学去。
褚五郎一曲已罢,景仁仍觉余音绕梁。对褚五郎更加倾倒,只是他与自己一样,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纵有绝世才艺,依然不可得到世人的尊重与认可。想到这里,不觉得感慨万千。所谓投之木桃,报之以琼瑶。景仁怎能来而不往。当下取来纸笔,挥笔写下《褚五郎行》:
褚五郎行
褚郎十五记将迎,袴褶妆成锁骨轻。故缓红牙偷入破,惯抛珠泪得人情。
徘徊舞榭兼歌榭,漂泊山城更水城。逢渠犹记花开夕,谢家子弟争移席。
一啭轻喉发曼声,吴侬相顾皆无色。前辈风流酒作池,后堂丝管春成国。
脱帽翻尊夺锦茵,就中狂煞江南客。江南一别又经年,西风吹梦寻无迹。
顾曲周郎鬓渐星,多愁白傅衫常湿。崔九堂前有旧人,奉诚园内无新识。
三千里外楚王台,蓦地重逢醉眼开。惊定相看翻似梦,关山知否得曾来。
此际歌场正嘹亮,晴丝作阵空中飏。钿合方看订再生,霓裳已见归天上。
背人脉脉送横波,似曾相识惊无恙。舞罢更妆向画筵,尊前细诉飘零状。
问讯同游几辈存,羊昙华屋增悲怆。感时怀旧更常吁,我亦风尘无事无。
肯把鼙鼓通贵戚,不堪铁笛老江湖。褚生饮汝一杯酒,酒尽犹能进歌否?
人世悲歌转眼非,青衫失路嗟何有。落魄空沾淮海尘,相思为怨金城柳。
莫作伊凉变徵歌,酒阑萧瑟断肠多。他年此会知何日,月落乌啼奈尔何?
景仁何等文采,这首歌行体长诗很快传遍江南,书院学子,闺中佳人都纷纷抄写,常州一时纸贵。褚五郎也随之一举成名,人们纷纷要求欣赏诸五郎的表演。一些名士与官员也争着请戏班到府中去演出,那任县丞再霸道也不能敢再限制戏班的演出了。
那任公子一听,又是这个黄景仁与我做对,他怎么是我的克星。任县丞说:“这个小子,倒是有才的,如果能为我所有,替我歌功颂德,我出许就名传青史了呢。我也不会亏了他,可惜他实在是野性难驯。都穷成那样,还死撑着。说什么也不帮我的忙,再这样,我就真得想办法好好收拾他了。”
与此同时,穆教习对景仁的忍耐也到了极限:“官老爷们找你你不去,偏跟那唱戏的混在一起,越来越轻贱自己,以后也不想再有出息了。还给那伶人写什么诗?你怎么不给任大人写一个呢?你专门跟官府作对,你自己怎么闹都可以,但不要把我们也赔进去,我们还要好好过日子呢?”
姨母也说“看来现在让你姨父把惊鸿许配你也难啊,你还是讨个出路,再来提亲吧。”
惊鸿与邵先生怕任县丞父子找景仁为难,也多次催促景仁赶紧出去游学。景仁一看,此事迫在眉睫,是不能再担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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