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风露立中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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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别时容易见时难

第二十章别时容易见时难

正当惊鸿被困在杭州的“红袖书院”时,景仁也正在杭州拜访好友名士仇丽亭。只是咫尺天涯而已。那仇丽亭年约三十岁左右。相貌儒雅,为人谦和低调,有名士之风。诗文与人品都深得邵齐焘先生激赏。景仁游学前,邵先生曾多次叮嘱过,如果路过杭州,一定多与此人切蹉。邵先生也同时给仇丽宁去信函介绍景仁。希望二人相识一笑而心成莫逆。

景仁初到杭州,似到了人间天堂。杭州自古便是繁华之地,且钟灵毓秀,名胜众多,看得景仁目不暇接,再加之听母亲说已经为自己和惊鸿订了亲,感觉凭生心愿已偿。更觉踌躇满志。大有“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气魄。景仁心高气傲。总觉如果只凭着老师的关系,去拜访仇丽亭,多少有些不够风光,但又不知以何当作见面之礼。一边看西湖美景,一边踌躇着。忽听有人说起钱塘江潮,说每月十五左右正是观潮的好时节。景仁便离开西湖,跟众人径往钱塘江观潮。景仁第一次看到钱塘江潮。深深被那种壮观所震撼。诗情为之焕发。挥笔写下歌行体长诗《观潮行》

观潮行

客有不乐游广陵,卧看八月秋涛兴。伟哉造物此巨观,海水直挟心飞腾。

瀴溟万万夙未屆,对此茫茫八埏隘。才见银山动地来,已将赤岸浮天外。

砰岩槌岳万穴号,雌呿雄吟六节摇。岂其乾坤果吁吸,乃与晦朔为盈消。

殷天怒为排山入,转眼西追日轮及。一信将无渤澥空,再来或恐鸿濛湿。

唱歌踏浪输吴侬,曾赍何物邀海童?答言三千水犀弩,至今犹敢撄其锋。

我思此语等儿戏,员也英灵实难避。只合回头撼越山,那因抉目仇吴地。

吴颠越蹶曾几时,前胥后种谁见知?潮生潮落自终古,我欲停杯一问之。

景仁写完,觉得心中畅快,高呼:我总算有了见仇兄的礼物了。于是景仁径直来到仇丽亭府前,以这首《观潮行》求见。仇丽亭正在屋中闲坐。忽然家人来报一位白衣公子求见,并送上一张诗贴。仇丽亭急忙展开书卷观看,大呼谪仙再世,定是常州黄生来了。赶紧出来迎接,盛情款待。两人果然意气相投。每日或切磋诗文书画,或寻幽探觅胜。十分开怀。仇丽亭见景仁风华绝代,超凡脱俗,不住赞叹。

但景仁却只在杭州呆了十余日就动身去江宁了。一来杭州虽美,但过于热闹,景仁爱清静。名胜虽多,但大多数还是有一些人为造作的痕迹。让酷爱天然的景仁,觉得这种美不够贴心。更主要的是因为他的这首《观潮行》流传于世。让另一位重量级的文化人物——随园主人所激赏,盛情邀请景仁到江宁随园一聚。景仁也早读过袁枚的诗文。了解他对诗文的一些看法。心中也早有见这位随园主人一面的想法。于是不好怠慢。收拾行囊离开杭州。奔向江宁而去。却不知惊鸿此时就被困在杭州红袖书院,望穿秋水。焦急地打听他的下落。

随园主人袁枚长景仁三十来岁,却十分欣赏景仁才华,愿与景仁成为忘年之交。令景仁十分感动。这袁枚不是平常人。乃是名噪一时的文坛领袖。著有文集《小房山文集》和笔记体小说《子不语》,在当时文坛引起极大的轰动,景仁读过《子不语》中的一篇《麒麟喊冤》,对当时社会流行的考据与八股之风极尽讽刺,让本来就对考据与八股讨厌极了的景仁觉得大快人心。袁公写诗也别具一格。与景仁的诗观基本相同,都是主张性灵说,以为“诗者,人之性情也,性情之外无诗。认为诗文之作意用笔,如美人之发肤巧笑,是先天的;征文用典,如美人之衣裳首饰,都后天的。与景仁的观点不谋而合,所以他对景仁有一份特殊的欣赏。看到景仁这首《观潮行》之后,立即把这首诗收入他正在编撰的《随园诗话》之中。并立即发涵请景仁到随园作客。袁枚不似其他的文人清高孤傲,而是极为好客。对文坛后辈也常积极扶持。他的随园连围栏都没有。还特意写了个对联“放鹤去寻山鸟客,任人来看四时花”,任何人愿意都可造访。还有一联日:“不作高官,非无福命祇缘懒;难成仙佛,爱读诗书又恋花。”古人云,人无癖则不可交。无僻之人一般随波逐流。无好恶,无性情。不排斥什么,也不珍爱什么?哪怕此人心地良善,也终难成至交。故而很多人就不费心力去交了。而袁公的高明在于他毫无隐晦地告诉别人他的癖好,虽然癖好算不得高雅。但必竟多了许多亲和力。所以袁枚交游极广。又有一份古道热肠,被众人赐于”诗坛及时雨”的美誉。

然而景仁在随园也只呆了不足一月的时间就取道赶往湖南去了。主要原因有以下几个。一是景仁在随园必竟是客。不像幕于某些官员府中那样。是做一份工作,按劳取酬。而作为客人如果在某处呆得时间过长,从内心还是怕引起主人的不便与厌烦的,特别是景仁本来就是敏感的人,对这方面十分在意的。平时出游宁可宿在寺中,也不随便打扰人家。另外就是景仁发现自己与袁公性情还是有很大差异。首先是年龄上相差三十余岁。景仁对袁公有长辈的敬畏。不是十分自然。另外袁公为人较景仁圆滑得多。而景仁则更分明。如晋时阮籍,看得上的人给青眼,看不上的人定给白眼。对袁公的八面玲珑十分不赞同,袁公客人来往过多、饮宴过多也让不愿应酬的景仁备感身心疲惫。另外虽然袁公诗名蜚然。但他与景仁诗风迥异。他属于那种通俗诗人。诗品不高。诗流传甚广只是由于诗写得通俗,明白易懂,容易上口。而景仁极追求阳春白雪,神清意远。如果说景仁诗风类于李白、高适、黄山谷。而袁公诗更像白居易。但不如白诗平朴,多些机灵婉转,有讨巧之嫌。袁公善经商,想邀景仁一起作些买卖,但景仁认为自己不是那块材料。也怕因利伤义,因商而变奸诈,坏了性情。袁公又劝景仁利用自己才华相貌吸引豪门小姐,然后当上权贵的上门女婿,以后,便可直上青云。景仁说不会出卖自己最宝贵的情感以换取荣华,景仁慕古人能舍生而取义,袁公则认为识实务者当为俊杰。两人就有些越说越不投机。更让景仁不赞同的就是袁公极好色,到现在四五十岁了,不仅未见收敛,而且更加乐此不疲。自己家妻妾就六七房。在外面还有一些红颜知已,而且在学馆中大量招收女弟子,他与这些女弟子关系也十分暖昧。流连青楼舞馆更是家常便饭,风流韵事不可胜数,自己不以为羞,反以为荣,还四处炫耀。听景仁从杭州来,便多次问起景仁说“杭州是我的老家,兄弟从杭州来,可知苏杭最出美女,你看是不是肤如凝脂、手如柔荑、仪态不可方物啊?”又对景仁说:“听说兄弟作过《焦节妇行》,又为武陵夭折少妇写过绝命诗,不知节妇烈女有何风情,看来景仁兄弟也不是一个很懂风月的人啊!”袁公身边的那些女子大多有些姿色,有些人也略有才艺,有的棋艺不错,有的能唱几句小曲。有的博古强记,有的通诗文,并非庸脂俗粉。但从品味上来说,与惊鸿、咏絮这样的女子有云泥之别。但袁公很喜欢她们,《随园诗话》中大量篇幅记载这些女子的诗作和轶事。并无多少真正好的诗人的作品。这些女子大多轻挑孟浪。打扮得风流妖娆。一边哄袁公开心,一边还想撩拔景仁。袁公也不加管束。还当一乐事欣赏。让景仁十分尴尬。景仁看在袁公面上不好对那些女子们发怒,只能一方面对她们表面礼貌,一方面冷淡回避。而那些女子见景仁才貌如仙,怎肯轻易放过。景仁越是不为所动,她们越是向住,依旧纠缠不休。景仁气得暗骂这些女子恶俗,也骂袁公恶俗,急着想离开。仇丽亭与景仁意气相投,本想让景仁从江宁回来再在家中盘桓几日,也可互相切磋诗艺。却收到景仁来信说他想直接去湖南,十分不舍,又觉得湖南路远,景仁身体尚未复元。很不放心,再加上湖南地势低洼,气候湿热,对肺疾十分不利。赶紧一边写信劝阻,又致信袁公,请袁公多留景仁些时日,让景仁调养身体。景仁几次要走。都被袁公强留。才勉强又住了些时日,后来,景仁发现袁公不仅好女色,也好男色,最爱青年美男。曾有一首诗为证:“葛岭花开二月天,游人来往说神仙。老夫心与游人异,不羡神仙羡少年。”与袁公过从甚密的少年公子就有好几个,个个男生女相。阴柔谄媚。袁公知景仁性情,不敢如对待那几个少年公子一样对景仁。但景仁必竟是江南首屈一指的美少年,在随园住久了,很容易让人引起联想。洁身自好的景仁怎肯惹这样的闲话。不跟袁公打招呼就悄悄走了。待袁公追上景仁时,景仁已走出二十余里,断不能再回头。连袁公所赠银两也不收。一路疾步向前走去。袁公认为景仁不给自己面子,心中十分不快。虽日后两人还有通信,但终于各自心中都有了芥蒂。

走之前,给好友仇丽亭寄去一封信。

第一张信纸上是一首词:

一事与君说,君莫苦羁留。百年过隙驹耳,行矣复何求?且奈残羹冷炙,还受晓风残月,博得十年游。若待嫁娶毕,白发待人不?

第二张信纸上景仁用细细的楷书写道:

感谢仇兄念顾。我的病情我自己如何不知。得肺疾的人,家族中亡故的有十之八九,乡里亡故有十之六七,就是同窗中有家境十分优越的,一旦得此疾,也会亡故十之四五。而我能侥幸暂时躲过一劫。是上天怜我志向未偿,尘缘未断。我又如何敢不快马加鞭,全力以赴。我敢向上天乞彭祖之寿,能得李长吉(李贺)的寿数,我便会感念天恩。许多事,此时不为,将何时能为?一息尚存,志不容少懈。昔日贾谊因迁长沙而知自己年寿不永。今日,我知年寿不永而游长沙,可有一曲同工之妙旨?

仇丽亭黯然无语。许久许久,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天为何不与之寿?天为何不怜其才,天为何还要劳其筋骨,苦其心志。景仁如此虚弱的身体能承受吗?想起自己相识的人中,有不少因肺病而早夭的。心里更加为之担忧。

途中果然被贫病交困,加上想念亲人,又思虑过深,卧床不起。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更可怜的是无人照顾,连个煎汤熬药的人也没有。又觉胸口发热,气血翻涌,巨痛难忍。身处绝境,暗自悲叹:难道老天连李贺的寿数也不想给我吗?想到自己无法让母亲有膝下之欢,与惊鸿也阴影永隔,不觉热泪滚滚。但心中并不反悔未听仇丽亭劝告,不后悔未在随园多做逗留。他还是要与命运抗争一下。人谁无死。贵在活得随性适意,想到这,反而不悲了。强撑着拿起纸笔,写下两首七律:

遥曳身随百丈牵,短檠孤照病无眠。去家已过三千晨,堕地今将二十年。事在难言天似海,魂应尽化月如烟。调糜量水人何在?况值倾囊无一钱。

今日方知慈母忧,天涯涕泪自交流。忽然破涕还成笑,岂有生才似此休。悟到往来惟一气,不妨胡越与同舟。抚膺何事堪长叹,曾否名山十载游。

景仁想到年来最大心愿就是到诗人之地湖南一游,病死途中,做鬼都得喊冤。硬撑起来,虚汗淋漓。倒是让病热退了一些。景仁知道自己又从鬼手中捡下一条命。写诗为自己庆贺:

“我曾大小数十病,虽脱鬼手生则残。有如老将身经百余战,遍体刻画皆疮瘢。重经战处始长叹,孤军弱垒心茫然……”

后来稚存与丽亭问及这次病况。景仁不愿让好友担心,没敢提起当时的凶险。只是自嘲:“看来冥间也比较讨厌我这样的狂徒,一次又一次我都到那报到了,又被打发回来了,说你还是回人家写诗去吧,那还有人爱看,这里可没人愿意看那玩意,我让你来几次,只是自古文章憎命达,磨练一下你的心志而已。”稚存等人为他心惊肉跳。

这样过了二月有余。景仁才到了湖南按察使湖南王太岳府中。在府中做幕客。王太岳是邵齐焘先生至交。对景仁十分照顾。明为幕客。实质上只当作一游学寄住于此的才子。对景仁酒宴相待。平时有时间就与景仁切磋诗文,平时写完文章,都先给景仁看看再定稿。知道景仁最爱寻幽览胜,便只给景仁一个闲职做,让景仁有时间在湖南一带四处游览,这正和了景仁心意。

如此,在王太岳府中呆了一年来的时间。其间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游览。湖南向为诗国胜地,当年大诗人屈原与大文学家贾谊都曾谪贬于此,给此地增加了很强的文学气息。湖南可以说是浪漫主义文学的发源地。在此之前,中原文化以四书五经为正统。多是一些说教。而这里却是浪漫主义诗歌和神话传说的发源地。让中原文化多了一种浪漫而飘逸的特质,虽然无论是屈原,还是贾谊,生命都具有很强的悲剧性。但他们的不幸,却是中原文化的大幸,他们成就了中原文化的多样性。而作为心境高洁纯朴的浪漫诗人的景仁,一到这里就为这里一山一水所倾倒。对略带悲凉的楚音楚调也有了一种偏爱。这里的白云凝愁,水风悲郁,都化为他诗歌中的养料。一年中,他登衡山、岳麓山、九疑山,览八百里洞庭、九百里云梦。游君山、天门山、黄龙洞、岳阳楼、爱晚亭,天心阁。了解湖南奇特的民俗。看高花灯、跳摆手舞。习鱼龙百戏。凭吊屈原、杜甫,为诗人招魂。听山鬼之歌、湘夫人之瑟。拭湘妃竹上的斑斑泪迹。嗅阮江之芷、澧水之兰泌人心脾的芬芳,寻山灵水怪的传说。站在汩罗江畔扪心自问:此来长沙,是否也是一种自我放逐,屈原不能被容于世,是因为不想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我将如何做呢?长沙是荒凉,但那种荒凉于景仁的心情是熨贴的。心中有块垒,不能与友人说的,就可以来到汩罗江畔,向屈原歌哭。景仁在横山最高峰祝融峰观日台,看旭日喷薄而出,传说火神祝融游息于此,掌管南方与夏令的神炎帝也在此居住,景仁遂高歌诗赋,想与诸神对语。《淮南子》中说:日出旸谷,浴咸池、拂于扶桑。如惊鸿在此,定会吵着要寻那棵叫扶桑的神树吧。夜晚看二十八星宿中的南方朱雀七星异常明亮,相联成鸟形,朱色如火。想惊鸿最喜欢看星了,此时会不会在常州跟他看同一颗星星呢?还有乡民怪异的纹身和祭祀时诡异的舞蹈,如惊鸿在的话,一定会学去四五成,没事时模仿着作乐。景仁喜欢这里,虽然因为此间潮湿,多有瘴气,肺疾时有发作,但只要一好转。景仁便会行走在奇丽的自然之中,所谓天地之间,九集八荒。在这里倒是真的感觉到了,这里的风物人情,奇山丽水,景仁不只看在眼里,而是融在心里、融在诗里。这让他诗中有一种类似海底珊瑚与昆仑灵芝那样瑰丽与清俊。清窈之思,激哀于林樾。唐代天才诗人李贺有句诗或可形容:“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别人越发无法望其项背,都道清思丽句,神思摇曳,就算谪仙再世也不能过之,王太岳府中的其他幕客,虽然十分不喜欢景仁恃才傲物的才子恶习,但也不能不对他真心佩服,都道天地造物主为何如此偏私,居然可造就这样的龙凤之才。王太岳对景仁更加欣赏,以国士待之,湖南一代的名士鸿儒赵怀玉、王蔚如也与之成为至交,时常在一起唱和,让景仁诗歌进步更快了。此间,景仁每每诗CD各抄一份寄给惊鸿或邵老师,但却都鱼沉雁落,杳无回音。这令景仁总是隐隐感觉不安。邵先生是极慈爱的,待自己如亲生儿子一般,按理说,收到自己的书信,定会给个回音,对自己加以赞许,或加以指正。怎的默无一语,另外,邵先生与王太岳是至交,怎么也不见他与王太岳联络呢?景仁向王太岳试探问询先生近况。王太岳也闪烁其词,只说还好。曾来信叮嘱对景仁多加关注,这景仁心才安了些。而景鸿那边的沉默更让景仁心中忐忑。惊鸿是个精力极充沛的小姑娘,爱动不安静,虽有学识,可不像大家闺那样温文娴雅,牙尖嘴利,平时自己说一句,就会带出她一堆的话。怎么说安静就安静得这样彻底?难道真的是因为订了亲,要守一些规矩?可来封信又有何不妥呢?难道真的是怕儿女私情,耽搁我学业,她可知,她的只言片字,会让自己怎样的心安呢?他实在是太思念惊鸿了。在湖南真的是逍遥于江湖之间,唯一的不好,便是心中思念故土故人。虽然王太岳盛情邀请他再多呆些时日。但景仁总有些心有惶惶。何况一出来一年多的时间了,他还需去扬州学习绘画与篆刻,没有一年半年的时间不会见效。然后就要回家看看,复习准备下一次科考。时间还是很紧的。王太岳见景仁去意已定,便不再留。赠了些川资路费,让景仁一路珍重。景仁便作别了王太岳,经湖北与江西,匆匆赶往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