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中有谁要害他?如无人接应,他不可能轻易被劫了出来。父皇今早知道他失踪的消息,又会如何?他难过得想哭,却知现在根本不是哭的时候。如今他出了事,同来殇州的大哥、二哥不知是否无恙?少年皇子在被中扼紧手腕,迫使自己冷静。
大端军纪严明,就算他能冒冒失失闯回营地,只怕也会被前锋将士当逃兵抓起来,根本见不到父皇的面。此地离大军营地有不少路程,他连大致的方向都不清楚。不,他不能这样一个人回去,只有求风翔云把他直接带到皇帝帐前,他才是安全的。
他记得临行军前,父皇拉着他的手站在皇宫的统万台上。当时明月高台,清风盈袖,父皇遥指北方对他说:“北有二贼,你知道么?”
“夸父和羽人。”
“对。殇州夸父,宁州羽人,始终是大端心腹之患。今次北伐殇州,就是要直逼黄花城,那里是他们的门户,攻下了,就能稳扎稳打蚕食整个殇州。翊儿,你怕不怕?”
“大端的男儿不害怕上战场。”牧云天翊仰起一张俊秀的脸,挺直了脊梁。
牧云显爱怜地拍着他的后背,今年儿子又长高了,有了小大人的神气。眼前不期然浮现禹静皇后一身战甲的飒飒英姿,皇帝微微出神,月色忽然间更朦胧了,如一袭银丝被裹起泛尘的往事。
“明日让画师描一幅像,画下你穿戎装的模样。”
“父皇,我能上战场去杀敌,是吗?”
牧云显摇头,轻轻笑起来,“那些夸父太高大,你呀,只能够着他们的膝盖骨!你还小,我带你去前线,不指望你立功,有胆睁眼看完一场战事,就算是好汉。”
牧云天翊瞪眼道:“父皇太小看孩儿。”
“首次上战场后胆魄仍在、志气未夺的人,谁会小看?要做大英雄,不必急于一时。”牧云显慈爱地望着牧云天翊,少年抿紧了唇,不服气地与他对视。
那个夜晚的月光犹在他心上闪亮。牧云天翊想到父亲的目光,蓦地有了勇气。大敌当前,哪怕军中刀山火海,他也要回去陪父皇一起闯过。
他坐直身子,细想了想,冲出帐子直奔到老西卡面前。
“我要去找风翔云,告诉我他去了哪里?”
老西卡狐疑地看着他,“找他?”
“我……不瞒老伯,我家有个很厉害的仇家,追杀我们到殇州来。我想过了,这里是你们的安身地,如果外人寻来发现我,会牵连你们。除了读书习武,我什么也不懂,待在这里像个废人,不如去找那位风兄弟。也许……也许……”
他说不上来,隐约感到会飞的风翔云将是他重回父皇身边的唯一希望。他隐约察觉到流民们对朝廷的敌意,但他所能依靠的强者,勉强算来,只有那个会飞的少年了。
“你别怕,在殇州除了夸父,就属我们是地头蛇,有事一起扛!”老西卡说了一句,看见牧云天翊坚毅的眼神,又沉吟道,“至于小风儿……他有重要的事情,离开几日了。这会儿,早在几百里外,你追不上的。”
“一日追不上,追十日,十日追不上,就追一个月。殇州虽然大,半年也就跑尽了。求老爷爷成全!”牧云天翊朝老西卡跪下,一脸的义无反顾。
河络老者连忙扶他起来。一旁有个羽族少女插嘴道:“你在这里等着,他终归会回来的。”
牧云天翊眼睛一亮,“多久?”
“不好说。”老西卡接过话叹息,“你不知道,大军临境,殇州就要乱了。断续河西边这块安宁地太小,只住了我们这支襄帝⑧时被贬来的一百来人。其余的都在积云沟,那里可有三千多号人哪,万一叫大军发现,征调去打仗,这些人就再无太平日子了。”
牧云天翊低声问:“为朝廷打仗,不好么?”
羽族少女挑眉,“有什么好!朝廷把我们丢到这里,谁管过我们死活?夸父又没招惹我们,为什么要去打他们,白白丧命?”
“如果帮了朝廷后能让陛下开恩,准大家回东陆呢?”
老西卡摇头,“物是人非,说回去就真的回得去吗?”他指了指寒风中的男女流人,粗布衣衫中,裹着一张张历尽风霜的脸,“孩子,我劝你别有不实际的空想,在殇州做个孤魂野鬼没啥不好,胜过回去看世态炎凉。世人都是势利的,我们赤手空拳重返家乡,只能再做别人的奴隶。就算为朝廷立功,又要死多少人?流人的命最不值钱。一旦入伍,最先被夸父践踏在脚下的,肯定是我们。到头来还有没有回去的命,很难说。”
牧云天翊默然,他无法说服老西卡,为了保命活下去没什么不对。
“哦,说到小风儿,我们这里有断续河相隔,一时不怕大军和夸父杀到这里来。积云沟外却是开阔地,难保不被人找到。小风儿他报信后,肯定会帮大伙撤离,没个十天半月回不来。再说你小小的一个人,遇上大军被征调就算了,可万一遇见夸父,一个手指头就能戳死你,你该怎么办?”
“我个子小,看到他们远远躲开了就是。夸父那么大个子,杀我一个小孩子做肉干吃吗?不惹他们便好。”牧云天翊恳切地道,“我想……我想找到风兄弟,或许……唉,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他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羽族少女撇了撇嘴,“是你用得着他吧!”
老西卡刚想开口劝说,却见牧云天翊的目光中有种令人心折的坚定。他改了念头,从怀里摸出一只细长的骨色哨笛,和牧云天翊的手掌般大。
“你若真想找他,我把这个送给你。”
羽族少女骇然道:“西卡爷爷,你是让他去送死!”
牧云天翊双瞳一亮,抢过哨笛,放在口中轻吹了一声,清亮的笛声像银箭射向天空。老西卡急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别乱吹,这是专门招呼羽人用的。只要在殇州大地上,你有急难时吹这个‘极羽笛’,运气好的话,附近听到它的羽人就会飞来相助。”
“那些羽人也是流人?”
“是。这是流人互救的约定之一。天不救我,还有同样受难的兄弟会救。”
牧云天翊喃喃道:“天不救我……”抚着极羽笛怔怔发呆。
“孩子,我瞧你面有贵相,不是短命的样。人各有命,你有决心去闯,我老西卡不拦你。让索娅带你过河,然后沿河向南走,自然会找到积云沟。去了那里,报我的名字,他们会带你去找小风儿。”老西卡用匕首在地上画了图,指明了方位,又把匕首插到他靴子里,“带上这个,路上方便。”
那个羽族少女索娅瞪大眼道:“我不去,他重死了,我才懒得带他过河。”又朝牧云天翊凶巴巴地扮鬼脸,“你好好住下就是,殇州比不得东陆,大地会吃人的!”
牧云天翊仰头道:“我是男子汉,我不怕。”
老西卡哈哈大笑。索娅红了脸骂道:“死小鬼,谁说我怕了?扔个人过河有什么,看你有没有命再回来。”
老西卡笑了,指着天空对他说:“算你运气好,今天,她能感应到明月⑨呢。”
四
穿上老西卡送给他的厚衣,带上干粮和水,牧云天翊与索娅走到断续河边。羽族少女抱怨了几句,拎起少年皇子飞上天,她的气力明显不如风翔云,既飞不高也飞不快,牧云天翊听到她疲累的喘息声,不敢找她攀谈。
天气虽然不错,阳光照在身上也不觉得冷,但要忍受迎面猎猎的冷风,牧云天翊还是冻得流下鼻涕,以致无法享受在天空中滑行的感觉。
过河后正值中午,眼看要着地了,索娅累得把牧云天翊一丢,而后她双足一碰地面,羽翼就砰然消失。牧云天翊跌在坚实的地上,吁了口气。索娅嗔怪道:“你个子不高,骨头倒重!”
牧云天翊歉意地朝她欠了欠身。他羡慕羽人能凝出翅膀,如今的他就像折翼的飞鸟,在陌生崎岖的路上踽踽而行,无法重回温暖的巢穴。
“喏,老西卡说的路就是这条,你往南走,不会迷路。”
雪原上流下的水清亮照人,牧云天翊心有余悸地望着断续河,心想,昨夜在水里再待多一刻,恐怕已然没命。冬日的大风掠过河水刮来,他缩着脖子,边搓手边问索娅:“积云沟大概有多远?”
索娅轻蔑地瞥他一眼,“我飞一个半对时⑩就能飞到,你是无翼民,要走几天几夜。”她隐瞒了途中不断休息的事实。作为每月能飞一日的俜羽,她很为自己骄傲,却永远无法像风翔云那样随时展翼飞翔。
牧云天翊点点头,他做好了磨穿鞋底的准备,既然在断续河里没淹死,没理由沿着它走会熬不过。他向索娅行了一礼,转头就往南边走去。
“等下!”索娅拽住他的衣领,“你会射箭吗?”
他刚一点头,弓与箭壶立即被塞进了手里。
“拿去,不求杀敌,但能果腹。”索娅表情冷漠,像是满不在乎地说道,“要是你箭术好,这一路走慢点也饿不死。不过射不中飞禽走兽,就是你自己没本事,活该饿死。”
牧云天翊感激道:“谢谢。”又鞠了一躬,认真看了她一眼,踏上行程。
“喂,不到快死了别吹那个哨笛,运气会被用完的。”索娅在他身后大喊了一声,恼怒消散了的羽翼还不曾凝聚出来。
牧云天翊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他带了够吃的牦牛肉干,临行时老西卡又塞了一块坚硬的大角鹿退角,说必要时强精活血能救一命。如今有了弓箭,他确信能活得很好。
大河是那样宽而绵长,看不到尽头,像奔跑的猎物诱惑着他前行。牧云天翊望着远方,想,他会一步步走到积云沟,再一步步回到父皇身边,回到天启城。那时,他将解开军营被劫之谜,给父皇和自己一个满意的交代。
殇东荒原的景致可用“寂寥”形容,尤其在冬日,地面的冻土连着枯草,除了小片的灌木丛林和黄色爬地菊外,别无生气。一个人孤独地走在荒原上,有时会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一个恍惚,只觉到了无聊的梦境里,日复一日地行着同一条路,不见尽头。牧云天翊走了很久,却不知积云沟还有多远,仿佛他一直在起点徘徊,眼前身后,风景永恒不变。
但是他依然感谢上天。没有雨雪,没有暴风,对于赶路的他而言是天赐的机遇。不敢设想在风雨肆虐的荒原上要如何行走,他必须趁天气尚好,尽快赶到积云沟。
当太阳就要在地平线上消失时,一身疲累的牧云天翊才发觉自己低估了殇州的危险。在这茫无边际的冰凉雪原上,要如何度过寒冷的黑夜?遥望一点点下沉的夕阳,他的心慢慢被冻住。
他摸出极羽笛,忍不住想放到唇边。在明月月力强盛之日向羽族求援,获救的可能性更大些。可是,他怎能在征途的第一日就花完了运气?索娅的话回荡在耳边,让他放下了哨笛。
牧云天翊忍下冲动,极目寻找能避风藏身的地方。
离河岸颇远处有一片矮小的云杉林,目测距离并不远,牧云天翊走近林子时,天却全黑了,幽深的黑林张大嘴等着吞没他。他摸起匕首在手,警惕地步入林中,走了没两步,回首望去,视线里再找不到断续河。
牧云天翊手起刀落,一截树枝应声坠地,用火石擦了许久,一点羸弱的火星好容易在云杉的松枝上燃起。他呼呼吹了两口,火没烧起来,反而灭了,不得不再花力气重新来过。如此折腾了半晌,终于弄出一支像样的火把。
他举着火把往林子里走。他的要求不高,只需一块落满松针的避风凹地,走啊走啊,满目是冰霜结冻的地面,没有他能安歇的地方。牧云天翊不觉鼻子一酸,想起天启城中的温暖。即便在落雪后的冬日,屋里铺了厚厚的织金毛毯,鎏金熏笼燃着青炭,火无焰而光四射,映着椒泥涂成的四壁,心头有融融暖意。
如今他浑身僵冷,连个可倚靠歇脚的地方也渺然不见,无限悲凉如影随形。他茫然地张望,罢了,随意找棵粗壮的树,能栖身便好。于是他擎着火把,接连砍了一堆柴火,将一株倒地的云杉作为遮风的挡板,和相邻的树放置在一处。又用匕首将附近的地面清理干净,直到刮出光秃秃的土地,以免燃起的火烧着整个林子。忙完了这一切,他坐在前面的空地上,围绕在旁的两个火堆像无言的伙伴,默默地以温暖的火焰安慰着他。
艳艳的篝火驱走他心上的寒冷。他仿佛看见光影中父皇向他走来,扬起佩剑当空划过。那是军中男儿都识得的礼仪:一往无前,永不言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