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空,没有月光。
乌黑的云朵下,飞鸟也不敢随意穿行,仿佛暴风雪就要来临。高楼之上,一个身着织金袄的少女纤手扣紧栏杆,含愁的秀目注视整座天启城①。
“皇子府还是没消息,殿下要不要进去歇着?”婢女银雁忧心地望着主子,年方十六的姑娘,有股少见的凌厉之气,小小年纪即成了天衡府②的当家,整个端朝③上下没人敢轻看。难得她有愁眉深锁的时候,银雁悄然走过去倒了一杯茶,放在主子的案前。
穆如明光落寞地挥了挥手,勉强露出笑容,“你再回前厅守着,累了就着素儿换班,有消息随时来报。”
一道银蛇蹿过黑夜,闪电过后,轰隆隆的雷声响起,银雁吓了一跳。
“打冬雷了?不祥之兆……”她咬了咬唇,发觉说错了话,偷看穆如明光。穆如明光的双眼黯淡了一下,继而恢复了明亮,她仰着脸,似乎在等待暴雨倾盆,神情丝毫不惧。
这是绍统④三十三年的冬天。大端朝皇帝牧云显带三位皇子出征殇州黄花城遭到夸父伏击,全军大败,仅几千骑狼狈逃回瀚州。皇帝幸得无恙,三皇子牧云天翊不知所踪。
要命的是,牧云天翊并非在战斗中失踪,而是战前就没了踪迹。皇帝为寻找三皇子贻误战机,被夸父探得大军行迹,不得不仓促应战。朝野为此议论纷纷,说三皇子是灾星——借以替朝廷洗脱败兵的干系,为皇帝挽回颜面。皇帝闻言震怒,毫不留情地将饶舌朝臣宫女严刑处置,另派遣干将于殇州、瀚州一带搜寻三皇子下落,找不到人不准返回京城。
那一班将领等于接了发配状,无不凄惨地告别家小,四散于两州各处打听消息。这其中又多了三批寻找的人马,一是皇子府,一是穆如家,一是禹静家。牧云天翊之母是牧云显的第一位皇后,娘家是开国时五公九侯⑤中的兴国公禹静家,怀这位皇子时,与大将军穆如铁山三岁的女儿穆如明光指腹定了婚约,使牧云天翊一出生便得到禹静、穆如两家的庇护。
禹静皇后素来好武,身强体健,在生了四皇子牧云花月后未满两月,突发兴致带了一队女骑外出打猎,不慎落马重伤,之后没几月抱病而逝,当时牧云天翊仅两岁。牧云显哀伤不已,空悬后位,直至绍统二十七年春,方另立二皇子牧云锦亮的生母黎贤妃为继后,尊号“毓瑾”。世人都说毓瑾谐音禹静,是为了纪念皇后。
穆如明光与牧云天翊差了三岁,因了婚约这层关系,两人平素比寻常青梅竹马更亲近,皇帝也时常亲切地称呼穆如明光“媳妇儿”。当时战事频繁,穆如家长房的叔伯辈几乎都战死了,剩下的旁系按家规并不能插手内务,穆如明光自十三岁起就挑起了当家重担。有人说这是沾了三皇子的光,也有人说,这姑娘是错投了女胎,小小年纪为人见识竟比普通朝臣更强。
牧云天翊继承了禹静皇后好武的天性,自小与殿中宿卫亲善,武功骑射在诸皇子中数一数二。他十岁出宫,皇子府在天启城东,有文武老师各两位、伴读三人随侍,护院两百人。在得知牧云天翊失踪的消息后,皇子府大管事督恩立即派出五十名护院,分赴十路查探,又着皇子的三名伴读专司联络皇宫、禹静家与穆如家三处。随三万大军出征都能把三皇子弄丢了,朝廷的官兵看来无甚指望。
与此同时,穆如明光发出号令,着北陆穆如铁骑留意牧云天翊下落。今次皇帝征西北,不曾动用穆如家一兵一卒,而领兵铁骑的穆如横空正忙于在阴羽原⑥和宁州羽族交战。收到穆如明光的信时,穆如横空刚打了个胜仗,在石凉堡热闹地摆着庆功宴。
觥筹交错之际,坏消息像一声惊雷,震得满席错愕。
“三殿下失踪,陛下大败?”穆如横空皱了皱眉,叫手下人撤了诸将的酒宴,齐聚屋内,普通士兵则仍在外烤火饮酒吃肉。
身为穆如明光远房堂叔的穆如横空骁勇善战,依仗穆如家在瀚州修建的五座城池,晓夕力战,牵制宁州羽族多年。战事虽频,却也不是抽调不出人手为皇帝助威。当听说端朝大军直扑殇州时,他和诸将已觉不妥,等大军败退的噩耗传来,堂下议论纷纷,有将领愤然作色。
“这分明是不把穆如铁骑放在眼里!要有我们相助,别说三殿下丢不了,陛下也不会受辱兵败!”
“他们要的是皇帝亲征,哪轮到我们抢功劳?这下好,貂和豹子一起没了,两手都是空!”
诸将眼中皆有愤然附和之意,群情激愤。
开国时牧云雄疆先入天启城定国号为端,穆如天彤无条件交出四十万大军,两人遂定下异姓盟约,约定端室江山由牧云、穆如两家共享。可是两百年来,两家并非始终无间的亲密,虽然大端皇后屡出穆如氏,历代皇帝弥留时都会将嗣君托与穆如大将军,但对于为避嫌镇守在北陆瀚州十余年的穆如家而言,他们为大端遏制宁州羽族,有太多鲜血流淌在那片土地。与养尊处优的牧云氏相较,所谓的两家共享端室更像美好的笑话。
尤其是最近这十年间,在穆如家嫡系尽数战死北陆战场后,那些旁支的穆如子弟从不曾感受到来自牧云皇族的无间关怀,他们像永世守护边疆之地的狼狗,终年看不到帝都温暖的土地。
“放肆!”穆如横空骂了一句,板脸指了他们,“别忘了你们是大端朝的将士!皇帝亲征怎么了?我们穆如铁骑守着瀚州边界不重要吗?宁州羽族的飞羽军不可怕吗?真要派我军去打夸父,我舍不得!要我们助战也好,不要我们做援军也罢,那是皇帝的决定。我找你们来,是接了家主的信,你们要是穆如家的一分子,就给我好好地听着。”
诸将不甘地屏息听令。
穆如横空叹了口气,本是满心喜悦的一天,大挫了羽人的锐气,将来几个月对方怕是恢复不了元气。枝叶凋敝的冬日,是进攻羽人最好的时机,如果不等这个冬天过完就乘胜追击,也许能将羽人逼出齐格林和整个青都森林。
如今,他没了这雄心壮志,与羽人决战需要心无旁骛,牧云天翊的失踪显然打乱了他决一死战的部署。三皇子既是家主穆如明光将来的夫君,又是在北陆没了踪迹,寻找他是穆如家责无旁贷的事。
“严守五城,谨防羽人骚扰。明日起以进为退,就势施压,我要羽王下书言和才肯罢战。另外,我带两千骑去殇州边界,你们谁愿一同前往?”
诸将互看了一眼,走出一半的人。寻找三皇子是没边没影的事,冲着殇州有夸父大军,眼看瀚州东部近来没仗可打,出去闯闯那险境之地,热血才不会变冷。
穆如横空满意地点头,拔出佩刀高声喝道:“很好!这路上若是遇上夸父,我们就痛快地打一仗,叫他们看看穆如铁骑的威风!”
诸将轰然回应,起先饮下的酒在血液里暖暖地流淌。
此刻堂外的冬夜细雪静飘,深寒入骨。
二
茫茫荒原,看不到尽头的土坡高低起伏,在雨雪后露出寂寥的面容。从北方寒冷高原吹来的疾风劲如奔马,令每个直立的生命想要匍匐在地上,躲避这凌厉的风势。
牧云天翊裹着与其身材不相称的宽大布袄,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在坚硬的冻土上,软牛皮靴子磨得几乎穿洞,两腿酸麻发胀。任凭天风呼啸冰寒侵袭,他的眼里没有丝毫懦弱犹豫,唯一闪动于心的画面,是几日前惊心动魄的一夜。
那晚,四个军中大汉摸入他的营帐,用药帕捂住他口鼻,牧云天翊见机甚早,立即屏气装晕。那些人挪开帕子,将他悄悄抬出大营,一路上竟无守卫巡视盘查,沿途像被刻意安排好了。牧云天翊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没有大叫示警,只偷偷窥视,分辨这些人的来历。
黑灯瞎火中,这些人熟门熟路地出了大营,越过坡林。他被扔到一辆没顶的马车上,朝北方疾驰。他们小声交谈,风中偶尔飘过一两声,隐约间听不清楚。牧云天翊的心跳得飞快,盯紧了杵在他身边的两个人,等待机会逃出控制。
行到一个拐弯处,隆起的土坡像幽深的坟墓静谧蹲着,牧云天翊一咬牙,猛然起身跳车。两个大汉惊呼一声,一人随即翻身跳下,摸出长刀砍来。此时夜风如割,牧云天翊忽觉天地安静下来,冷静地避开那人的攻势,伸手砸在对方手腕上。他人小身单,这一记却甚是有力,对方原本立足不稳,被他一带,踉跄了几步,手中刀脱手而去。得此空隙,牧云天翊发足狂奔,朝了土坡上拼命冲去。那人赶上两步,抓住他后背的衣服,一把将他悬空提起。
牧云天翊见另外三个大汉就要过来,情急下反手扣住那人的手,狠狠抓了几道。那人手上一阵火辣辣的痛,怪叫一声丢下他。另三个汉子已横排在坡前,封断他的退路。牧云天翊当下掉转方向,朝远处的河流跑去。没跑几步,他的心跳快如鼓点,呼吸也变得艰难。在这气候恶劣的高原上,东陆来的少年皇子并没有足够的体力长时间奔逃。
牧云天翊即将力竭之际,断续河像一匹幽黑的布,迤逦地横亘在他面前。
缓慢流淌的河水在静夜中看不出深浅。追捕的大汉见大河拦路,哈哈大笑,慢下步子等牧云天翊回头。少年皇子决然地回望一眼,忽然脚步飞腾,一头往河水里扎去。一个大汉大喊了声“糟糕”,四人急急掠近,见河水上打了个圈,漾出层层波纹,少年已没了踪迹。
“本就想淹死这小贼,现下他自寻死路,怪不得我们。”一个汉子俯身,将手浸入水中,又极快缩回,咋舌道,“这水够冰,不淹死也冻死!再守一会儿,我看就能捞尸了。”四人寻找树枝点起火把,沿河逡巡张望。瑟瑟冬风凛冽地刮着,众人缩手缩脚,接连打着哆嗦。
进入水中,就像往身上撒了一把钢针,牧云天翊感到刺骨的疼,身体万箭穿心般被射出无数透明窟窿。又像是密密麻麻的吸血蝠环扑上来,五脏六腑都被扯裂了似的,一股巨大的吸力瞬间夺去了他的体温。一眨眼的工夫,牧云天翊全身彻骨冰凉,僵在断续河里无法动弹。他无力地挥动手臂挣扎,河水没过头顶,身子沉重地向河底坠去。
竟会死在这里?恐慌攥紧牧云天翊的心,口鼻间刹那涌进的冰水灌得他神志清明。不,不能这样死了。他奋力往河面上一振,犹如脱茧而出的飞蛾,用最后的一丝气力让头浮出水去。
迎面的冷风,令他有想哭的冲动。
地狱近在咫尺。冻僵的身体转眼又要往下沉去,他竭力摆动四肢,却没一个听他使唤,仿佛手不是手、脚不成脚,心力再大也是枉然。冰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牧云天翊在绝望中怒视天空,忽然望见黑夜里一道雪亮的光芒。
没等他看清,断续河便无情地将他拖下了水面。牧云天翊尚在心恸懊丧,一道大力拽住了他的身躯,猛然把他拉出了水中。他闭目忍受,这是魂灵出窍么?有种轻盈的快感。
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
冻僵了的牧云天翊微睁开眼,依稀看见自己在空中飞翔。他勉强侧过头来,宽大的雪翼吸引了他的视线。那是一对冰尘霜华般的翅膀,在这无星无月的漆黑夜里,依然散发高洁的光芒。那人飞得那样高,穿梭在云雾之间,牧云天翊看不清他的面容,只知是个羽族人。
被风一吹,冰凉的身子冻得像一块铁,牧云天翊冷得无力颤抖。他的意识逐渐模糊,慢慢地不知身在何处,就这样晕了过去。
掠过风,掠过云,羽人飞至一处低矮的凹地,几十个羊皮帐篷连珠坐落。他悠然降落,火把的亮光下映出一张稍带稚气的英俊脸孔。
“我救了个人。”羽人少年把牧云天翊往地上一扔,一群种族各异的人立即围了上来,七嘴八舌、七手八脚地摆弄起落水的少年。一见冻坏了,他们有的搓胳膊搓腿,有的取了热水往他嘴里灌,还有的用手拍着牧云天翊的脸叫他醒来。
“救得活么?”羽人少年漫不经心地问。他有十四五岁,面容甚是白净,脸上挂着奚落的笑意。说完,也不管有没有回答,径自走到柴火边烤手。
“你救得及时,再迟些就冻死了。这么晚落到河里,难道是自尽?”一个河络老者在牧云天翊身上放了两个装满热水的羊皮袋子,搔着头皮狐疑道。
“不知道。救不活就烤来吃,新鲜人肉好久没碰了。”羽人少年笑道。
牧云天翊昏沉沉间,听到这么一句,猛然眼皮一跳。河络老者忙拍打他的脊背,让他把呛进去的河水吐出来。
羽人少年遂轻笑,“看样子死不掉了,你们再给他灌几口热汤,我要回去见师父。”
河络老者道:“你不管这个人了?”
“大事要紧。刚才我看清了端朝皇帝的营帐,殇州近来想是无法安宁,积云沟那里的人还不知道,我要赶去提醒他们,不能叫官兵找到蛛丝马迹。”羽人少年瞥了牧云天翊一眼,“等他腿脚灵便了,把他打发走,没必要为一个外人暴露我们的行踪。”
河络老者应了一声,其余的人敬畏地看着少年,让出一条路来。羽人少年奔走几步,倏地亮出双翼,飞到了天空中。牧云天翊知道救他的人要走,勉力撑开眼瞧了瞧,望见一道雪芒如长虹矫龙贯穿天际,瞬间没入了黑夜。
河络老者给牧云天翊灌下满满一大碗又热又浓的草药汤后,他慢慢苏醒过来,只觉贴心口的一块玉热得发烫,异于平常。他的心思不在此,左右望了望寻找羽人的身影,确信那人不在时,他失望地问:“救我的人,叫什么名字?”
“风翔云。他是我们这里能永翔的云⑦。”
三
几日后,昏睡的牧云天翊渐渐恢复了神智体力,懂得和人说话应对,弄清了这批人的来历。殇州是两百年来牧云家流放罪臣的地方,这些人的祖上在不同时期被罚至这苦寒之地,无法返回家乡,后人在这里土生土长,将此地视为故土。也有人在东陆犯了案惹了祸,远走殇州避难,自然更回不去。整个殇东平原除了夸父的部落外,皆是荒僻无人的野地,不知不觉成了流人的天堂。
这里地处虎踏河的分支断续河西岸,最近的夸父部落离此尚有百余里。若骑牦牛沿河北上,四五日可抵达黄花城,就是此次大军想要偷袭的夸父要塞。
牧云天翊不能透露皇子身份,编造说他和爹娘被放逐到此地,遇上风雪不幸失散,他连夜赶路想寻个有人烟的地方,结果失足跌进了断续河。他自称姓云,不曾惹人怀疑。众人听到他的经历后自伤身世,拿来食物和衣裤给他,好言劝慰他想开些。河络老者为他披上一件宽大的布袄,见他赤了脚,又找来一双破旧的软牛皮靴子给他穿好。
“你呀,就安心在这里待着。”河络老者微笑道,看到牧云天翊眼里怯生生的表情,心中一动,莫非他听到风翔云的话?忙道:“别把风儿的话放心上,他不晓得你的身世可怜。你留下,我老西卡做主。这里与世隔绝,一般人找不着,你也不用怕。”
牧云天翊谢过一声,“我……”他说了一个字,想起此时难以大提要求,生生咽下了这话,“有什么我能干的活?”
老西卡哈哈大笑,“你才十三岁!没你能干的粗活。再说你冻了一场,刚刚好转,先养足精神再说。回帐里歇着吧。”
牧云天翊应了一声,乖乖躺回帐篷里。帐中的陈设极为简陋,除了被褥外只有几只粗糙的箱子,不知放了些什么。枕头旁有一只木碗,水被他喝得一滴不剩。他舔了舔唇,拉过被子倒头睡下。
胸口的玉传来阵阵暖意,牧云天翊好奇地摸出来看。这玉是母后留下的,他从不知它有何用处,只当是个纪念。此时竟有微茫的红色烟气笼罩在玉上,手心里充满温暖。他把玉贴身戴好,庆幸昨夜没遗落在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