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回到天衡府,穆如明光的院子在大将军府主殿东路,前后三进,俱是楠木打造的五开间悬山顶厅堂。当中穿插数个小花园,遍植芭蕉、紫藤、绣球、海棠、山茶、碧桃,更多的则是宛州剑竹,冲天如利剑,气势迫人。
入门先是长春堂,做礼仪会客之用,迎面是穆如铁山手书的“北望瀚州”巨幅狂草,隐约有风雷之声,望之顿起豪情。随后是书斋临风阁,一墙字画,两壁书架,当中用博古架隔断,陈列或玉或瓷的各种古玩。天衡府如今人丁稀少,两侧厢房都空着,穆如明光便分别辟了琴室、棋室,并几间游乐玩耍之处,为明灭安置玩具。
最后一进是穆如明光的寝室,五间屋左右贯通,极为疏朗开阔。屋中挂了她亲写的几幅字,笔势惊若游龙,不见丝毫女儿气。东边设一雕床,挂了澜州八松出的金丝纱帐,墙上有弓箭撒袋两副,刀剑一对。靠窗是镜台妆奁,并茶具漱盂等器具,靠墙搁了衣箱与熏笼。
当中隔了一扇宁州晶石磨成的落地穿衣镜,外头玉石大案上摆着竹节形的白玉笔筒,一边的笔格、笔洗也俱是白玉,又有一只越州产的清余岭火山石砚,边上一只大雷泽雷劈木提梁匣子,里面盛了墨锭。案前一只绣墩,案后一张大椅,旁边立了一尊水苍玉雕刻的高鼎。靠窗的檀木半月桌上,摆着一只虎蛟角制成的御赐如意,这是极为难得之物,便有天青色的瓷炉在旁敬着,幽幽递出袅绕冷香。
西面置着一架夜沼宝石屏风,镶满黑森林出产的各色宝石,是整座屋中最璀璨之物。穆如明光素喜明亮单色,幼时被七彩宝石所眩,牧云显特意赐了给她。屏风之后,一室的空间,却仅有一幅绢制瀚州地图布满墙面,其他空无一物,仿佛能看见主人家在此徘徊往返,黯然神伤。牧云天翊知其思念父母,以前每每思量往这里搬运一些家什,免得女儿家闺房如此清冷寂寥。穆如明光睹物思人,不肯稍加增删,他也只得罢了。
牧云天翊随意在玉石案前的绣墩上坐了,此间并不待客,屋里椅凳不多,两人自幼惯熟,又是未婚夫妻,并无多少顾虑。穆如明光倒了茶,搬了绣墩与他对坐,细细与他聊着归家这些日子的喜乐。
牧云天翊说着说着,就说溜了嘴,瞥见穆如明光面色如常,硬了头皮说下去。穆如明光笑道:“他从殇州而来,在天启能这样如鱼得水,算是很不容易。”牧云天翊兴致大涨,又说了两三件得意的事,末了,见穆如明光一脸镇定,又知自己说得多了,悻悻地道:“他初来乍到,我陪他多玩了几日,这就要收心了。”
穆如明光叹道:“你还记得我们在思归园说的话吗?朝堂上并非风平浪静,陛下对你期望颇深,你没有懈怠的理由。前些日子你在北陆身心俱疲,回来调养这些日子,也是应该的。你既知要收心,我就不多说了,晚间你想吃些什么?”
牧云天翊涎着脸笑,晶亮的眼只管盯了她。穆如明光登时撇过脸去,俏笑道:“你呀,越发没个正经。”牧云天翊拉了她的手,“姐姐疼我。”穆如明光被他腻不过,回转来红了脸道:“你又想做什么?”
牧云天翊靠近一步,认真地道:“外头人多眼杂……”穆如明光扑哧一笑,听他续道,“此处是姐姐香闺,我不便造次,只求姐姐可怜。”
穆如明光啧啧摇头,刚想说他两句,转而念及他前阵失踪,自己心灰意冷,不由起了怜意。两人指腹为婚,她看着他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看着他自小被人嘲笑有个媳妇,看他抱怨丈母娘原来不是血亲,看他在她父母双亡后,一夜间成为小男子汉,看他勤力读书练武,不想被她小瞧……如此种种,流水般漫过心头,当下幽幽一叹,默默把头靠在他肩上。
牧云天翊环抱着她,一颗心沉静下来,悠悠地道:“记得小时候,你说要给我做雪蒸糕,我眼巴巴在院子里望天落雪,后来才知道是用宛州的雪花糖。”穆如明光“嗯”了一声,“那天你吃得眉毛鼻子都白了,像个小雪人。”牧云天翊沉痛地道:“那次你是故意整我吧?”
穆如明光笑而不语,牧云天翊在她耳畔轻声笑道:“小雪人,想吃糕。”往她耳珠啜去。穆如明光躲之不及,婉丽的眸子羞怯地阖上,牧云天翊轻吻一下,心中热火烧得浑身滚烫。
他极其动情,却又强迫自己缓缓离开,凝看她秀睫微闭的娟丽容颜,怦然心动。
穆如明光睁开眼,恰似刀剪烟霞,光艳盈目,无论看过多少遍,依旧令他惊艳。两人相拥片刻,只觉满心满眼,唯有眼前此人。
银雁悄然走到屋外,轻咳一声,牧云天翊动也不动,兀自抱紧了明光。穆如明光抬头问道:“什么事?”银雁在外说道:“皇子府来了人,说陛下急传三殿下入宫。”
牧云天翊看着明光,依依不舍,穆如明光拖他站起身,“去吧,别耽误正事。”他拽了她的衣袖,道:“说好了,明儿你来看我练武。”
穆如明光想了想道:“你的伴当既是个奇人,你请他教你轻身功夫,他所传授的,必与只识用气力的莽夫不同。”牧云天翊一怔,想到风翔云以羽人之身,居高临下射杀敌手,确实与陆上的凡夫大异,若真的学上两手,哪怕只学逃跑的功夫,他也多了自保的本事。
“好,我听姐姐的。”他乖巧地说了一句,避开银雁的视线,偷在她手心挠了挠。穆如明光忍了笑,就势勾起他的手指,做了个约定的手势。
两人心手相触,各自一荡,像是彼此得了承诺,有不可言说的欣悦。
牧云天翊哼着小曲走出天衡府,外头迎接他的正是风翔云,一脸坏笑,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走近。牧云天翊心虚,俊脸立即微红,掩饰着把手挡在鼻下,咳嗽道:“怎么是你?”
“皇帝传得急,我脚程快,就先赶来了。放心,我和督恩打过招呼。”
牧云天翊避开他人,轻声问道:“你不会在天启到处飞吧?”
“就算我真的飞了,也不会让人看见。再说,我如今马术练得不错,要不要比试比试?”风翔云牵过一匹白马,挑衅地望着他。
“好,比就比。如果你输了,明天教我射箭和轻身功夫。”牧云天翊顿了一顿,趾高气扬地道,“明光会来看。”
“咦,要是我赢了,你能教我什么呢?”风翔云低头寻思,仿佛想不出个所以然。
牧云天翊掏出涵璇捏在手中,恶狠狠地对他道:“别以为我看不出你的心思,哼!”
风翔云大笑,直跃上白马,率先绝尘而去。牧云天翊忙骑上马追去,扯了嗓子在后面喊道:“赖皮——”
两人一路到了皇城外,风翔云先下马,拉着缰绳不再往前。巍巍殿宇下,牧云天翊看了他一眼,道:“你随我去见父皇吧。”风翔云摇头,“我又不想做官,没事跪皇帝干吗?”牧云天翊苦笑道:“花月、明光和父皇都是我最亲密的人,家里你和花月已经很熟,明光也见过几回,只剩下父皇……”
风翔云静静地看着他,明知皇帝不会问起一个伴当的来历,他还是有些不安。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可进了这繁绣如锦的帝都天启,进了这朱阁玉户的东华皇城,他就像无法高飞的金丝鸟,看见了华美的牢笼。
牧云天翊偷觑他的神色,轻笑道:“我知道了,你是害怕呢!”
“去就去。”风翔云看他一脸期盼,竟答应下来。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恭政殿外,皇帝仍在处理政事。眼见天色渐昏,风翔云小声叹道:“做皇帝真不易。你说,他会不会留饭吃?”牧云天翊笑道:“父皇极重养生,就算是冷食,也有二十道,你有口福了。”风翔云耸肩,他身份不同,绝不可能上桌,最后至多残羹冷炙赐一碗,没什么趣味。
候了半晌,待皇帝传膳时,特旨命三皇子入席同桌用膳。牧云天翊向风翔云打过招呼便去了,羽人继续候在殿外,冷眼看宫女翩然穿梭。裹了黄缎的金银餐盘不时逸出香气,熟烂的肉味诱得侍卫们大流馋涎,风翔云若无其事,只想着若见到皇帝,该如何应付。
过了一刻,皇帝赐下酒食,先有数道极品美酒佳肴用盒子装了,往几位国公家送去。再过片刻,殿内撤下羊羔、鹿肝、铁雀、银鱼等酒菜,直接赐予当值侍卫,众人喜不自胜,跪谢皇帝恩典。这是牧云显心情上佳才有的举动,轮值的侍卫自是松了一口气。
直至殿内上茶,风翔云百无聊赖,忽听传唤。他依礼走进,不卑不亢,朝皇帝叩首。牧云显赐了座,由上而下打量他良久,指了一边的松实梅英茶,道:“站了半个多时辰,你也累了,清茶一碗,先喝了吧。”
风翔云忙谢过,拿起玉茶碗,瞥了牧云天翊一眼。少年皇子笑眯眯的,朝他得意地使眼色。风翔云感受到皇帝父子俩之间暖融的气氛,略略安心,闷头喝茶。
“听说你和翊儿一样,排行老三。”牧云显谈兴甚浓,微笑着注视他,“你家有几个兄弟?是否都在瀚州?”
风翔云体会到牧云天翊的苦心,便道:“禀陛下,我们三兄弟,我是最小的那个。两个哥哥牧马放羊,过得很是快活。”他用心体察皇帝的思绪波动,发觉对方的心思,全然在牧云天翊一人身上,顿时放心。
牧云显看着风翔云高挑的身材,温言道:“翊儿说你箭术不错,朕瞧你瘦弱了一点,既来了天启,就好好补养身体。等长壮实了,好好和他一起练箭,他日宫中演武,朕等你大展身手。”
他说的是风翔云,牧云天翊听出了个中期许之意,忙道:“我们明日起就在府里习武练箭,明光也会来。”牧云显笑道:“只怕你练武是假,在明光面前卖弄是真。”牧云天翊嘿嘿一笑,也不反驳。
幼时兄弟们笑话他有媳妇儿,往往父皇会大喝一句:“有什么可笑?你们也去找个穆如家的女儿看看!”激得众人没了词,何况明光十岁暂代大将军位,是穆如氏中最为尊贵之人,岂是寻常女子及得上的。牧云天翊感激父皇这句定心丸,熨贴在他的心结上,指腹为婚带来的唯一不快也渐渐消去。等年岁渐长,他最为庆幸的,便是母后为他选的这门亲事。
风翔云忙道:“三殿下在宛车箭术通神,这自幼骑射的功夫,望遍瀚州也不多见。”
牧云显哈哈大笑,眉宇间甚是自豪,“我牧云氏虽远离北陆,未尝有一日忘本!好孩子,你不必谦虚,宛车的比试,我听穆如横空说过,你才是一锤定音的猛将!”
他眼中燃着灼热的光,凝视风翔云的眼,“翊儿从小的伴当,如今已经考取功名,小小年纪就外放做官去了。他身边缺一个知冷暖的人,只不过,那是随从而已,朕尽可从侍卫里选人给他。”
牧云天翊一愣,父皇肃然的脸上,有一道光辉。他喉咙里卡住了,想说什么,却讲不出话来。
风翔云直视牧云显,神色凛然。
牧云显徐徐说道:“翊儿说,他与你一见如故。你们都是排行老三,或许,真是大有缘分。朕想请你,好生看顾翊儿,不是作为伴当,而是作为兄弟。”
牧云显似乎想到什么,嘲讽地一笑,“这世上,最孤单的是皇家子弟,身边只有忠心或贪心,却很难得到真心。你救助翊儿时,不知他根底,就能义无反顾。翊儿说,你也不想求任何官位职衔,这很好。朕会要求翊儿,以兄弟之礼待你,也请你看顾他的安危。”
风翔云点头,以少年皇子的兄弟而非臣子的口吻说道:“好,我不会让他有事。”
牧云显想起穆如横空的赞赏,“此非常子,实乃神将!”眼前的风翔云,丝毫没有战将的勇猛,可坦然自若的镇定,已让皇帝另眼相看。
就在此时,牧云显的目光落在他面前空空的茶碗上,不由失笑道:“忘了你未用膳,先前撤下的吃食尚有不少,朕让他们传来。”风翔云飞快看了看牧云天翊,少年皇子忙道:“父皇这里有什么零食果子,赏了吃就完了,大家说一会闲话便好,传膳太过麻烦。”
牧云显点头,命人传了饼子、饽饽、奶皮、枣卷及各式爽口瓜果,风翔云无法在御前大嚼大吃,只挑了细小之物塞进嘴里。牧云显摇头道:“你吃得太少,才会如此纤瘦。翊儿,回去找太医替他调理,开些食补的方子。”
羽人的身形本就比人族瘦长,牧云天翊暗暗好笑,连声应了。风翔云却有些感动,怔怔地望了皇帝,想起“父慈子孝”这个词,微微鼻酸。牧云显只当吓着了他,笑道:“你莫怕,慢慢吃……也罢,在这里你吃不爽快。不拘着你们,翊儿,且先回去,放你们自在。”
牧云天翊笑道:“多谢父皇赐膳!”领了风翔云朝皇帝行礼,想了想又道,“父皇,今日早些安歇,政事虽忙,圣躬更为紧要。孩儿去了。”牧云显欣慰点头。
他携了羽人往外走,忽然止步,回首凝望牧云显。皇帝笑了笑,挥挥手。
这是风翔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皇帝说话。此后回想起这个片段,他才知道,冥冥中皇帝似有一种嘱托,把最疼爱的儿子,交付到他的手上。
这是一个父亲,奇异而敏锐的直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