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与你无关,起来!”牧云显喝道,心有余悸道,“这都是天罗害的……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牧云天翊不敢违逆,站起身来,听到天罗两字,欲言又止。他再次低下头,不去反驳皇帝,“我不知道怎么回事,醒来时,已经身在瀚州,听说了……听说了兵败之事,才想到要往宛车一行。”
“让我看看你……”牧云显拉过儿子,仔细端详,“他们说我是偏爱你,才会方寸大乱,打了败仗。要是真相如此,我也博个慈父的美名。可惜,战场瞬息千变,出了昏招,有时就是难以翻身。大军的踪迹是被塞迦人透露给夸父的,塞迦临近黄花城,两地的蛮族和夸父间停战已久,时有来往。在得知我大军临境的消息后,有人泄了密。那人的首级在勤王令发布后,由塞迦族长亲手交到我手中,他们奋战半日,保大军撤入瀚州。我……不能再惩罚他们。”
牧云天翊轻轻地道:“时势变了。父皇,中州与瀚州虽然一海之隔,但不身临其境,仍然不知道那里又发生了什么变化。”
牧云显点头,“对。今次这个仗,不应该打。就算要打,也不该是这个打法。我错了。可是你很不错!能够审时度势,不受我的牵累,独自应对辉玛那只老狐狸。很好,我没有看错你。”
“那是多亏有老三……”牧云天翊兴冲冲一说,心下一想,正好趁机提起风翔云。
“哦?”牧云显饶有兴致地问,“老三是谁?”
牧云天翊心念急转,一边圆谎一边讲述,把他如何流落瀚州,遇到当地牧民风翔云的故事说了出来。牧云显其实早已听过穆如横空的禀报,对那个少年很是好奇,当下又仔细问了问。
“有他在你身边,我就安心了。”皇帝似乎想到什么,黯然神伤。
牧云天翊抬起头,深深凝视神情憔悴的父皇。牧云显彼时三十六岁,正当壮年,然而眼中沧桑,已然不惑。
“你知道我为何要带你们三兄弟一起亲征?”
“父皇说过,有胆睁眼看完一场战事,就算是好汉。”
“在你们,是锻炼自我的良机;在我,却是挑选继承者的甄试。在皇宫里试不出治国治军的君王。”牧云显缓缓说道,眼中恢复了挥斥八极的气概,“如在盛世,举国安康,轩宇、花月,就连你五弟尘熙那花花架子,都能做太平皇帝,你二哥锦亮甚至能担个中兴之主。可是如今虽非末世,却是豺狼四伏,海内无宁。要想安定社稷,非有大魄力者不可为。”
牧云显忽然炯炯双目凝视儿子,“你有这个决心么?”
牧云天翊心中顿起波澜,坦然迎上父亲的眼神,道:“既生在帝王之家,孩儿注定不会像寻常人那样庸碌一生。”
“好!好!只有你,将帝位视作责任。我要十年,再给我十年培育你,做一个千古帝王!”牧云显微笑地抚着儿子的头发,“一个比我更强的皇帝。”
可惜他没等到那天的到来。在深宫中彼此交心的一对父子都不曾想到,这一句承诺,成了两代人最深的遗憾。
五
在新入天启的风翔云眼中,这城市像永不收场的华筵,即使夜晚也喧嚣如昼。除了不知所踪的谷玄门外,荒城外郭有十一门,墟城九门,数不清的街道巷陌,如人生蔓延出的无数可能,时常令他迷惑。他无法在帝都的高空自由飞翔,每当独自穿梭在街巷,听着天启百姓倨傲自豪的中州口音,充斥俚语和尾音的话语蹦豆子似的冒出,令他听得晕头转向,怀念起少年皇子字字清晰的标准官话。
牧云天翊不时叫上车马带他在城中兜风。风翔云最为流连东西二市,扯了他问匾额招牌上书写的店名。有时这家自称“天下第一酒馆”,转个街角就看到另一家“天下第一酒楼”,没多久又有“天下第一酒肆”,风翔云就起了促狭的心思,向牧云天翊讨了笔墨,偷偷添上几笔,把后两家改成“第二”、“第三”。
牧云天翊的马车上本就设施齐全,他见羽人爱玩,也不阻拦,反而变本加厉备了恶作剧的器具。两人或是把一对不相识的青年男女斗篷缝在一处,或是往鞋店的靴子里丢几粒弹珠,或是跟踪某个欺行霸市的恶棍,踩好点后,两人调好腹泻的药汁,由倒霉的侍卫不辞辛苦地潜伏过去下药。
于是三皇子府车马所经之处,多少风波迭起,这两人却乐此不疲。好在风翔云不欲出名,行事又快捷,到底没露出马脚,总能在事败前拉了牧云天翊远走高飞,抹去一切证据。
如此混了数日,少年皇子十足成了纨袴子弟,大管事督恩听了马夫暗中禀告,忧心忡忡,不得不去寻穆如明光告密。大抵周围的人对牧云天翊都有个共识,唯有穆如明光才制得住这位三殿下,花季之年的明光不免屡屡充当母亲或姐姐的角色。
穆如明光听了督恩的来意,安抚了他几句,便派家将去寻两人。牧云显家教虽严,但在外开府后的皇子只要不触犯大端律例,并无太多约束。皇子们每日进宫点卯听政,重臣轮流侍讲辅助皇子精进学业,皇帝不时抽查文武功课。午后至晚间则任由皇子们自由行事,不必陪侍在宫中。
牧云天翊因是嫡子身份,自小受牧云显器重,读宫学时就与其他皇子不同,能入牧云显书房读书,时常聆听父皇庭训,讲述诸如治乱兴衰、纳谏用人等治国处世之道。牧云天翊也是自小被压抑得狠了,与风翔云瀚州这一路野下来,一时收不住性子。穆如明光明白这点,并不想施压逼迫,反而约两人去清波楼听书。
清波楼的胡麻子有妖气,据说他过目不忘,无论是前代典故还是本朝秘史,如洪水暴发,浩浩汤汤一泻千里,竟可说上三天三夜。牧云天翊和风翔云入楼时,胡麻子正眉飞色舞讲着太祖“冰镜台封爵”的故事,五公九侯十四人爵位名字共八十八字一口气说下来,纹丝不乱,若无其事地继续开讲,惹得全场轰然拍掌。
风翔云听了新鲜,惊叹此人气息绵长。牧云天翊撇撇嘴,打了个哈欠,“还不如去隔壁听小曲,这会儿正唱《醉太平》呢!”
穆如明光笑道:“我知道你不爱听这个,别急,胡麻子今日有好手段,你且等着。”她语声刚毕,台上呼啦啦落下红色大幕,楼阁如云烟腾空而起,又有数十骑飘飘而来。风翔云称奇不已,定睛看去,原来是一根根竿子挑了彩服丽装,傀儡面目如生,气势夺人。
牧云天翊叹道:“冰镜台封爵没什么好玩,太祖领兵奇袭那一出‘冰上飞渡’才叫精彩!”他拉过风翔云,指了清波楼前的水池,“看到那池子没有?顶好看的是水傀儡,里面造了机关,傀儡会在水上游走。上演那出戏时,水面当真如结冰一般,什么鱼蟹鲛人,一齐冻在海底。我牧云部踏冰过海,直穿天拓海峡,直插中州腹地!”
他说得意气风发,穆如明光看了笑道:“是,太祖真是大丈夫、大英雄!神兵天降,让人措手不及。”这夸赞落在牧云天翊耳里,不觉听出别的意味,他心虚地看了她一眼,安静下来,乖乖坐着听书。
风翔云笑眯眯凑到他耳边低语:“掌柜的,是不是挨媳妇教训了?”
牧云天翊瞪了他道:“还不是跟了你胡闹的结果?”
风翔云啧啧两声,“总比那些王公大臣逛青楼好。我要是和你去那些地方,明光更要揭了你的皮!”
“你——”牧云天翊拼命使眼色,“噤声!这是能随便胡说的吗?”
风翔云满不在乎,“行啦,我知道你是个雏。”
牧云天翊差点噎着,好在胡麻子声音够响够脆,听众的欢呼叫好远远盖过两人的话语。穆如明光盈盈浅笑,听书看戏,也不知听见没有。
少年皇子拽过风翔云,“走,更衣去。”不由分说把他从位子上拉开。风翔云笑嘻嘻朝穆如明光做了个告罪的手势,慢悠悠地随他荡了出去。两人避在角落,窃窃私语。
“不用苦着脸,在明光面前扮小孩就算了,都是男人,不要不好意思。”羽人故意流里流气地说道,“我已经连夜摸熟了这里的青楼,你真动心的话,我只能义气为先,对不起明光,勉强带你去一趟。”
牧云天翊伸手去拎他耳朵,可惜风翔云比他高,轻巧地就跳开了。
“小疯子!你这是要害死我!给父皇知道了,我可没好果子吃。”牧云天翊红着脸,像熟透的果子,停了一停,偷觑着不远处的穆如明光,“你不会真去逛了?”
“嗯,我也是听你府上侍卫介绍的。”
“什么?我家侍卫这么胆大?”牧云天翊嘟起嘴,“一个个在我面前装正人君子……”
风翔云哈哈笑道:“你是主子,谁敢对你乱嚼舌根?”他靠近牧云天翊,神秘兮兮地说,“想不想知道,你都有哪些亲戚爱逛青楼妓馆?”
牧云天翊心中一动,很快眼观鼻鼻观心,正色道:“行了,不用为我安排陷阱,我不会上当!”
“掌柜的,这可是冤枉老三了。您高风亮节,不想抓他们把柄就罢了,我人卑位轻,还是喜欢那些热闹地方。”风翔云故作可怜地说道。羽人自从来到天启,很快学会侍卫们插科打诨的用语,牧云天翊有时为了逗他,由他说错也不去纠正,这会听他分辩,不由喷饭。
“行啦行啦,你要去就去,别冠冕堂皇拿大帽子吓人。谁去青楼,父皇心里明白得很,不用我去刺探情报,也成不了什么把柄。”牧云天翊叹了一句,不知怎地,被他的话撩拨得心里痒痒,想到端坐着的穆如明光,微微脸上一红。
风翔云能窥人心意,也不说破,懒洋洋地道:“好,我既然走了出来,索性就去隔壁听小曲儿,起码是货真价实的美女,比这傀儡戏养眼。”他朝牧云天翊摆摆手,径自去了。
牧云天翊也不拦他,火急火燎走回穆如明光身边坐定,心猿意马。
台上演的是金戈铁马,他脑中绮思转着花前月下。青楼没有去过,多少见书上描述过,越是神秘越是引人遐想。料得那些庸脂俗粉,不会有明光这般倾城颜色,他痴想了半晌,凝视她明眸娇唇,情不自禁想伸手相抚。
穆如明光端着茶,被他灼灼目光所动,略一走神,险些跌翻茶碗。牧云天翊慌不迭替她扶稳了,两手抓着她的柔荑,哑了嗓子喊道:“姐姐……”穆如明光瞥见他眼中情意,如何不懂,见他顺势俯身贴过来,微微乱了心神。这时台下观者又是一声喝彩,牧云天翊倏地靠近,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
他红了脸退开半步,穆如明光的秀靥亦是红彤彤的,两人坐的是二楼雅座,居高临下望着说书的台子,旁边一格格的厢房里非富即贵,不怕有闲人看见。饶是如此,两人久未如幼年那般亲昵,此刻初尝滋味,竟与陌生夫妻头回亲热无异,既新鲜又生疏,既羞涩又好奇。
穆如明光妙目流转,刹那间台上舞出的刀光剑影,密密匝匝倒映在心中。她嫣然一笑,按下急急跳动的心,对他柔声说道:“再亲一次。”
牧云天翊一双眼顿时着了火,哪顾得身在何处,抱了明光的香肩,往她玉颊上凑去。及近,被莹润的朱唇吸引,没等挣扎已陷落在那妩媚的气息中,如珍似宝地用嘴一碰。明光往后微微一退,仍被他抱紧在怀里,像飞蛾扑火投了过去。
若说以前心心相印,此刻唇齿相依,便有了水乳交融的默契,舌尖甜蜜如饮芳华。吹散眉弯,踏遍珠额,如蜂寻蜜蝶扑花,蕊心脉脉相诉。最终,他沉迷在那轻颦浅笑的樱唇上,如小兽亲热地舔吻。
两人缠绵一阵,牧云天翊对她又敬又爱,不敢真的越雷池半步。穆如明光也由得他放肆,偶尔,主动在他眼睑上一啄,香香地呼一口气。她眼眸深处跳动着火焰,一簇簇光芒,勾得牧云天翊四下追逐,只觉丝弦鼓板像是激荡人心的军乐,伴他纵情任性,耳畔冲锋陷阵的故事,书写的正是自己的华章。
过了片刻,台上风云渐收,牧云天翊离开半分,瞅着她粉腮殷红,云鬓斜乱,忙为她理妆。穆如明光雪肌上朝霞轻雾,不知是胭脂还是羞红的面容,自有一种风流媚态。牧云天翊痴看半晌,忍不住说道:“姐姐,从未见你如今日这般美。”
穆如明光纤指整着衣袖,闻言横波一笑,顾左右而言他。
“我有些乏了,只是……回去被家里人看出底细,会笑话的。”
牧云天翊道:“小时候我们亲密,谁又曾笑话过?我送你回去。放心,有我在房里,漫说那些姑嫂妯娌请安时不敢多看,就是明灭,哼哼,我也不会让他多嘴。”
穆如明光笑道:“好,我原想听完说书,去看你练武,既是如此,明日再去就是了。”牧云天翊想到风翔云终日闲晃,忙道:“是,姐姐明日来,我和老三练武给你看。”穆如明光略一迟疑,对他这句“老三”的称谓,终是没有多说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