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时他们已经开了两年店，口袋里渐渐有了些余钱，本来打算轻松一下喘口气，偏巧江琳怀孕了。刘向前有点儿生气。过了四张儿的人了，再养小孩，不是玩儿的，再说他也大惑不解。看着江琳买回的一桌子逍遥丸，瞪大眼睛说，你不是更年期了吗？怎么还怀孕？
江琳坐在沙发上，不急不躁，笃定地说，我也是这么问医生的。医生说更年的过程也会怀孕。
刘向前跌足道，你倒是说怀就怀上了，比什么都快。店怎么办？家里怎么办？你又没个好身体，要不，咱不要了吧。
江琳把开始发福的身子向沙发里面挪了挪，圆圆的肚子就鼓起来，好像真有四五个月的胎儿一样。她娇声娇气地说，老公，你说得对，我身体不好，哪经得住做人流？那可是伤身体的事。至于店嘛，我是这么想的——
江琳的计划很好，刘向前点头称是。
第二天刘向前就去看威灵顿区的一个鞋店。这个店坐落在一条繁华的主街上，旁边是洗衣店和古玩店。刘向前进了门，见这个不大的小店，靠墙摆满整整齐齐的柜子，临街的地上种满生长茂盛的绿萝，一个穿着蓝白格子衫的老人正坐在椅子上修鞋，阳光照在他的身上，有些谢顶的头上闪闪发光。
“我能为你做什么，先生？”那老人的一双眼睛越过老花镜，抬头问道。那是一张和善的脸，眼睛是蓝的，充满笑意。他说法语。
“我是来看店的，我在报纸上看到你在卖店。”刘向前用英语说。他来蒙特利尔时间不长，英语比法语好。
“啊，是的。”老人改成英语说。“我是米歇尔，很高兴见到你。你可以四处看看，然后我们再谈。”老米歇尔说着从座上站起来，手在厚厚的皮围裙上擦了一下。
刘向前环视四周，见鞋架上摆着一些修好了和还没修的鞋子，一只肥肥胖胖的英格兰大爪猫斜躺在墙角一个矮榻上，一只眼闭着一只眼眯着，享受着冬天里穿过窗子抵达它身上的好阳光。刘向前就说，挺好的店，你为什么要卖？老米歇尔说，干了五十年了，老了，儿子孙子都有好工作，谁也不想干这个，只有卖掉了。刘向前说，一年能赚多少钱？老米歇尔说一年大概十万吧。生意很好的。
正说着，来了一个时髦的法国老太，描眉画眼，打着鲜艳的腮红和口红。她是来给她的名牌包包钉一条带子。老米歇尔拎起那带子，看了看两端，简单修了修，然后在机器上钉上钉子，就完工了。然后说，十块。刘向前的眼睛瞪得老大，心想这就是举手之劳，没有一点成本，就十块？不由得对这个小店刮目相看。
那老太付了钱，笑眯眯地道别，走了。刘向前就问老米歇尔，如果我买你的店，你卖多少钱？老米歇尔说报上都登了，我不讲价。
报上是登了，可是哪有一口价的生意？
老米歇尔好像看懂他一样，说，我是诚实的人，我说多少就能挣多少。相信我，孩子，一年就回本了。
刘向前说那你能把报税单给我看吗？
老米歇尔就在柜子里面翻。那金黄的铜把手在阳光中闪着亮光。这个店很老了，老米歇尔叨咕着，还是我爸爸干的呢。那时他刚从法国来，你知道，我们家是在乡下——
刘向前拿到那沓报税单，粗粗地看了一遍，看得出来，报税情况与老米歇尔说的相符。
刘向前没什么可说，就问，如果我买你的店，什么时候可以过户呢？这样问时，他心里盘算着江琳的预产期，这之前还要把手里的杂货店卖掉。最好是先卖店，再买鞋店。两头忙不行，卖店太急卖不上好价钱也不行。时间还是很紧张的。
这个随你，老米歇尔说，现在也行，过几个月也行，我反正没什么事。
刘向前跟老米歇尔紧紧握手。
出门时刘向前感到阳光很好，想到马上要结束朝七晚十一的生活，心里莫名地轻松下来。肩也轻松了，好像一副挑了很久的担子，终于可以放在地上一样。
二
他是一路快车回来的。回到店里，江琳一见他就埋怨说，一走就是半天，我都要饿死了。刘向前急忙表白说，看我给你买什么了？一边就拿出在路上买的麦当劳。江琳一边吃一边说，店看得怎么样？刘向前说，好店，利润太高了。一年就能挣十万，朝九晚五，还有周末。房租也不贵。我想好了，买。
江琳狐疑说，真的那么好？没缺点？刘向前想了想，说，就是修这个鞋有臭味。以后我就是修鞋匠了，不知儿子会不会嫌我。
江琳白了他一眼，说，关他什么事。嫌臭他也是花我们的钱。然后把情况一一问清楚了，表示还满意。
下午接到儿子学校里来的电话，说让家长去一下。江琳说你去吧，不知儿子又惹什么祸了。刘向前有点烦，说他总是有事情。我不去。江琳说，你不是他爸爸？孩子有什么错，都是那个老师不好，处处找碴儿。都说国外的教育好，我就没看出来。老师一点素质没有。
刘向前回来，气得不行，原来他去了，又同校长吵起来。原来老师说儿子吃饭的声音太大，像猪。儿子就不干了，对老师说了脏话。
刘向前没责备儿子，而是赞美地看了儿子一眼。
你才像猪。刘向前毫不含糊地对老师说。
江琳在这个问题上与刘向前站在一起。儿子与这个学校的矛盾不是一天两天。要想解决这个矛盾，最好的方法就是转学。江琳想好了，要上就上最好的。下学期，就去私立学校。
晚上刘向前回家时已经是十一点，刚躺下，就听到电话响。刘向前吓了一跳，以为店里发生了事情，急忙接起来，原来是江琳的父亲打来的国际长途。刘向前就舒了一口气，把电话给了还闭着眼睡的江琳。江琳就爬起来，到客厅去接电话。江琳的老父亲有轻微的老年痴呆，经常忘记国际间12小时的时差，想打就打，刘向前抱怨过几次，江琳再接老父的电话时，就去客厅说话。
江琳听到老父沙哑的声音，说你是加拿大吗？江琳忙说是，老父说，你能回来一次吗？我好像不行了。那时正是夜深人静，电话里的噪音格外的大，江琳把话筒更贴近耳朵，说，你怎么不行了？老爷子声音洪亮地说，他们都跟我要钱。
早上起床时，江琳说，那个店，我回头想一想，好是好，就是太贵，你看能不能跟他讲讲价，最多八万。
刘向前担心说，八万？砍得太多了吧？别把人家吓跑了。
江琳还没梳妆，看起来脸儿苍白，显得很憔悴，说，他可以回价呵，谈生意嘛，重要的是谈字。再说，你不试怎么知道行不行，他不干，我们就再添点嘛。再说。她犹豫着顿一顿，说，他不是说了嘛，这个店是从他爸爸手里继承来的。来的时候也没花钱，卖一万块也是白捡来的，何况八万。刘向前想想觉得老婆说得有理，忍不住佩服说，还是你聪明，说得有理。就这样，我明天就去跟他们讲价。
江琳说明天别去。去得太快好像我们着急似的，悠着点儿，
先拖上两天，让他心里打几天小鼓，下次去，就好讲价了。
刘向前要出门时，想起什么似的说，昨晚你爸还好？江琳叹口气说，好什么，痴呆得越发厉害了。也怪，就是钱上鬼精，一点不糊涂。刘向前说，又没钱花了？江琳说不是，是我哥想借他的钱给小桂结婚，老爷子不干，闹起来了。刘向前说小桂要结婚，怎么没听你说？江琳就把碗推到一边，带气地说，说了有用吗？给多少钱？刘向前就哑了声，想一想说，该给多少就给多少。江琳说我们也没多少。刘向前想一想说，该尽的礼数还是要尽，日子能紧就紧点吧。
刘向前穿上雪靴走到门外。清晨时分，路上少有行人，两边泊着的车都埋在大雪里，好像是一排排小房子。树上结着美丽的冰凌。刘向前却无心观赏，一边走一边想，是要尽快挣钱，老的小的都等着呢。
拖了几天，刘向前第二次去修鞋店，一进屋，老米歇尔果然急着说，你怎么好几天没消息？我还以为你不买了呢。
刘向前看出了老米歇尔眼里期待的目光。就故作深沉地想一想，说，我和太太商量过了，挺犹豫的。我们是从中国来的新移民，手里没有多少钱。这十万块，我们拿不出来。老米歇尔眼里的期待就暗淡下来，垂了头，在鞋上工作。
刘向前见老米歇尔不回答，就试探说，你能不能便宜点儿？
老米歇尔抬起头，眼神有点儿迷惑，说，生意就是生意，我能赚多少就卖多少，我不要高价的。
刘向前想，做生意哪有不讲价的，在国内，买件衣服还可以从一半价开始砍呢。没有没水分的生意。就诚恳地说，我们是因为没钱才要求降价，你不想再考虑一下？老米歇尔低头想了想，问，你们是新来的？来多久了？刘向前就说才三年，生活很不容易，买菜都只买99分的，一块钱的都不买。老米歇尔就被逗笑了，说他也是小时跟父母来的，还记得刚来时生活很苦。刘向前说我真高兴你明白我们新移民的不容易。你看我们现在的确有问题，你能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吗？
老米歇尔低头想了想，说，这样，我跟老伴吉娜商量一下，再告诉你。
临走时刘向前给老米歇尔留下电话。
没想到刘向前刚一进店，老米歇尔的电话就来了，说他们商量了，吉娜听了他们的情况，很同情，愿意帮他们做起自己的生意，可以八万卖给他们。
刘向前和江琳高兴得对着脸儿笑。刘向前说真没想到这么容易就省下两万块。两个人一个坐在柜台里，一个站在柜台外，开始起草买店合同，然后又商量把杂货店卖了。因为卖价意见不同，两个人有点不高兴，刘向前想的是尽快出手，争取时间，把江琳解放出去；江琳倒不领情，自己能早休息当然好，但店还是要卖一个好价钱，不能因为着急就卖贱了，这点儿钱，江琳说，还不是辛辛苦苦赚来的。
江琳说着，伸出一双手，在刘向前眼前晃一晃说，看看我这双手，原来是拿画图笔的，现在好嘛，改劳动人民了。然后幽怨地望着刘向前。刘向前只当没看见。
刘向前买东西回来时，见江琳坐在那里发呆，就说，还生气？我不也是为你好？江琳说不是，我在想，这买店的事情不能着急。这么轻松就减了两万，说明什么？说明这店有问题。你说，如果有人买我们的店，一张口就减两万，你能同意吗？刘向前一听，也觉得有理，说，那你说有什么问题？江琳说，今晚关了门，我们去附近转转，看看是不是有新店起来了，因为有竞争才卖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