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漠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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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白虎关(十一)

“青土坡里的白蚂蚱,蹬嘎蹬嘎地蹦哩。”

1

兰兰在“打七”,就是在七天里啥都不想,啥都不干,万缘放下,一心念金刚亥母心咒。

唐卡上金刚亥母踩着莲花日月,拿着法器。那些图案,都是象征,比如,莲花象征清静无染,月轮象征慈悲,日轮象征智慧……但万千象征,说到底,都离不开那个“善”字。兰兰自心里有了“善”,心里的花球也远了。因为那种接触,不符合“善”的原则。所有的鲜活追忆,都成昏黄的暗晕了。

金刚亥母洞不大,一次打七,只能盛七八个人。期间,不能外出,(除了大小便);不能进人,(除了送饭的);不能说话,(除了开示的);不能偷懒……总之,有好多“不能”,叫禁忌。

和兰兰一同“打七”的,是月儿妈、王秃子、会兰子、凤香、花球、黑皮子老道等。花球本不想受苦,但听说兰兰也参加,就替换了他妈。黑皮子老道是带经的。他声音浑厚,一念,嗡嗡响。由他带经,谁也服。

打七,一天打四座。每座两个时辰,一动不动;下座后可以走动,边走,边诵心咒,但不能说话。吃饭一茬换一茬,睡觉也一茬换一茬。每天睡觉的时间,不能超过四个小时。

七天里,金刚亥母的心咒是断不得的。

村里人在金刚亥母洞里打了地铺,还放了凳子。能盘腿的,坐地铺上,不能盘腿的,坐凳子。除了吃饭睡觉外,或闭了眼,或睁了眼,或大声,或小声,把那心咒串成珠儿,串上七天。

就这样。

2

兰兰笼罩在一种奇异的氛围里,周身沐浴着圣光。那看似寻常的心咒,诵来,竟荡到灵魂深处了,一晕一晕,像温馨的海水冲刷礁石一样,清洗着兰兰的心。往昔的一切都化了,烦恼呀,痛苦呀,甚至期盼呀,都散了,不留一点儿痕迹。那散了的,还有心,还有身子,还有那个叫兰兰的概念。时不时的,就只有空灵了。有时,空灵也散了。

黑皮子老道很会带经。他的声音柔和,浑厚,随木鱼声一字字迸出。这所谓的经,就是那心咒。但就是这寻常的十几个字,伴了木鱼,伴了馨儿,伴了檀香,伴了一脸的肃穆和一心的虔诚,就成了一泓温暖的甘露,荡呀荡的,就荡化了身,荡化了心,把一个沉重的“我”消融到奇妙的韵律中了。

兰兰的生命需要这韵律。在心里盛满了苦难,盛满了泪水,淹没了希望的时候,这韵律,便该在灵魂里响了。兰兰不管它是佛还是仙,只将它当成那个“善”字。真主也罢,上帝也罢,梵天也罢,佛陀也罢,想来都逃不过这个字去。

在“善”字的洗涤下,心中的苦没了,恨消了。一种特殊的情绪渐渐滋生。这情绪,像黄昏落日的余晖,一洒上万物,世界便成另一种样儿了:有了一份宁静,有了一份超然,有了一份慈悲,有了一份豁达……这许多个“一份”,便构成了一份“觉悟”。这,便是“打七”的目的。

这许多份“量变”引起的“质变”,便是修炼的终极目的:或以宁静而求智慧,或以虔诚向往净土,或以超然逍遥于世,或以慈悲利益众生,或以觉悟达到涅槃。是为正修。

若其形虽同,而其目的,却发生异化,以利众之名而行私利之实者,便成邪法。

正邪之别,仅在一心。

3

入关不久,打七者都露出了本来面目。

凤香们是图红火的。按凉州人的话说,是“热闹处卖母猪肉”的,却想不到这红火不那么好瞧。新鲜劲儿一过,乏味和疲惫随之袭来,呵欠连连,便迷瞪过去,梦起了周公。会兰子显得很虔诚。她是死了心要修炼,却由不了身体。平素里,她想睡多久,就睡多久。这只睡四个小时的打七,令她心有余而力不足,就显出一脸的恼苦,时不时打个呵欠,再恨恨地喊几声咒。本意是想驱瞌睡,谁料却像吵架了。

花球也很失望。他之所以来打七,纯属是为兰兰而来。花球想,一群男女整日整夜在一块儿,总该发生些故事的。他既怕兰兰和别人发生故事,又希望自己是故事的主角。没想到,进入关房后,竟是如此之苦。除了瞌睡,他腿疼,腰疼,浑身的骨节都错了位似的难受。更叫他失望的是,兰兰竟然是眼观鼻,鼻观心,虔诚修炼,面若圣女,望都不望他一下。这倒不怕。若没别人,他自会有手段鲜活了她。可苦就苦在时时睁着几双眼睛,连睡觉也得轮换。为保证咒声不断,就是在轮换睡觉时,同时诵咒的,也不能少于三人。这一来,他连个打飞眼的机会也没了。

王秃子口中虽念念有词,但那双贼嘎嘎的眼睛却忽而瞅这个,忽而扫那个。那神形,不像来修炼,纯属是监督这几个狗男女来了。

王秃子很能坐。除了吃饭睡觉,他一直盘坐在墙角里,时而一脸阴沉,时而露出若有所思的阴笑,时而做恍然大悟状,把花球们弄得很不自在。

兰兰不掺一点假地诵咒,跟她干农活一样。一天过去,她的嗓子就哑了。那呵气似的诵咒声,也是实打实地不掺水分。她把做啥都当成种地一样,从不干“人哄地皮,地皮哄肚皮”的事儿。

黑皮子老道有坐静基础。平素里,祭个神呀,发个丧呀,捉个鬼呀,向来是以有功夫的人自居的。自不会在村里人面前塌了架子,坐得似模似样,诵得也似模似样。

黑皮子老道是真心服那金刚上师才皈依的。他亲眼见过上师的神通。他是想长功夫,想学两手,才皈依了佛门。

4

两天后,黑皮子老道叫月儿妈带经。

月儿妈的瞌睡马上没了。她要强了一辈子,却没要强出个眉眼。当姑娘时,她比花儿还俊。原指望,嫁个当大官的,或是挣大钱的,最不济,也要嫁个城里的英俊少年。谁想,却嫁了个月儿爹。那月儿爹,表面温顺,不像个奓毛人,可一遇个女人就奓毛了。那桃花运,是惊人的好。原指望,叫白狗们念个书,成个气候,谁知都不是走正路的货,一见书便一脸蠢相,干起邪事倒浑身机灵,又绝了她的望。幸好,月儿出脱得人眉人样,也爱念书,虽没考上学,但女儿的命全在一嫁,倒也叫她添了些希望。不过,一想自己的一生却又心虚。……啥都说不准。天底下,啥怪事儿都有。那瞎仙不是唱吗?“原指望上朝堂,当娘娘,谁料想进了烟花院。”所以,仍是心虚。她一辈子没露过脸,憋了一肚子气,娶了儿媳,就和她们比个高呀,见个低呀,时时压她们一头。谁料想一分家,各搅各的勺子,各过各的日子,你想再压,也没了理由,心里更是憋气。

这带经,虽也不是个太露脸的事,却总是打七者暂时的头儿,就扯了嗓门,狠劲地带。她有口无心,硬生生把老道带出的纯正咒声带拐了音。

王秃子笑出声来。

老道纠正了几次,月儿妈也着急地想纯正,但嘴却忘情地拐了音。老道只好叫兰兰带经。月儿妈便讪讪地笑了,阴阴地望兰兰。

咒为心声。兰兰的心宁静,那咒音,马上就纯正了。兰兰音色好,有种金属似的余音,一放声,脆生生袅袅。黑皮子老道又着意用浑厚的男低音共振着配合。不多时,多人就融成一个旋律了。那旋律荡呀荡的,荡了杂念,荡了睡眠,荡了打七的房,把一切都荡没了。

渐渐地,兰兰宁静到了致极。那咒声,反倒噪杂了。口就随了宁静的心,一声低似一声。后来,只剩下心在诵。后来,诵也没了,心也没了,啥也没了。

许久。

等下座的馨儿响起时,他们才吃惊地发现,这刹那的静,竟过去了两个小时。

5

第三天早晨,王秃子忽然不辞而别。

他实在忍受不了在他眼里充属扯淡的勾当了。他眼里,老道的故作高深莫名奇妙,兰兰的虔诚莫名奇妙,月儿妈酸溜溜盯兰兰的眼神莫名奇妙……总之,一切都莫名奇妙。

他是看在了神婆“保”过娃儿的份上来打七的。他想,来世还远着呢。近的是女人的病、娃子的裤子、还有叫乡上催了几十次的计划生育罚款。就算真有末日,真有瘟疫,他也不怕。世上人多,他们叫“瘟”了,王秃子也情愿叫“瘟”。犯不着在这里受罪。更何况,他根本不信月儿妈拐了音的心咒能把他送上佛国,也不信蓝汪汪飘几朵白糊糊云的天上能住人。要不是看神婆面子,他连洞门也不进的。……结果,哟,看了许多景致。想不到,耳鬓厮磨了多年的邻居还一人一副嘴脸呢。

在那个墙角里,王秃子冷眼观了两天,啥怪相也见了,啥嘴脸也瞅了,啥声音也听了,啥世面也经了……量他们,再也弄不出新花样了。再说,腿也疼得要断,眼皮儿也硬往一块儿合,就想溜出去,搂了病婆姨,美美地睡一觉。婆姨再病,总是婆姨,总比这儿看洋相活受罪强,就溜了出去。本想给神婆打个招呼,又怕那老妖耍泼,就偷偷溜出了金刚亥母洞。

神婆正从外面进来,一见大惊:“你咋……”

“女人病咧!女人病咧!”不等神婆说啥,就一溜烟不见影儿了。

这下,祸惹大了。

这“打七”,等于闭关。按规矩,能死在里面,不能中途退出。“打七”,为的是消业。在六道轮回的苦海里,人忽而是张三,忽而是李四,忽而是老虎,忽而是毒蛇……千世万世的,造了许多业。这业就像是毒,积在心里身里,时候一到,就会算个总账: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插了翅膀,也躲不过那个报去。所以,修行先得消业,消业必须受苦。“打七”是最好的消业方法,腿疼呀,腰疼呀,乏困呀……都在消业。打七最忌讳的,是有人中途退出。谁若提前退出,他的业呀,罪呀,就一古脑儿泼在其他人身上了。王秃子还不知道这呢,若知道,他怕是连牙都笑掉了。

更糟糕的是,那关房门上贴满了符贴。你上厕所外出,因口诵咒,心不外驰,倒也无妨,而一中途退出,那符织就的保护网就开洞儿了。候在门外的魔们,就趁机进来,给你带来很大的麻烦。你“道高一尺”,他“魔高一丈”。弄不好,你便“走火入魔”了。

黑皮子老道如临大敌,一脸紧张。他左手掐雷印,右手捏剑诀,一脸降妖伏魔的愤怒相,口中边咕噜着降魔的心咒,边把那黑豆撒打开来,噼啪直响。据说,这便是“撒豆成兵”的法术。肉眼凡胎看来,那只是乱滚的豆子,而在神魔鬼怪眼里,便是天兵天将了。接着,他不顾禁忌,讲了“人去业留”的说法,以禁诫留下的人,叫他们不能再中途退出,免得害了别人。谁知,话没落,月儿妈第一个叫了:“这么说,他秃子的罪,要叫我们受了?”

凤香说:“就是,真便宜他。”花球说:“把他抓了来。”会兰子说:“那我也出去,把业留下。”已有五人犯禁语戒了。

黑皮了老道黑了脸,冷冷地说:“你们嚷啥?秃子只是留下了业。他带去的,是啥?知道不?”

“啥?”几个女人问。

“以后就知道了。”黑皮子老道高深莫测地笑了。

既如此,人们心里的疙瘩才化了。对老道的能为,打七者都知道。祭神,他是主祭人;发丧,他是高功道人。梦表时伏在供桌上,一脸焦黄,真像死了。都说,那时,老道的元神已到天宫里送表去了,留在人间的,只是个尸身子。梦完表回来,元神入了体。那黄皮子死人,才又成黑皮子老道了。都那么说。据说,他的元神进过金刚亥母的舍利塔,叫护法神打了一巴掌,胸脯上黑黑的一块。谁都见过那块青印。虽说是败在护法神的手下,但老道元神外游的事,还是传遍凉州了。现在,他虽没说出王秃子的破关会招来啥祸。但那笑,谁都知道是啥含意:“天机不可泄露”。

怀着对王秃子的痛恨,大家接着修炼。

6

看来,王秃子一破关,真招来了魔。

这一点,大家都感觉到了。首先是睡魔,思维呀,眼皮呀,都像浆住了。一不留神,眼皮就往一块儿合。花球趴在被子上打起呼噜。凤香成了吃食的鸡,头一下下前啄,嘴里的咒也停了,却强撑着不往地铺上躺。月儿妈倚了墙,一缕涎液从嘴角里垂下,伸缩成亮亮的一线。会兰子在地上来回走动,走走停停,走的时候,似乎醒着,停的时候分明睡着了。能站着睡觉,也是人家的能为。

兰兰也困了。但她采用了许多法儿,不使自己堕入梦里:一是双盘了腿。这一盘,两腿撕裂般疼。疼了好,一疼就不瞌睡了;二是跪,等身体习惯了双盘,麻木欲睡时,兰兰就取开双盘的腿。那一取,腿就折了似的,就又能清醒一阵了。她忽而起,忽而跪,忽而走动,忽而睁大眼睛,大声诵咒。兰兰的嗓门虽哑了,但声音更大了。她想,大不了,诵死在关房中。与其猪一样活,不如为觉悟生。

每座前,黑皮子老道都要左手掐雷印,右手捏剑诀,金刚怒目,降一阵魔。但那魔,终于没能降伏。

另一个有魔的标志,是有人又生异心了。

因兰兰取代了月儿妈的带经,招致了她的忌妒。她把那比老男人还要老的嗓门扯长,怪声怪气地诵咒,而且顽强地拐了音。不一会儿,人们便不知不觉地随了她念,反倒模糊了本来的咒音。月儿妈边诵,边怪怪地望兰兰,兰兰知道,她开始较劲儿了。

最叫兰兰担忧的,却是会兰子。她有着盲目的虔诚心,精神又十分敏感。这类女人,很容易变成神婆。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境界里,诵咒时,一脸虔诚,饱含深情,泪流满面,情不能抑。仿佛金刚亥母是她死去的老娘,而她则是个哭灵的孝女。时不时的,她就要站起来磕大头,磕一阵,就浑身哆嗦,抖出一脸幸福的红晕,却又忽然嚎啕大哭。

会兰子第一次哭时,谁都吓坏了,便停了诵咒,一下下掐她人中。黑皮子老道摆摆手,说:“不要紧,自发功。”大家才知道,这也是“功”。月儿妈于是也想和她在这“功”上较劲,便也立起,一脸虔诚,只是无泪。后来倒是抖了,脸上却无幸福的红晕,反倒抖出牛喘来。她倒在炕上,哎哟几声,没有再试。

会兰子除了抖,除了哭,还时不时怪叫。兰兰很反感,恶狠狠说:“请你自重点。这是道场,不是驴马市场。”

会兰子便臊红了脸,痴坐一阵,再也没发过“功”。

7

那“魔”,终究发作了。

一夜,被月儿妈们替下来休息的兰兰死活没睡意。她分明瞌睡到极点了,却奇怪地没睡意。忽然,咒音停了,月儿妈怪怪地笑了,而后,会兰子也笑。兰兰半睁了眼,见两人正咬了耳朵嘀咕。跟她们一拨的凤香已睡成死猪了。月儿妈说:“我不信,我治不了一个黄毛丫头。老娘活了多半辈子,还没叫个黄毛丫头辱臊过呢。你带的好,老娘就搅。”会兰子说:“哎呀,她说我时的那个凶呀,活活一个母老虎。我还没见过那么狠毒的呢。以前,我还以为兰丫头文静呢。”月儿妈说:“文静个啥呀?贞节烈女的王宝钏,葫萝卜背了几背筐。那骚鸟,小小儿就不是个好货,跟花球勾勾搭搭。到婆家,也不安生。听说,和队里的小伙子有一腿,叫人家撵出来了。……反正,这七,我是不想打了,我要捣他个乱。我忍不下这口气。”

兰兰听得头皮都发麻了。没想到,自己眼里神圣的修炼,她们却这般儿戏。那咒声绝不能停,但她们早停了。更想不到的是,月儿妈竟对自己恨到这地步了。既然这样,你们为啥不在自家的大书房炕上睡大头觉,到这里受啥罪?

又听得月儿妈说:“明天,我就叫花球和她挨了睡。等他们一那个,我们就一顿棒子打出去,叫她脸面扫地,看你还牛个啥?”会兰子说:“人家也不一定那个。”月儿妈说:“咋不那个?棉花见了火,还能不着?”会兰子说:“反正,花球的眼睛可贼勾勾的。她不那个,花球也要那个。”月儿妈说:“管她那个不那个。我们说他们那个了,他们就那个了。谁还去摸他们究竟那个来没?”会兰子说:“这样,有些太那个了。人家,可是在娘家门上哩。”月儿妈说:“谁叫她那么狠毒来?瞪我的那一眼,我死了也忘不掉。”

兰兰出了一身冷汗。她和花球老道们一班,一换班,也不管挨了谁,倒下就扯呼噜。要是叫人家辱臊一顿,真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她很奇怪,自己不就是带了回经吗?对会兰子的那声吼,也是为了大家的修炼呀,竟惹得她们痛恨如斯。兰兰感叹道,连修行者都如此,何况那些俗人。

正吃惊呢,两人叽咕了好一阵,到了叫兰兰这拨儿人的时候了。月儿妈过来,在兰兰脸上轻轻拍几下,亲热地叫:“起呀,妖狼吃的。睡得沟子里都没脉了,能修个啥?”

兰兰虽吃惊她的态度,但还是很响地打个呵欠,咕噜一声:“瞌睡死了。”

8

次夜,困极的兰兰才下座,便堕入梦乡。她在天空里飞,想上天就上天,想入地就入地,那份逍遥,是醒着时没有的。忽然,一双手将她拉回地面。她一惊灵,醒了。胸膛上竟真的有双手,正在动作呢。那手柔软妙长,动作也细腻,她觉出是花球。当姑娘时,一跟他相约,他就这样粘她。一种熟悉的感觉立马扑来,淹了心。潮热腾地胀满身子。正想回应呢,却忽然记起正在打七。天呀,她打个哆嗦,推开那手,悄声说:“你干啥?正打七呢。”花球很粗地喘着气,说:“别怕,他们都睡了。”兰兰这才发现,咒声早断了。没想到,在自己眼里神圣的修炼,别人竟视同儿戏。她想:“你们想睡觉,为啥不到大书房看上去?到这里来做啥?”她的心倏地灰了。

那手却仍在摸索,兰兰恼了,狠狠地揪它一下。要不是身旁有人,她会扯下脸皮,狠狠说他几句。真是的,这是啥地方呀?你以为是大沙河里呀,也不怕护法神惩罚你?忽觉几人压了来,把她和花球压在一起。听得月儿妈说:“绑了绑了。这对狗男女,到关房里鬼混来了。”兰兰就想起昨夜听见的话,吓出一声冷汗。她想解释,却不知说啥好。“叫他们穿上衣服。”月儿妈说。兰兰想,她没脱衣服啊。听得会兰子应:“现在穿上了。”兰兰这才明白他们在演戏。花球挣扎几下,骂:“老子又没干啥,你压我干啥?放开。”灯亮了,几双黑眼睛扑了来。兰兰啐道:“羞先人哩。昨夜里你们喧的,我都听到了。”会兰子红脸了,扭过头去。月儿妈却说:“听见啥?老娘说啥了?路不平,众人铲呢。你在亥母洞里鬼混,还不叫老娘说?”花球啐道:“老骚货,你白嚼啥?我们干啥了?”月儿妈说:“干了啥?你自己知道。打!打出关房。”她望着会兰子。会兰子却倏地垂了头。月儿妈虚张声势地叫了几声,便讪讪地寂了。花球冷笑道:“就你们这号修行人呀?呸!”月儿妈脸红了,却冷笑道:“你好得很?咋在关房里干那驴事?”花球黑了脸,上前,冷不防,扇过一个耳光。月儿妈狼嚎一声,扑天抢地起来。黑皮子老道顿足道:“天的爷爷,这是关房呀。”

月儿妈边哭边叫:“他们在关房里干驴事,我一说,他就打我。活不成了!活不成了!老娘这辈子还没叫人动过一指头呢。老娘也有墙头高的儿子哩,谁没长手呀。”她边扯哭声,边拧鼻涕,出了关房。

黑皮子老道拧眉顿足,却没阻挡。凤香煞白了脸,推花球一把:“你快跑,那白狗,可是混蛋一个,他一来,天翻地覆哩。”花球脖子一梗,说:“我也是长毛出血的,头打烂了头拿草腰子箍。谁怕他?”他虽嘴硬,却仍是出了关房。兰兰知道,这一闹,真臭名远扬了,心却木了。几年间,经了太多的事,心上包了层茧,好名坏名,也懒得在乎了。但想到“打七”不圆满,坏了缘起,心就突地悲了,想:“我的命咋这样苦,连个七也打不圆满。”她虽懊恼,但还是坚持着做完会供,才回了家。

兰兰一进家门,妈就告诉她,村里翻天了,都在说她和花球的“驴事”。兰兰略一解释,妈就恼了:“我去找这老妖婆,这还算人吗?”兰兰淡淡地一笑:“算了,嘴长在人家身上,咋说咋说去。”却担忧花球:白狗混蛋一个,花球揍了她妈,他怎会善罢干休?

正忐忑呢,不想,花球媳妇却闹上门来了。她披头散发,一脸血污,拽着一路哭声,到了庄门上,也不管有人没人,先褪下裤子,撒了泡尿――凉州人眼里,这是最大的辱臊了。老顺气绿了脸,庄门是财门,最忌阴人脏物。正懊恼哩,女人已上了沙枣树,她取根绳子,绾个扣子,一端系树上,一端套脖子上,往下一跳,立马就翻起了白眼。老顺急了,抱起女人身子,一刀割断绳子。哪知,那女人缓过气来后,冷不防从怀里掏出螺丝刀,插进自家喉咙。她插得很深,又乱搅了一气。看得出,她是真不想活了。老顺们忙将她送进医院,折腾了几天,她的命虽保下了,脖子却歪了。

老见那歪脖子女人阴阴地望老顺家庄门,兰兰心里直发毛。

她想,脸丢到娘家门上了。还有个啥活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