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的黑云绾疙瘩,雷响电闪者白雨发。”
1
猛子们重见天日时,已是六天后了,这是别人后来告诉他的。幸好,那个备用水管为他们输送了氧气和流质食物。双福带领沙娃,斜刺里打个斜巷,避开木笼担架之处,直通井底,才救出三个活人和一个死人。
猛子们被蒙了眼,背往村里。黑蹲了太久,骤然一见强光的话,眼会瞎的,就在眼上蒙了几层黑布。但日光还是穿透黑布猛扎眼球。那是耀眼的红,猛子觉得那红光遍布天地。身子有种火烧的感觉。耳旁仍在喧嚣,风声人声还夹杂着妈一声紧似一声的发问。猛子想下来自己走,但那厚脊背还是挟持了他,弄出沉重的脚步声。
猛子知道,这几日,村里定然翻天了。虽然老有沙娃死,但村里人一下叫埋了三个,就意味着三家可能会同时发丧,这是从没有过的事。但猛子懒得想,若真死了,也就死了。要是活着,也就用不着自找不愉快,想那没意思的事。但猛子诧异地发现,他们的被埋和被救引起的喧闹,很快就被白虎关的大喧闹淹了。机器们仍在轰鸣,沙娃们仍在忙碌。他们的死与活,已不是最引人注目的事了。大家的目光,盯的是那冷冰冰却又火热万分的砂金。
进了家,躺在炕上。家中熟悉的炕粪臭立马叫他感受到家的温暖。他长伸四腿,尽情享受解除了桎梏的那种舒适。这舒适,熨得灵魂都瘫了。妈一声声地问他想吃啥。爹时不时咳嗽一声。呛人的旱烟味侵了来,勾起他久违的一种感觉。
吃一点拌面汤,他解下蒙眼布,并没觉出那光的刺目来。他发现,妈关了门,拉了窗帘。屋里有好些人,都不说话。
许久,听得一人叹道:“唉,财是命,命是财呀。”妈说:“穷了穷一些过。这事,咱不干了。这几天,妈搭的眼泪,没一桶也有一盆呢。”猛子心里发堵,想说话,又不知说啥好。
缓了几日,猛子才下了炕,腿有些发飘,两鬓处嘣嘣跳着,脑门也疼。妈知道他想去撒尿,就递过一个脸盆。猛子拔开妈的手,摸索着穿了鞋。经过一段时间的过渡,他估计眼睛能适应光线了。谁知,才一开门,那扑入的亮光仍扎疼了脑子。他忙捂了眼。
“咋了?又咋了?”妈扑了来。
“没啥。”猛子闭上眼,只溜隐约的一缝,顺墙根走向庄门外。一入光地里,仍觉有万千金针,直泄而下。他怕那光亮扎瞎了眼睛,胡乱找个地方,撒了尿。
隐隐地,仍可听到白虎关有机器的喧嚣。一听那声音,他心中腾起一股奇特的恶心,心也痉挛了几下。他挪到墙角堆麦草处,蹲下。暖融融的日光亲热地围了来,一下下舔他的心。
“猛子!”
猛子听出是白狗的声音,胡乱嗯一声。白狗说:“我也想弄个窝子。”猛子厌恶那话题。此刻,他一想窝子,胃就立马痉挛。几日里,他就靠吃流食养命。那流食,挟了水管中的沙、脏物和橡胶的气息,印入灵魂了。一触摸,就想呕。
白狗说:“这年月,饿死胆小的。瞧那双福,三捣腾,两捣腾,成气候了。”
猛子皱皱眉头。他觉得很累,很想一个人静一静。太阳光正舔他眼皮,舔出很红的辉煌。心却仍在井下的黑里浸着。一切,都像做梦。
妈的声音传来:“白狗,你少挂络他。我们,天生刨土的命,就刨土吧。你成龙变凤,你自个儿担承。想拉垫背的,到别处去。”
白狗笑道:“给你个狗头金,却当砖头扔。婶子,你不识好歹。”妈说:“你升天入地,我管不住。别老跟猛子骚情。这回,叫花球一撺赶,差点把小命送了。”
白狗破口笑道:“人家花球妈,也正怨猛子呢,你倒怨他。”
猛子笑了。那事儿,真说不清谁撺赶谁呢。
白狗拍拍屁股,说:“那事儿,你想好。知道不?市里要在沙湾搞小城镇了。不说别的,只这白虎关,就是个金疙瘩。到时候,地面比金子贵。那时后悔,就是正月十五买门神了。”
妈半开玩笑地斥道:“快走,快走。你这旋风一来,我的头就疼。”白狗打着哈欠走了。
猛子懒洋洋倚在麦草上,任阳光往身上泼。每根骨头都酥了。他啥也不想,只想叫日光融化了。
缓了许久,他去了花球家,得知花球恢复得很快,已进了城,说是去弄钱了。猛子又想起跟他一块被埋了的王秃子,就想去看看。平时里,人与人也觉不出啥,可一经了那难后,人就变了。不管咋说,他和王秃子是同生共死的人。
才转过墙角,见王秃子家围了一堆人。一打听,原来是他没交上水费和计划生育罚款,乡上带人来叼,拉走了王秃子的所有吃粮和几件破家具。虽然国家免了农业税,可乡上的水费却长了,比农业税高出好多倍呢,王秃子交不起,才当沙娃的。
猛子后来怀疑,那惊天血案的种子,正是在那天种的。
2
乡干部走后,王秃子女人的干嚎声压住了白虎关的机器声。孟八爷劝一阵秃子女人,劝不断哭声,只好安顿几人,叫看着些,以防女人想不开寻了短见。他回家提了些面,叫王秃子一家先糊个口,又去了老顺家,想叫猛子妈去开导一下。猛子妈和老顺斗了一辈子嘴,练就了一副好口才,大的用场没派上,劝人却是把好手。村里人有闹别扭的,她一去,总能化了干戈。
一进老顺家,却见老俩口一脸光彩,问啥好事?猛子妈把莹儿站娘家回来答应嫁猛子的话说了。老顺又喧了毛旦“挑婚”的事,孟八爷笑得眼泪都夹不住了。
笑一阵,他问:“兰丫头的事咋办?”
猛子妈说:“丫头吃了秤坨了。宁死娘在家门上,也不回去。”
“这可麻烦啦。明明是换亲的。你不去,人家不闹?”孟八爷一脸忧色。
“那种事儿,两厢情愿的话,刀子也砍不断。”猛子妈说。
孟八爷沉吟道:“这事儿,要说是个好事。嫂子招小叔子,也顺。你们省下了一疙瘩钱,猛子也有了那肚儿不疼的娃子。媳妇子也是人梢了,面子和心肠都好。可白家,不是吃素的。尤其那母老虎,呵一口气,天都变色哩。兰兰不去,人家能咽下这口气?”
老俩口脸上的笑渐渐没了。
“你去喊媳妇子,我问个实落。”孟八爷说。
莹儿正给月儿教常用的几个花儿令:“黄花姐令”、“大眼睛令”、“尕肉儿令”。月儿学得快,已能似模似样地唱了。叫莹儿惊喜的是,月儿能随口现编词儿,而且很是顺溜好听。美中不足的是,那词儿文了些,把“花儿”应有的那种原汤原汁冲淡了。正说话间,婆婆叫她,莹儿就过去了。
一见孟八爷的正经样儿,莹儿就知道他要问啥。她不喜欢这个话题,但她更不喜欢徐麻子的话题。两下相较,倒是前一个能接受些。毕竟,它和灵官粘了边儿。
“你真愿意?”孟八爷问。究竟愿意啥,他没说。
莹儿点点头。
“人家闹咋办?你可想好。毕竟,是自己的娘家人。”
莹儿迟疑了一下,又点点头。
“开弓没有回头箭。可不要前爪子有劲,后爪子没劲。”
莹儿脸上的肉棱儿一现,又点点头。
“这事儿,成就成。不成,也不惹那个骚气了。人家可是童身娃儿。一不成,身价就掉了。人会说,哟――,猛子叫一个寡妇子也没看上,难听。”
最后一句,很刺耳。但莹儿知道这是实话,又点点头,就出去了。
“成哩。”孟八爷吁口气,“这媳妇子,顺眼,性子是坦了些,可不是那号惊毛骚驴。”又问,“灵官那娃子,来信儿没?”
“没。我估摸,该来信了。”老顺说。妈却轻轻叹了一口气。
孟八爷又叫猛子妈瞅个空儿,去劝说一下秃子女人。猛子妈嘴上答应,心里却想,我自己的事,都火烧眉毛了,哪有闲心劝人家?但她还是去了王秃子家,送了半袋面,说了半骡车话。
但猛子妈心里隐隐有个预感:那白家,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果然,晌午饭刚吃过,莹儿妈就来了。一进门,她就“亲家亲家”地叫了个亲热。然后,喊明叫亮,要请丫头站娘家。
老顺皱皱眉头,没说啥。猛子妈却发话了:“哟,亲家,才来,咋又去?”
“站娘家,站娘家,得站几天。亲家,上回,没带娃儿,丫头的身子和心分了家,站也站不安稳。绕遭了一下,就回来了。这回,带上娃儿,叫丫头尽了性子,住几天。”
老顺呼地站起,一语不发,出去了。
“不成。”猛子妈笑道,“娘家又不是常站的。”
“你也知道这一点呀?”莹儿妈阴了脸,哟一声。
猛子妈明白她是指兰兰,就转了个话题,“那娃儿,人家里站不惯。上回去你家,不是又拉又吐的?”
“哪算啥?谁家的娃儿不是稀屎拉大的?”莹儿妈脸上已没有方才的那种貌似真诚的笑了,明显带了嘲笑,“谁的丫头不是娘肚子里掉下来的呀?人家的,能长年累月地赖在娘家。我的,难道就是专门给人家当驴的?”
猛子妈也不客气了,“谁当驴了?你喊来问问,当个太太地侍候哩。冷了,放到热处。饿了,饭端到头底下。皇娘娘也不过如此吧?”
“皇娘娘就好。”莹儿妈的语气缓和了些,“我也不是跟你嚷仗来的。明说了吧,你的丫头来,我的丫头就去。你的丫头不去婆家,我的丫头就回娘家。换亲的规矩,在那儿摆着。你不丢底,我还典脸呢。”
猛子妈的脸一下子灰了,灰一阵,却哭出声来,“怪就怪憨头这要债鬼。”
一提憨头,莹儿妈的脸色缓和了,看那样子,也要陪亲家搭眼泪了。但猛子妈却望了她一眼。这一望,莹儿妈马上认为,这哭憨头,是亲家的一种手段,脸又倏地绷硬了。
兰兰做完了功课,进来,淡淡地说:“妈,嚎啥?嚎又嚎不活?”却没望婆婆,也没打招呼。
一见兰兰,莹儿妈遭烫了似的,涨红了脸,一句话也不说了。她出了书房,进了小屋,裹了娃儿,捞了莹儿出门。却发现,老俩口如临大敌地守在门口。
“放下娃儿!”猛子妈厉叫,“丫头是你的!孙子可是我的!”
一看那阵势,莹儿妈又进了屋,把娃儿放在炕上。也许是放重了些,娃儿大声哭了。莹儿也哭了。
“哭啥?不争气的东西。人家的丫头,是娘养的。你是打石头洼里迸出来的?”莹儿妈直了声叫。
老顺垂了头,蹲在台沿上。猛子妈早已泪水涟涟了。兰兰木然了脸,又进了北屋。
莹儿妈又捞莹儿。莹儿一甩手,哭道:“妈,你叫我好好活几天,成不成?”
“人家叫我好好活不?你说!人家叫我好好活不?人家的人,能体谅娘老子,你为啥不能?”
莹儿不再说话,只是哭。娃娃哭得越加厉害。猛子妈进去,抱了娃儿,边哄娃娃,边流泪。
“这人,真没个活头。”老顺咕哝一声,摇摇晃晃站起,向庄门外走去。
猛子妈抱了娃儿赶上,悄声道:“你哪里去?人家叼娃娃,我可没治。”
“哟,没王法了?”老顺说。
“王法也向了人家。娃娃是人家生的。”一听这话,老顺住了脚步,又回来,坐台沿上。
小屋里,传出莹儿妈的声音:“哟,理由都给了人家了?人家的丫头站娘家,是天经地义,想多久,就多久。我的,连门都不叫出了?”
“走!走!叫人家走!”老顺跳起来,吼道。
“就不叫去!”猛子妈尖声说,“我的媳妇还不由我了?”
“我的媳妇咋不由我?”
一句话,又把猛子妈噎住了。老顺指着老伴,骂道:“你个老祸害。人家想走,就叫人家走。你能捆绑住吗?”猛子妈却拧了脑袋,一语不发。
却听得莹儿哭着劝:“妈,你先去,行不?叫我歇两天,再去看你,行不?您给我一点面子,行不?”
“不行!”莹儿妈厉叫,“人家,软刀刀细绳绳,往死里弄我哩。我发啥慈悲?反正,两条路:要么,你跟为娘的走;要么,我就不走了。既然陈家好,老娘也赖下不走了……”
“好啊,欢迎,欢迎。”猛子妈胳膊拢了娃儿,拍几下巴掌。
却听得莹儿妈说:“……叫人家大婆子小婆子地要。”
“话往好里说!”老顺吼道。他不明白,这婆娘的话是啥意思?“大婆子”明摆着。这“小婆子”,究竟指谁?是她自己?还是影射莹儿?说他当公公的想霸住儿媳妇?不管哪种,传出去,都是笑料;就吼道:“走吧,走!……老妖,你叫人家走,你霸住做啥哩?天下的女人,又没叫霜杀掉。”
“叫人家说。”猛子妈提高了声音,“成哩,成哩。欢迎。你当啥也成。小婆子也成。大婆子也成。妈妈也成。你能说,老娘就能受。”“屁!屁!”老顺吼道。
“这话,可是你说的。”莹儿妈出了小屋门,捞了老顺手腕,几下,就拽到书房里了,一手却解起扣子,“小婆子就小婆子。老娘就当个小婆子。只要你老家伙中用。”
“丢开!丢开!”老顺直了声叫。
孟八爷闻讯赶来,一进书房,见老顺正和女亲家纠缠在一起。女亲家一手捉老顺的腕子,是怕他逃跑;老顺一手又捉了女亲家的手,怕她解扣子脱衣服。
孟八爷破口大笑,“哎呀,这么精彩的戏,该上春节联欢晚会了。”一见他进来,两人才丢手了。
老顺已给这女人折腾得精疲力尽了。莹儿妈身子胖大,瘦小的老顺降不住。若不是孟八爷赶来,真不知闹出啥尴尬事呢?接着,月儿爹们也进来了,都“亲家亲家”地劝。
孟八爷却止不住笑,望一眼老顺,望一眼女亲家,时不时就迸出一串夹杂了“哎哟”的笑。老顺晃晃脑袋,也笑了。莹儿妈却铁青了脸,一副刀枪不入的模样。
“亲家亲家两亲家,沟子里入个榔头把。”孟八爷打趣道,“亲热得拉不开了。”
莹儿妈却气呼呼道:“你们评个理儿。我来请我的姑娘站娘家,可人家不放。坐牢也有个放风的时间呢。你们评评,我该不该请姑娘?”“该,该。”孟八爷笑道。
“你是请吗?”猛子妈抱了娃儿进来,插言道,“你怕是刘皇爷借荆州吧?”
“听,听,啥话?”莹儿妈撇撇嘴。
“啥话?好话。你肚子里的杂碎谁不知道?憨头虽不在了,可是明媒正娶的。你想领就领,欺陈家门上没人哩。”猛子妈啐道。
“我的丫头是你明媒正娶来的,你的丫头是我偷去的?”女亲家反唇相讥。一下,又把猛子妈噎住了。
孟八爷笑着打圆场,“谁都温和些。话里少些火药味,都有些岁数了,咋都是惊毛骚驴?该!该!我说你们都该。请的也该。留的也该。请的,是当娘的本分,叫丫头到娘家站两天,热热火火喧几天。娘儿俩亲热亲热,把肚里拐拐角角里的牢骚倒一倒。”
“她有啥牢骚?当个皇娘娘地待候上。”猛子妈冷冷地说。
“夹嘴!”老顺斥道,“叫人家说。”
“请的也该。”孟八爷笑道,“留的嘛,也该。为啥?要是你是泡臭大粪,人家早用铁锹铲了,扔出去了。还留啥?还不是婆媳们有感情,才舍不得叫去……几天,也想呢。我知道,莹儿丫头孝顺,妈妈叫得像炒麻籽儿似的,一声比一声脆和。婆婆嘛,也当个自家丫头一样看待媳妇子,舍不得叫去……几天也舍不得。也该。”
莹儿妈白孟八爷一眼:“那人家的姑娘站娘家,黄鹰一样,一放出,就不见回窝。也该?”
孟八爷语塞了。他发现,这婆娘不简单,每句话都在老弦上抠。这事儿,咋说也是理短:你的丫头一站娘家,就不叫回去;人家的,想站,却不叫去;就说:“兰丫头呢?也叫回去。”
猛子妈却扯长了声:“回――去――?一回去,怕是连个囫囵尸身子也见不着了。多少回了,悬乎乎死掉。那丫头,死也不踏白家的门。”
“听,听。”莹儿妈冷笑道,“就人家的,是娘养的。”
“你为啥不说你的爹爹是个坏种。”猛子妈回了一句。
“你的爹爹呢?坏了坏,你给我的丫头配一个。”莹儿妈这话一出,老顺就黑了脸。看那样子,竟似要吞了女亲家。猛子妈也白了脸,呆一阵,又“要债鬼,要债鬼”地哭起憨头来。
孟八爷厌恶地望莹儿妈一眼,说:“这就是你亲家的不对了。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你咋能说这话?”月儿爹们也“就是就是”地应和。莹儿妈自知说错了话,气焰低了些。
但孟八爷知道,莹儿妈说的,也是实情。白福再坏,还是个男人。憨头虽好,却早做鬼了。幽冥两路,显然跟莹儿配不成夫妻了。想到老顺老俩口说过的那个话题,想,也好,就顺坡下驴,索性挑明了,就说:“不过,人家白亲家说的,也不是没道理。憨头毕竟不在了。莹儿也年轻,叫人家守寡也不是回事。你老顺想留人家,名不正,言不顺,叫人把牙笑掉了。白亲家的话虽不中听,却中用。你好哩坏哩,给人家配一个。灵官还小,就猛子吧。出的不出,进的不进,倒省了许多麻烦。”
莹儿妈慌乱了,“我可没那个意思。”
“意思嘛,没有了,就叫它有。”孟八爷笑道,“你刚才也挑明了,我们同意。他们老俩口的思想工作,我做。”
这话一出,连孟八爷自己也得意了。听他的语气,这主意,是莹儿妈想出的,老顺们还得他做工作。这下,老顺们有面子了:事成了,是孟八爷劝说成的;事不成,是老顺们不愿意。外人听来,也不丢人。
“不成!不成!”莹儿妈却钢牙铁口。
“咋不成?”孟八爷笑道,“白亲家,别不好意思。我看成哩。老顺不成,也由不了他。咋不成?好事。亲上加亲。谁也知道谁的底细,丫头也不受罪……唉,养女容易,嫁人难呀。金银能识透,肉疙瘩识不透。有些人,看起来人眉人样,却是蛆肚子坏肋巴。丫头嫁过去,过不好日子不说,弄不好,还叫人‘呜呼’死了。这种事多哩。有些当娘老子的,图个钱呀,财呀,把丫头错嫁个不学好的。结果,把丫头送阴司里了……亲家的主意,不出不进。好!谁的肠肠肚肚,一看就明白,倒也放心。”
孟八爷歪打正着,倒把莹儿妈说动了心。徐麻子介绍的赵三,她也听说过,虽有些钱,可爱嫖风打浪,不是个好货。她是图那财礼的。有了彩礼,兰兰真跳了槽,她好歹还能给儿子弄来个母的;但心里却在嘀咕,怕丫头过去受罪。娘心里,亲的还是丫头,知疼知热的。那白福爆仗性子,不时炸她一下。日久天长,虽习惯了,但对儿子的感情却淡了。叫莹儿嫁个不学好的去受罪,娘也不放心。猛子常到她家帮兰兰干活,牛一样能苦,心也不坏。莹儿嫁了,倒也不会受罪,就沉吟道:“这……,这……。”
“没‘这’头!”孟八爷见莹儿妈动心了,口气愈加干脆,“就这么办!”
“可丑话说在头里。”莹儿妈说,“媳妇子得回婆家。”
“好说!好说!”孟八爷口气很硬地说了个模棱两可的词。猛一听,似打了保证,其实,也没给个一定。孟八爷想:“先答应,再慢慢劝兰丫头。”他叫一声:“老妖,发啥呆?宰鸡儿!”
猛子妈呆了好一阵,才把娃儿塞给老顺,欢天喜地地去抓鸡了。
孟八爷却取笑老顺和莹儿妈,“你们俩日后亲热时,得分个场合和时辰。”
俩亲家都红了脸,不好意思地笑了。
3
不多时,猛子妈就把爆炒的鸡肉和野兔肉端了上来。要说,刚生了气,是不该吃肉的。按凉州人的说话,癌就是吃肉生气才得的。但没肉,清汤寡水的,显不出热情来。为了不闹腾出癌来,孟八爷叫猛子妈炖好了酒,边吃肉,边喝酒。酒肉是朋友,互相消解,就无大碍了。
莹儿抱了娃儿,到书房里来了。看得出,她心情极好。这结局,出乎她预料,很使她高兴。倒是兰兰仍不赏面,仍蜗在北书房里坐禅。孟八爷知道她们婆媳俩尿不到一个壶里,硬拉在一起,反倒败兴,也不去叫她。老顺老俩口、孟八爷、莹儿妈、莹儿坐在一处,边吃肉,边喝酒,好不热闹。
许久了,老顺老俩口没这么高兴了,老是患得患失,既怕莹儿飞了,又怕她带走娃儿。既悲死别,又怕生离,心老是攥成个酸杏蛋儿。孟八爷一番口舌,便扭转了乾坤,解了他们的心病。他们都很高兴,一次次给白亲家夹软肉。看那一脸春风,仿佛方才没吵过架似的。
吁了几盅酒,孟八爷兴致大增。他酒风好,时不时的,就听到他开怀的大笑。那开怀的笑配上微微泛红的脸,使孟八爷年轻了许多。白亲家酒量也好,几盅酒一下肚,便没了拘束,话也多了。
孟八爷有意叫这氛围升华,就喝了三杯酒,要行个新酒令。这三杯酒是资格酒。谁要行新酒令,得先喝三杯,才有资格。三杯酒一落肚,孟八爷就说出新酒令了。
这酒令,叫“两个小蜜蜂”。孟八爷就比划着教:唱“两个小蜜蜂”呀,行令的两人得伸出两个大拇指;唱“飞在花丛中呀”,双拳变掌做飞翔状;“飞呀,飞呀”,再飞翔;而后,或伸两指,或出拳,或伸掌,分别代表剪刀、锤子和布。剪刀剪布,布包锤子,锤子砸剪子,一物降一物。胜了的,伸出手掌,遥遥作势,打对方耳光。对方做被打状抡头甩耳,口中发出挨打的呻吟。做错动作的,喝酒。
这些,没啥,莹儿妈很快就习惯了。
叫她为难、也最惹人发笑的是两人出了相同的手势,这就叫“西厢”了。“西厢”时,两人必须马上嘬嘴唇,向对方飞吻,啧啧有声。
孟八爷做得极为逼真,把莹儿妈飞吻得一脸通红。莹儿妈却扭扭捏捏,被罚了几次,便死活不行这令了。
这一手,惹得莹儿笑疼了肚子,猛子妈也笑得喘不过气来。老顺强忍着,但还是时不时嘿嘿几声。
这一令,便把气氛推热烈了。
再饮一阵酒,谁都到兴头上了,孟八爷便不再劝酒。他要搅酒场子了。凉州人饮酒,讲究的是对方不吐,意味着没招待好,所以最忌讳主人劝阻,败了酒兴。孟八爷却讨厌喝得吐天哇地。一喝到酒酣耳热,他便要搅酒场子。只是他这一搅,不但不败兴,反添了无穷乐趣。
孟八爷善唱,那声嗓,那味儿,和他的人品一样呱呱叫。他最擅长的,是“凉州小调”,也叫小曲儿。小曲儿多,如“十里亭”啦,“放风筝”啦,“王哥放羊”啦,把凉州人生活的各个方面都涉及了,浩如烟海。这回,孟八爷唱的是“闹五更”,说的是姑娘初嫁到婆家第一夜的经历。
孟八爷的嗓门是惊人的好――
姑娘二十一,打发到婆家去;
一根葱的那个身坯儿,越看越稀奇。
一更里照明灯,来了个铺床人;
核桃和那个枣儿哟,啪啦啦满炕滚。
莹儿抿嘴笑了。这场面,她当然熟悉。娶她那夜,闹洞房的人一走,娶亲的会兰子就来铺床了,念叨了一些吉利话,把核桃枣儿扔了一炕。这核桃,代表娃子,枣子代表丫头,祝新媳妇子女成双哩。
二更里吹灭了灯,小俩口嘴套上亲;
有心说两句知心话,又怕有听床的人。
听下了听下吧,小妹妹不怕它;
盘古爷遗下的,有那个听床的人。
这“二更”,莹儿没经过。憨头硬着身子,面朝墙,僵了一夜,没敢碰她。第四天夜里,他才摸索过来,但开始了,也结束了。后来,莹儿才知道,憨头患了阳萎。北柱们猫在窗外,听了几夜床,却连个声气儿也没听到。一想这些,莹儿的心阴了,憨头的脸又浮脑中了。苦命人啊。她想。
三更里月儿升,小哥哥把脚儿蹬;
小哥哥你不要蹬,尕妹是明白人。
解开了贴身衣,露出了白肚皮;
胳膊儿搂得紧,嘴唇儿甜蜜蜜。
屋里人都笑了,除了莹儿。这境头出现时,已到婚后几年的某个夜里。那“小哥哥”不是憨头,而是灵官。那夜,灵官游过了月色,游向了她,在她的生命的港湾里,荡出了幸福的涟漪……这时,她心里又溢上一股浓浓的相思,异常强烈。望着娃儿的那张小灵官脸,酸涩的感觉涌上心头,又涌上眼睛,脸上便水哗哗了。她伏下身,亲亲娃儿,趁势在娃的衣袖上擦了一下。
四更里月偏西,架上的鸡娃儿叫;
骂一声扁毛虫,你叫得太早了。
莹儿抿抿嘴,偷偷笑了。那夜,她可真这样骂过呢。那一夜,她没有睡,怕一闭眼,天就亮了,就使劲搂了灵官,一下下咬他。这咬,不是驱他的睡意,而是情不自禁地撕咬。她还想把他吞肚里呢。可是,“四更里的月牙儿撇西了,架上的鸡娃儿叫了。手儿里摇来嘴儿里叫,你去的时候儿到了。”灵官只好悄声没气地穿衣,悄声没气地下地,悄声没气地回身咬咬她,悄声没气地融入夜色了……
五更里月儿落,高兴地睡了个着;
下巴儿顶着了,哥哥的汗散窝。
小叔儿去踩门,喊着却不答应;
隔窗儿捣了一木棍,新媳妇才惊醒。
莹儿抿嘴笑了。这五更,虽没在新婚之夜发生,虽推迟到几年后,虽换了“哥哥”,莹儿听来,仍很亲切。和灵官次数不多的几次整夜的相聚里,他老背过身子睡,莹儿就在背后搂了他,下巴儿顶在他脑后的汗散窝里,研墨一样,把他“研”醒,再“研”出他的激情来……这编曲儿的,可了不得。这细节,他咋知道?
记得,那个枯燥宁静的新婚之夜的早晨,灵官来踩门。按规矩,婚后第一天,得小叔子踩门,门踩开,新婚夫妇才能出去。那天早晨,莹儿很早就醒了。憨头也穿好衣服,垂下脑袋,坐在那里。听到敲门声,开了门,灵官进来了。那时,他还是个学生娃,还是个典型的毛孩子。莹儿不会想到,日后,这个毛孩子会闯入她的生活,填充了她的巨大空虚,又制造出更大的空虚。
灵官进来了。他仿佛很羞,垂下眼睑,端一盘叫“炉扣子”的食品,不说话,背过身,手从头顶上一扬,把食品倒进身后莹儿张开的衣襟里。这,便是踩门了。
记得,她把“炉扣子”放在桌上,取出红纸包,包里有二十块钱。这是给小叔子踩门的“礼行”。灵官接了,就出去了。……谁知道,他不但踩了门。后来,还踩了人呢。莹儿抿嘴一笑。
孟八爷的嗓门越加兴奋,被激起的笑声也越大――
小姑儿去踩门,鼓着尕嘴儿笑;
新媳妇撇撇嘴,丫头你不要笑;
等你给上个婆婆家,好不好你知道。
这一节,更没了。小姑儿兰兰,是和她同时入洞房的。莹儿过来,嫁兰兰的哥哥憨头。兰兰过去,嫁莹儿的哥哥白福。就这样。这就是她们爱情的归宿。
公婆和妈妈被“闹五更”逗得越加开心,笑个不停。莹儿心里却淤了泪,渐渐地,泪涌到眼里了。她背过身子,悄悄地抹了。
听了这“闹五更”,心头的喜悦没了。那心思儿,一被勾起,就汹涌成浪了,竟鸦片烟瘾犯了似的想起灵官来。突地,想到自己和猛子的话题,心狠狠抽动了一下。
“冤家,到时候,你再来踩门不?”她忽然对灵官产生了强烈的怨恨。是怨他出去呢?还是怨别的?不知道。但想到日后再一次的踩门对灵官造成的伤害,她快意地笑了。
4
这喜庆气氛一直延续到次日。亲家们打开窗子说亮话,把猛子和莹儿的事摆上了议事日程。憨头已过百日。百天一过,礼上就说得过去了。人死后,最重要的七七一过,百日就是个坎儿。活着为人,死了为神。百日一过,憨头在阳世的一切都了了,成神了。
老顺老俩口很是高兴,这一下,一石二鸟,把心里的疙瘩解开了。莹儿妈也很舒心,虽说她老和兰兰吵架,可心里,她还是承认兰兰不坏,另娶一个,也不一定能赶上她。再则,莹儿的后半生也有了依靠。这猛子,在她看来,比憨头要灵泛些,又是个童身娃儿,面子上也好看,就高高兴兴地走了。老顺给包了两只野兔子。
莹儿的心绪却很复杂。她既为摆脱了徐麻子的纠缠而轻松,又为嫁猛子而沉重。虽说理性告诉她:这样最好。嫁灵官,是没影子的事,可自己又不能不嫁。与其嫁别人,离开“灵官”的家,不如嫁猛子,继续当“灵官”的嫂子。但心头,却总是为自己浮萍一样无法自主的命运而沉重。妈妈一离去,也没必要强做欢笑,复又闷闷不乐了。
月儿便来陪她。
月儿几乎把莹儿知道的“花儿”令都学会了,欠的是火候和不可缺少的那份质朴。有了这质朴的心,才能唱出“花儿”应有的原汤原汁。任何矫情都会叫“花儿”变味。变了味的“花儿”,也许叫“歌儿”。或者,称啥也成,但不是“花儿”。
“花儿”是啥?“花儿本是心上的话,不唱时由不得自家。钢刀拿来头割下,不死就这么个唱法。”这就是“花儿”。唱“花儿”,必须对人生有特殊的感悟。否则,口一张发出的,是干巴巴的乐音,而不是曳血带泪的“花儿”。“花儿”里有笑,是含泪的笑。“花儿”里有泪,是带笑的泪。这里,只有心灵的体悟,而无需语言的诠释。带上了理性色彩,就不是“花儿”。
对这些,月儿似懂非懂。
于是,莹儿便唱起来了。心里有浓浓的相思,口一张,便自然流出了――
一对儿鸽子飞起了,
崖根里它吃了水了;
明明白白地糊涂了,
眼睛里活见了你了。
大河沿上的牛吃水,
眼看着四山里雨来;
睡梦里梦见尕哥哥,
又说又笑地醒来。
莹儿如泣如诉地唱着。爱流泪的她,这回没流泪。她把泪都变成“花儿”了。倒是月儿流泪了。她仿佛明白了“花儿”。这“花儿”,没有大喊大叫的寻死寻活,流出的,只是一种淡淡的相思,一种雾一样淡烟一样朦胧的相思,述说着明白时的糊涂,清醒时的恍惚,梦中的惊喜……它隐去了相思带来的惨痛和失落,没有爱呀恨呀,死呀活呀,但有哪部世界名著,能写出如此真切的相思呢?
唱完许久,月儿还浸在那旋律里。她仿佛读懂了莹儿的心,她想问,莹儿却又眯了眼,沉浸在另一种旋律里了。她的眼里涌出了泪,声音激烈而绝望――
白纸上写一颗黑字来,
黄表上拓者个印来,
有钱了带一个笑脸来,
没钱了挂一匹布来,
有心了看一回尕妹来,
没心了辞一回路来,
活着了捎一封书信来,
死了者托一个梦来……
莹儿再也唱不下去了,伏在床上,嗥啕大哭。望着痛哭的莹儿,月儿想劝,却忍不住流泪了,索性也伏在莹儿肩上,哭了。
一种奇怪的直感袭向痛哭后的莹儿:那事儿,怕不会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