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里山前驴推磨,老鼠它拉不到洞里。”
1
赵三正在井上,大声说话,一副粗豪的屠夫样儿。没治,他生在屠夫家,长在屠夫堆,又当了十几年屠夫,虽有了几个钱,不屠夫也由不了他。显然,他自个儿也想不“屠夫”,努力想优雅些,可屠夫味儿硬是从汗眼里往外冒。没治,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想不屠夫,也由不了他。
那双福,倒叫钱熏出了几分文气。想当初,穷得精屁股撵狼时,也不过一个乡巴佬,后来,财发大了,到大地方,粘了些文气,就斯文了些,听赵三说笑时,便只是矜持地点头。但再矜持,猛子仍觉一股恶心往外冒。那学来的,只是皮毛儿,里面的实质若恶心,有多好的包装,也掩盖不了恶心。
花球说:“瞧那烧样,想当初,也不过是个生疤的土豆,一有钱,就牛气成金疙瘩了。知道不?听说,这几日,他出的金子,早超出了成本。再出,就是净赚了。要不,我们也弄个窝子?”猛子道:“说得轻巧。你连骨头撕不滿一盆子,拿啥开窝子?”花球叹口气。
两人到那涮金槽水口处,花球又去背双福涮过的沙。猛子眯了眼,看远处的山。那山,隐约在薄雾里,看似很远,但并不远,骑了骆驼,或步行,几个时辰,便能到那山上。那山,便是祁连山,蜿蜓千百里,扭呀扭呀,便扭出一道窄长的峡道。西边大山,东边大漠,中有小道,东窜西窜,人便称之为河西走廊。但猛子懒得管那些**长毛短的事,他只是将胸中淤积的恶气吐出。他很想叫几声,但他知道,他一叫,别人就会将他当成叫驴之类的动物了。叫得有资格,人穷了一叫,别人就当你侵犯了他。
听得双福说:“花球,你打模糊,我也不说不叫打。可是,你别偷没涮的沙。”花球笑道:“我倒真想偷呢,不想偷是假的。听说,那夜有人偷沙,差点偷去几两金子?”赵三笑了,那笑也一幅屠夫气,粗声大气地冲人。赵三说:“那穷命的贼,若偷去那沙,最少值千儿八百。可惜呀,有发财的心,没发财的命呀。”猛子听出他话里有话,估计他们怀疑是自己偷的。要说,河里打模糊的,现在就他二人。别人也可能偷,但涮来却没他们方便。猛子心里有了气,他最反感别人说他穷命,便说:“赵三,听你的话,你是好命了?既是好命,为啥老人说屠汉养儿子是充数儿呢?”赵三的笑一下子没了,支楞起脑袋来。虽然离得不近,猛子还是看到了赵三脸上鼓起的肉棱。“啥意思?”他恶狠狠地问。
“没啥意思。”猛子懒洋洋说。
猛子知道这话气得他够呛,心里暗暗好笑,但还是觉得对方那命穷的话刺疼了自己。先前,他觉不出啥,只要山芋米拌面填饱肚囊,就懒得想别的。可近来,他发现,那穷,已成尖刀了,时不时就刺他一下。当那“穷”字仅仅是影响生机时,也没啥。这世上,填肚子的东西有的是,或野兔,或野鸡沙米啥的。吃饱之后,便能懒洋洋晒太阳,也惬意,觉不出做人的沉重来。一旦那“穷”字超过一定限度,影响到做人的尊严时,就不能不正视了。当然,这“尊严”二字,他才放入心里不久。不过,那概念,只要一入心,就生根了,时不时就会探出刺来,扎他一下。
爹似乎是不怕穷的,老听他说:“穷是老子的活该穷。”这话,他说了一辈子,很坦然,一副乐天知命的架势。当由穷带来的磨难袭来时,爹虽也苦恼,呲牙咧嘴,坦然受刑,但很少怨天尤人。爹老说:“老天能给,老子就能受。”,他将那坦然的“受”,当成向老天示威的武器。猛子虽能感受到爹“受”时那份尊严,但还是不愿效法他。他跟爹不一样,老天不公时,他就会大骂:“老天爷,我****妈!”
猛子不信赵三那话:“你没有发财的命。”他不信真有个叫赵公明的,是个溜沟子拍马屁的家伙,谁富了,就再扔给他一疙瘩金子。他不信。他呆在家里,当然是谋不来一份钱的。当他带了兔鹰,抓几只兔子,到城里卖了,就是几十块钱。这钱,是他挣的,不是那赵财神赐的。赵三那财,是千百个猪呀、牛呀、羊呀的命换的,不信老天爷会安排你杀生害命。要是他真安排了,猛子又该操他妈了。
花球背来了沙。他放下袋子,吁吁喘气。猛子懒得闲言,取出金盆子,铲些沙,迎了水波,一下下涮。浮沙忽地腾起,在盆里旋几下,叫水带了去。涮的感觉很好,沙打旋时,有种流动的美,一晕一晕,茫无轨迹。那图案,一次次刷新,决不重复。浮沙一晕晕逐水而去。几块石子把盆底咬得格格响。猛子拣了石子,很想朝赵三扔去,但想归想,还是随便一扔。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谁叫你自个儿穷呢?朝人家撒啥气?
几点黄星又露了出来。这晃前晃后,为的就是晃出这几星黄来。猛子吁口气,那黄光很叫人喜悦,但怪得是,心底竟腾起一股无明火来,搅得他心绪大恶。他手一扬,恶狠狠将盆子抛出。那盆划个弧后,溅在河水中。
花球嗔道:“发啥烧疯?”
猛子懒洋洋出了水,朝沙上一躺,长吁一口气,闭上了眼。花球仍在唠叨。猛子也不去在乎。许久,他一咕辘爬起,恶恨恨对花球说:“别人吃剩的,有个啥吃头?”
花球冷笑道:“有本事,你也开个窝子呀?”
2
猛子再次接受了花球的提议:去偷沙。花球的想法很实用:偷来半袋没涮的沙,若运气好,淘出几千块钱,再生法些,就能开个窝子。
大头又定了土政策,地皮儿又涨价了。谁要也成,一个窝子交五百元。钱虽不很多,可这仅仅意味着允许你在白虎关开井。这儿,撂荒几百年了。谁要是种辣子需肥沙,你哪儿掏也成。现在,大头定个所谓政策,就要收钱了。据说,市上也眼红了,正在订新政策。花球说:“现在才五百,再过些日子,可就说不准了,五千?五万?嘿嘿,就看人家的嘴咋张。”猛子想,凭啥?就凭你大头舔乡长屁股当了村长?
但平心说来,真要淘出金来,五百元也值。可问题是,那五百元,仅仅是允许你在白虎关挖个四米方圆的朝天窟窿。挖个窟窿,得用人,人得吃饭,得发工资。虽说这地面旱得冒烟,可地下却似骚女人,稍一碰,就会汪洋成一片。这儿曾是水路,千年了,祁连山的雪水,就是打这儿流向大漠的。后来,上游修了水庫,截了水,明水没了,暗水却还在地下咕咚着。你掏洞,碰到人家痒处,人家就会咕嘟着上冒。你要么被淹了老鼠,要么就得备下抽水设备。这设备,你朝凉州城的营业员龇龇牙,人家又不给你。手里没刀杀不了人呀,你个驴操的票老爷。
花球的提议不无道理。
入夜,猛子便背了纤维袋,和花球一起,摸向大沙河。才出门时,天上还有星星。那星星,睁个贼眼,贼嘎嘎笑。一入大沙河,星星就没了。那儿,到处是贼亮的电灯,哗哗地放光,一晕一晕的,直往脑中钻。还有那抽水机声、沙娃的叫骂声、窝铺里传出的猜拳声,都一团一团往脑中扑。
这世界疯了。
因怕有人偷沙,那堆沙处高挑起一盏电灯,不知有几百瓦,反正贼亮。别说往跟前爬人,飞来个马蜂都能扎眼。更可恶的是,那沙堆附近,竟冒出个小帐篷来,虽不大,可住几个人不成问题。那里面,说不准就有人举了木棒候着呢。
猛子吁口气,捣捣花球。花球半晌不语,忽见几个黑点,一跳一跳,在帐篷前出现。猛子认出,那是狗。因沙娃吃“腰食”时,懒得洗手,沙子就粘在馍上,吃时也懒得洗,剥了皮,随手一扔,便招来吃野食的狗。花球说:“我想了个法儿,装狗。”猛子还没弄清这话的含义,花球已融入夜了。花球一离开,那声响就大了许多倍,滿天搅着。脑中也有好多机器吼。猛子有些灰心了,虽也不信命运,但仍然觉出有种巨大的力量正桎梏了他,闹得他干啥都不顺。
不知过了多久,花球摸来了。他们的窝身所在是一道沙岭,从大漠那头扭来,探入了白虎关。那沙丘想不到自个儿胡乱的一扭,会成就两个做贼的人。但猛子并无做贼的感觉。这很怪,他偷女人时,有做贼的感觉,偷别的东西时也有,唯有偷沙时没有。他眼里,这沙,跟这天,跟这地,一样,是大家的。虽然双福凭了你有几个臭钱,从地下掏出,但凭啥叫你独吞?就凭你屁股大?沟糟肥?
花球递过一张狗皮,说:“等会儿,披了,爬过去。咋看,都会当成来觅食的狗。”猛子破口而笑,见那些寻食的狗,倒真是没人注意,便说:“你爹老骂你贼坯子,看来真没骂错。”花球捣猛子一下,说:“你不贼?咋连人家女人也偷?……等过了半夜,闲人睡了时,再去。这会儿,谁都睁了贼眼瞅你。虽披了狗皮,也容易露出马脚。”说着,将狗皮一铺,仰天躺了。猛子也躺了,这才又看到天,只是那灯光污染了天,天也没寻常那般明净。
花球道:“这日子,真没法过了,待在村里,跟坐牢一样。到城里打工,也像叫这世界抛到了角落,到处是钢筋,到处是水泥,啥都冷冰冰的,没一些人情味。你说,这日子,咋能活出个起色?”猛子道:“这世界真变了。先前,有口热汤,大家喝。现在,吃稠的人胀死,喝不上粥的饿死。这日子,明摆着过不下去了。以前,懵懂时,糊里糊涂,头一挨枕头,就打呼噜。可没治。这世界,不想叫你懵懂。这也扎你,那也刺你,虽没猛榔头砸你,但那针挑的滋味,也难受哩。有时一想,这样活一辈了,还不如去跳井。”他狠狠地抓几下狗毛,又说:“瞧,这村子,蜗在沙旮旯里,也不知多少年了。它可是从来也不想去惹谁的,可没治,你不惹它,人家来惹你了。”
花球说:“听说市里要搞小城镇呢,乡上要去争。将来,说不准我们也有城镇户口了。”
猛子冷笑道:“城里人都一群群地下岗,你城里人了,又能当个**毛。”他一轱辘爬起,咬牙切齿地说:“你要想活出个人,法儿只有一个,挣钱。好饭没盐水一样,好汉没钱鬼一样。那双福,当初穷时,叫村里人整得夹不住屁。现在,一有钱,连那野狗,见了他都摇尾巴。”
花球站起身,提了狗皮,抖几下,说:“就是。为了弄钱,我都愿意当狗。……可惜,我不是女的,若是,我是不愿蜗在这儿的。多少好女人,花儿一样,嫁个蠢汉,叫驴一样锤,叫褥子一样铺,才几年,俊没了,跟晒干的狗粪一样了。凭啥?一样叫人操,叫蠢汉操也是操,叫大款操也是操。弄好些,嘿,摇身一变,成富婆了,那牛气,不比双福弱。凭啥叫人家蜗在这沙旮旯里,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的开?没用。没人欣赏的美,就不是美。”
猛子笑道:“这话,叫村里人听了,不骂死你才怪呢。”花球说:“骂归骂,等我一有钱,一个个又成哈巴狗了。”“也倒是。这年头,笑贫不笑娼。”“可凉州人是贫也笑,娼也笑,不笑中不溜。像我这种二杆子贷,正是叫人笑掉大牙的角色。”
二人胡扯一阵,见河滩里的人渐渐稀了。有的井口已熄灯,这是那些才开掘的窝子。还有些井口挑灯夜战,三班倒。从井口中背出的沙石四下里乱倒,有的高成了山。整个河滩混乱异常。
双福那堆沙处的灯仍在亮,但那周围地势,高低参差,循了地势,隐身倒不难。两人披了狗皮,提个纤维袋,缩了身子,寻些洼处,向前摸去。
狗皮才着身,一股刺目的腥就扑向鼻腔。这狗皮定然没“熟”,上面定然也有些黑红的血污之类,但猛子懒得在乎。没治,你既想当狗,就顾不了太多。花球那话虽刺耳,却是实情。这年头,做人得有资格,当你穷得穿开裆裤时,尊严是个**毛。他希望这次当狗能当出点起色,弄些沙来,淘出几颗金豆子,也能开个“窝子”,好吆五喝六地活几天。
二人猫颠狗窜,摸向目的地。以前熟悉的地面,早给弄陌生了,行来很是吃力,但二人不急,只要在明天日出前弄到沙,就大功告成了。去早去晚,都一样,只要别叫对方发现就成。花球的法儿倒不错,几米外望来,不仔细瞅,都当成狗了。要看出底细,必须到近前,但一般沙娃是不敢到狗跟前去的。听说前几日,有个沙娃想弄条狗吃,却叫狗咬了,害了狂犬病,正在凉州城里噢噢地叫呢。这一想,猛子倒害怕惹事的沙娃会飞来石头。这倒有可能。平日里,不管野狗家狗,猛子一见,总捡块石头投去,偶有打中,便开心十分。这一想,便觉有石头飞来,呜呜破空,但抬头一看,方知是幻觉。
只是那电灯泡十分可恶,一波一波,扩散出乱毛似的光,直往脑中钻,一旋再旋,脑子就不是自己的了。那噪声虽也可恶,还倒好受些,也幸好有那噪声,若无它,此刻的心跳声,定然也胀滿沙窝了。没法子,做贼虽也有些历史,可每次都这样,就像虽偷过多次女人,再偷时仍免不了心跳。这感觉,很是刺激呢。这年头,啥都往心上磨,心早成脚后跟上的老皮,木了。寻常的事儿,已很难激活它了。爹老骂他,说他比牛多个说话,少个尾巴,但没法子,只有新奇,才有刺激。这村子,这大漠,这风沙,自他落地时,就是这副嘴脸,再加上日复一日的劳作,困了睡,饿了吃,跟磨道里的驴一样,转了千百圈,想转出个新鲜的花样,也没那个脏腑。倒是这偷沙,平添了好些刺激。猛子打个激灵,觉得心上有了一股活力。
不知此刻几点了?管它呢,几点也成。但一想,要是有几双眼贼溜溜地盯那沙,并不很妙,就希望此刻也到半夜。猛子觉出腰的酸来,做人时并不觉做人的优势,当了狗才觉出还是做人好。不说别的,这当狗时的腰酸,是做人时不曾有过的。爬上双福女人横冲直闯时,虽也腰酸过,但那酸的同时,还有舒服,这酸却是纯粹的酸,……不,还有疼呢。沙石硌得膝盖火烧火燎,定然出血了。猛子听出花球也在呼哧,还能听到狗皮有脆响。这生狗皮,都这样。幸好有那抽水机们的叫,否则,只这狗皮的脆响就会露出马脚来。猛子感到好笑:那觅食的狗会发出这号声响吗?
摸下沙岭,摸过乱石滩,到了水边。几十个抽水机在突突,原来的干河滩已汪洋出一片清凉来。要到那堆金光闪闪的沙边,先得过这水。可这是怎样的水呀?猛子手才探入,炸凉就溢滿心了。夜气本就瘆人,要是再入水,不生病才怪呢。花球却下了水,他口中抽着气,唏唏哩哩,像患了感冒的老狗。猛子想,管他,冰死了算球,就也下了水。周身的汗眼打起了寒颤,松紧了好几十回。他屏了气,摸了河床石头,以防滑倒。
正怕滑倒呢,那凉却涌了来,沿脚心,直往上窜,还东扭西扭,仿佛蛇在骨髓里钻,瘆凉无比。机器的噪杂声倏地没了。河水的哗哗胀滿了天,仿佛有无数的水鬼在笑,心一下酥了。幸好水面不太宽,那心的酥软才传至腿部,他已萎倒在彼岸。听到花球的骂声,不知在骂水还是在骂人。
感觉已有老长一段时间,从狗皮下探出头,见一些井口虽有人影晃动,但闲游闲逛者没了,估计时辰已近半夜。若真有守夜的沙娃,也可能入梦了。这一想,瞌睡虫趁机溜了来。猛子打个呵欠,他很想将那狗皮翻转过来,美美地睡上一觉。
两人狗一样爬向那堆向他们微笑的沙。还好,那高高突出的沙,造成了一抹明显的阴影,足以使两条狗不大白于光下。只是腰的酸愈加猛烈,仿佛折了。但那沙也荡来一晕晕魔力,两下相抵,就把难受消解了。
终于嗅到潮湿的沙味了。瞧,那沙中,金星乱冒呢。花球已开始往袋中刨沙,唰唰声洪水似咆哮,还有心跳。怪,机器声跑哪儿去了?心却战鼓似擂个不停,把胸腔也砸疼了。
抖开纤维袋,一把把刨。那浸透水的沙却火一样烫手。这感觉真是奇妙,比第一次弄双福女人时还奇妙万分呢。猛子心里欢欢地笑着。他仿佛扑进了浩瀚的乐里,尽性地游呀游呀。他丝毫没发现几个黑影已绕至身后,一张逮鹰的大网悄然落下,像夜的降临那样不可抗拒。
3
棍棒雨一样落下,发出干燥或潮湿的声响。猛子觉不出疼。他知道是狗皮替他抵挡了大力,这便是生狗皮的好处。那晒干的血块和硬硬的干皮融为一体,成为猛子的铠甲。花球却直了声叫,不知是在虚张声势还是真的疼痛难忍。那叫声,跟前些年队里的一头疯牛一样,仿佛不是在使用声带,而是那滿胸腔的声响一窝蜂喷涌而出,慌不择路似的。猛子很想制止他,他怕这声音会招来村里人,更怕看到爹那张老脸。他希望那棍棒落一阵后就放了他。他一边憋了气――这样会消解部分痛疼――一边探出手,摸那轻梏他身子的东西。他辨出,那是一张捉兔鹰的网。从那抡棒者的嘿哈声中,他辨出有北柱。前些时,北柱请他给绾个网,说要绾个兔鹰。这网,说不准就是他绾的那张。过去,他曾无数次地网过兔鹰。现在,又轮到别人网他了,真是好笑。
听得花球叫:“北柱,北柱,你往死里打老子?”
棍棒住了,果然是北柱。他将那电灯泡移了来,照见一张血糊糊的脸。猛子将脑袋探出狗皮,见那血头,吃了一惊,叫:“北柱,你打死人,可要抵命。”
这一说,四下里静了。
几双手胡乱撕扯许久,才将两人放出,猛子见花球脸上到处是青红的淤块,便感激狗皮的恩德。毛旦怪叫一声:“哟,我们还以为是人呢?”花球气呼呼道:“不是人,是你爹吗?”毛旦啐一口,说:“花球,你还嘴硬。这下,不死也得叫你褪层皮呢。”猛子说:“毛旦,你个溜沟子贷。谁有钱,你就舔谁的屁眼?让开路,老子要回家了。先把你打我的记下,等哪天消闲了,我连本带利还给你。”
却听得一人道:“说得轻省。做了贼,还有理了?”猛子见这人面生,心虚了。对付毛旦们,他连哄带吓,或能奏效,可对陌生人,就说不准啥法儿管用了。他想,索性溜吧。于是,他手后抖,腿前扫,将毛旦扔出老远。对方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窜出老远。
花球的叫声却再次响起了。猛子这才发现,自己这一着,并不仗义,就驻足回头,想:“就是死,也索性死一块儿吧。”叫一声:“谁再动手!老子可拼命了。”回到了那沙前,见花球萎在地上,四蹄乱蹬,抱腿的毛旦给弄得东倒西歪。想来花球也想跑,却叫毛旦逮住了腿脚。
几个沙娃朝这边移来。那陌生人高声问:“董事长,这几个贼娃子咋弄?”
“按定的规矩办。”是双福声音。
猛子想,冤家路窄呀,我弄过他女人,落到他手,不脱层皮才怪呢。
毛旦们拽了二人,前拉后推,向井口处走。一道手电光射来,晃得眼疼。猛子估计是双福所为,遂怒目而视。四下里倏然静了,猛子虽看不到双福的脸,却感觉出他那双眼中射出了一种羞恼的光。猛子啐了一口。手电熄了。听得一人道:“用不着披那狗皮的,一看就是狗。”这声音很陌生。一阵笑声炸起。毛旦的笑很是刺耳,他平时与猛子相处不坏,竟也发出这种笑?猛子很想朝他脸上砸几拳。他想,人咋是这样?几张票子就能卖了良心。但一想到自己处境,不觉沮丧无比:人家,是在笑贼呀。
猛子估计双福会说出难听的话,可怪的是,他啥都没说。当然,他没说的,别人都替他说了。可他那双亮亮的眼,却在猛子心头晃。若是双福出了恶言,猛子会骂出世上最难听的话,包括他当过乌龟之类,羞辱他一顿。可他啥都没说。双福不说话时,反倒像夜一样,罩了猛子。猛子觉得对手无处不在,待要反击,却老虎吃天了。
猛子被推搡到井口上。他不知道双福所说的规矩是啥?是老规矩?还是新规矩?记得爹说,先前在祁连山淘金时,若发现沙娃偷金,是要被活埋的,但量他双福也没那个胆子――不过也难说,这年头,啥事都可能发生。听说黑社会的杀个人就跟杀鸡一样。若是别人,猛子可能会告饶。没啥,大丈夫能屈能伸,认个错,没啥。可这是双福,一个强大的双福,一见他那庄门,猛子就感觉憋气。想当初,操他女人时,猛子就觉有把刀在捅双福。向他认错,下辈子吧。
想来双福真定了啥规矩,几个沙娃熟炼地绑了二人。花球叫:“双福,你真要活埋老子?双福,老子的女人娃子由你养活。”双福不语。沙娃们却大笑。毛旦道:“成哩,他不养活,我养活。我正愁没个涮饭盆子的呢?不过,你那婆娘,也得归我。”猛子很想朝那脸上揣一脚。他猛扭几下,扑向毛旦。几个沙娃却揪了他,丢入井中。
猛子朝黑里堕去,耳旁风狼一样叫。突出的木笼部件,都扑来咬他,身子火一样燃烧。我要死了。他想,他很想在死前多想一下,可那黑,那风,还有恐惧,把脑子塞得无一点缝隙了。黑猛地扑了来,把脑子捶得死疼,仿佛那是个大口,正往里吸一只飞蝇。嗓门不由得涌出一串声音。猛子不想叫,可那嗓门,却偏偏猛叫个不停,叫声撞入井底,又往上涌,像一粒粒石子打在心上。
忽觉背上一抖,倏地静了。猛子明白,他背上的绳子控了身子,也明白对方不是要活埋他,而是在玩一种游戏。听说,这游戏,也是专对付偷金的沙娃的,玩法是:弄个滑轮,吊个沙娃,在井中忽而上,忽而下,别说叫井壁磳,只那忽闪,就叫人软了脊梁。
果然,脊背紧了一下,身子忽地上升,绳子一下咬入肉里,脏腑哗啦啦一阵闷响。猛子想,我要死了,觉得腹内也给震得一蹋糊涂。井壁又来咬他,那些柳条杨木,平时一副文静模样,此刻,都张了獠牙,嘻笑着来咬他。这情景,像恶梦。他老做这样的梦,梦里有好多娃儿,一窝蜂围了来,揪他,咬他。他很想打死他们,却总也打不死他们。有时,才捏死对方,手一松,小孩又活了,龇了牙嘻嘻笑。这时的黑里,就环视着许多小鬼,你撕一把,我咬一口,猛子甚至还听到他们的笑声呢。
花球的哭声隐隐传来。那哭声,想来很大,听来虽隐约,但它竟然盖过了耳旁的风声。这风声,似拍岸的惊涛。猛子估计花球在大声吼,边嚎边诉说,估计他在求对方饶了自己。一定是。猛子很想吼一声:“你别求他们!”可心里却希望他们能饶过他。
才落井时,脑中只是一片空白。此刻,恐惧才一拨儿一拨儿涌了来。说不清怕啥,反正是怕。那怕,像酱油一样,把每个毛孔都淹透了。依猛子的性子,应该吼几句气壮山河的话,或是骂双福。骂啥话也成,不在乎内容,只要有骂的形式就成。可没治,一切都叫恐惧挤没了。倒不是怕死,此刻死倒没啥怕的,只是那恐惧无孔不入。说不清恐惧啥,这说不清的恐惧才是真正的恐惧。怪的是,脑中是一种异常清明的空白。那清明的空白,竟和恐惧合而为一,分不清谁是谁了。
一团亮向脑袋撞来。猛子知道那是井口,也知道有人正在看他的笑话。他很想说句服软的话,但嘴却不听命令,仍发出惊愕的叫。仿佛那嘴不是猛子的,而是另外一个有生命的东西。随它叫吧!忽然间,清风一拂,绳子已将他提出井口。于是,他努力想稳住,腿脚却也背叛了他,软得跟面条一样。周围是一团大笑。那笑,打着滚,扑向自己,跟梦中的小人一样撕扯他。
北柱上来,悄声说:“服个软吧。”他抬起身,表演似的说:“董事长说了,有三条路,你选:一条,招集村里人,把你逮到家府祠,按家法办;另一条,按规矩,当半个月的沙娃,没工资;第三条嘛,你认个错。”
猛子闭了眼,深吸一口气。他努力地想,觉得想了许久,才明白了北柱的话,就说:“当沙娃吧。”猛子懒得多说话。那恐惧,已把他所有的精力吞了个精光。他连呼吸的气力也没了。
他死也想不到,这一选择,差点把他送进了阴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