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再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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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明月何时圆(2)

上了火车,没有座位,我就靠在车厢连接处的车门边站着,站累了就坐在地上,一心想着的就是火车快点开,想着还有奇迹能够发生,甚至愚蠢地希望这不过是家人和我开的一个玩笑,等我到了家里祖父仍旧站在院子里冲我笑。

凌晨两点多,我又接到家里的电话,询问我到哪儿了?我回答在车上,明天中午才能到,那边没说什么就挂了电话。我的心一沉,知道来不及了。

祖父这人爱说话,喜欢热闹,爱拉拢人,年轻时刚从矿区下放时,就隔三差五把矿友们弄到家里聚会,吃上个三五天。那时缺粮食,祖母气得没法还劝不了,祖父这人脾气大而暴躁,说急了还会打祖母。我们都怕祖父,他一瞪眼睛我们都躲得远远的,从来不敢主动和他亲近。

儿女长大后,祖父又学着做生意,开砖厂,办油坊,倒卖钢材,家里永远是一屋子一屋子的人,货车司机、远方亲属、林林总总的陌生人,满屋子的烟酒气。祖父做生意还没啥头脑,总顺便弄回来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印象深刻的是在我还很小很小的时候,祖父弄回来过几只部队退伍的警犬,毛黑锃亮地拴在院子里,看到人就目露凶光龇牙狂吠,那些警犬还不吃剩饭剩菜,专吃肉,祖父就每天杀祖母养的鸡喂那些警犬,后来自然是赔了钱。祖父又买回家里一匹马,那马又不是马,不知是马和什么杂交生出来的怪物,我们都叫它四不像,那四不像下了车之后后腿就不能走路了,老姑每天抬着它的屁股到野地里喂草……

后来坚持最久的砖厂和油坊相继倒闭了,远方亲戚和陌生人也都走了,家里也一下子冷清了下来,祖父整天蒙头睡觉,人似乎也显老了。然后好像在某一个黄昏,我和一群伙伴们在废弃的砖厂玩,那里荒草丛生,烧焦的土地和废弃的砖石堆成几座类似于假山的玩意儿,我爬上一个土堆,就看到远处有一个人赶着一群鹅来这边放,那人的影子很长,人没到影子就先触到我了,那个人就是祖父,他把鹅赶到荒草里,人就蹲在路边吸烟,我走过去,他冲我笑,从那时起,我才觉得祖父是个能够亲近的人。

祖父老了以后脾气没那么暴躁了,但还是爱说话,也爱和人抬杠,有时走在路上和人说了几句话就争执起来,等回到家里还要再骂上几句。对我们孙子辈的倒是宽容起来,我们在他的屋子怎么疯怎么闹都不会发火,有时正值顽皮期的孩子把塑料袋套在他头上勒紧他也不生气,永远乐呵呵的。逢年过节,他经常很满足地看着那么几大桌子人吃饭,说还是人多好,什么时候没人不行。

他六十六岁大寿那天儿孙们排队给他磕头,他从头到尾都把笑容挂在脸上,没想到的是我们却都哭了,旁人都羡慕说,这一大家子人多好。

近些年祖父睡眠出了问题,整夜整夜地不睡觉,我总是在外面跑,每回来一次祖父都整夜地和我说话,他那时讲的事情都是很久远很宽泛的,久远到他很小的时候,宽泛到整个家族的历史,我在那样的夜里听着听着难免就困了,可祖父讲个不停,我就随便应答几声,有时我都睡了一小觉又醒了,听到祖父还在那里讲,他可能知道我都睡了,他可能也不在乎听众,只是想说一说罢了。

叔叔家的弟弟每次都和我说,你没回来的时候爷都是和我说,我也是困得没法,我们就相视一笑,算是了解彼此的无奈。

如今想来,那样的日子倒希望能再重来一次。

祖父的葬礼冗长又繁琐,长时间地跪在灵堂前,白日里受着火盆和太阳的炙烤,深夜又凉如水,一整个夏天的蚊子都奔过来叮咬。我的膝盖跪青了一块,有病的脊椎也开始疼痛,在经过了最开始那一段悲伤后,在经历了跪在灵堂前哭得起不来的时段后,眼泪也就流不出来了,剩下的只有麻木与疲惫,就算打开祖父的棺木换冰块时,我站在棺木旁看到里面祖父的样子,也只是觉得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寿衣,人比活着时干净利落了不少,闭着眼睛样子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嘴巴比之前瘪了一点。我惊诧于自己的平静,我有那么一两秒觉得他还活着,然后又被合上的棺木把幻觉击碎。

我发现只不过一天,我已经能坦然地接受了他不在的事实。

我却没看透,这失去他的悲伤却如季风般,会一遍又一遍地刮过。

出殡那天我们儿孙要围着棺木转圈,一边转一边说“爷,送你上路”。我不知怎么的,那声“爷”每叫一次嘴就不自主地抽搐,叫着叫着眼眶就又热了,心里也憋闷得难受。主持葬礼的人嫌我们叫的声音小,便在一旁不停地嚷嚷,“大点声喊,再不叫以后没机会了!”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落了下来,只是一味地叫着“爷、爷、爷”,“送你上路”那几个字完全说不出口。

祖父的棺木被钉上了钉子,又被抬上了车子,我跳上车子站在棺木的旁边,车子颠簸着一路向南,最后抵达墓地。墓地是前几日选好的,在松林之间,风一吹过能听到松涛的声音,算是个清静的好地方。阴阳先生用罗盘测定了方位,又做了些我看不明白的事情,棺木就放入了坑里,然后是填土,修整坟包,放鞭炮,撒葱籽……我在一旁静静看着这些仪式,又被不真实感侵略,直到上了车子才缓过神来,可车子已经开走了,我回过头,能看到的也只是茂密的松林,天空中有风刮过。

回到家里,院子里的灵堂已经拆除,看不出一点痕迹,我们一群疲惫的人开始梳洗,然后吃饭,似乎都松了一口气,男人也都喝起酒来,说这说那,就是不再提葬礼了,仿佛大家都被这葬礼折腾够了,让死亡这件事显得不那么单纯了。

接下来是头七,去坟前烧纸,坟上的葱籽发芽了,我们又砍掉了坟前的两棵小树,规划了一下四周,算好了往后家里再有人去世就可以排序往下埋,我在那一刻目测了一下距离,差不多就看好了自己死后将要埋葬的地方。

后来还有三七、五七等等需要祭奠的日子,我都没有再参与,回到了工作的地方,在某一个晚上和朋友谈起祖父,竟又流下了眼泪,朋友劝我别哭,节哀顺变,我点了点头说,“我总觉得他没有离开,总会在某一刹那忘记他离开了这件事情,而最难过的也是反应过来那一刹那。”

祖父在人生的最后几年养了一只狗,那狗浑身毛发锃亮,是牧羊犬的后代,但可能是长相憨厚,祖父便唤它大憨。它每次见了我都狂吠,要不是链子拴着恨不得扑到我身上来,可祖父只要吼一声“大憨!”它便老实了,呜呜地在地上转圈。

祖父去世后那狗一下子也去了势,皮毛也不再发亮了,在祖父的葬礼上,任凭院子里陌生人来来往往,那狗却一声也不叫,就老老实实地趴在窝旁,眼巴巴地看着灵堂的方向。祖母给它喂食,它就发出低沉的呜呜声,那声音让人听着可怜,祖母就说,“看,大憨啥不知道?它啥都懂。”

如今我每次回乡下,大憨再也不冲我吠,看我进了院门只是抬眼看一下我,然后在原地转两圈,它也老了。家里就有人开玩笑,这狗留着也没用了,杀了吃肉吧,祖母首先跳出来反对,“不行,大憨不能吃,就这么养着,养到死。”大家就纷纷说是开玩笑,大憨是绝对不能杀的。

我渐渐对这狗也产生了一种别样的情怀。家里如今除了几张祖父的照片,再也没有祖父的旁物,我每次见了那狗,总会忆起祖父牵着它的样子,或是它跟在祖父的脚边,那时祖父还健朗,狗也年轻,活蹦乱跳地东窜西跑,而如今一个已离去,而剩下的也苍老,可它毕竟是祖父如今留下的唯一念想,仿佛看着它,聊着它,祖父也跟着回到了身边,我有时甚至想走上前抱一抱那狗,来弥补自己从未拥抱过祖父的遗憾,哪怕那狗瘦骨嶙峋。

人死了,就剩一把骨头了,祖父曾这么说过。

正月十五,照例要去祖父坟前送灯。又遇大雪,车子都开不上山,我们几个就徒步一个多小时爬上了山顶。

送灯要在黄昏,以前都是送灯笼,但风大的话灯笼太容易灭了,又易引起火灾,如今便都换作电子灯笼,每人拎着几个,方便又精致。

送灯没有太多仪式,把灯放到坟前,跪下磕几个头便了事,回来的路上又遇到很多送灯的人,便结伴往回走,初升的月亮明亮祥和地跟在身后,这是个团圆的节日,大家都急着快点回家吃一碗热乎乎的汤圆。

过了正月十五,我又要走,这仿佛已经成了一个定律,收拾行李的时候看到书架上几本自己的书,又懊悔每次都忘记带到坟前烧给祖父,就想着下次吧,再出书一起烧。

清明的时候朋友来找我玩,夜里喝了酒回来见路口到处是烧纸钱的人,便对朋友说哪天自己也买点纸钱到路口烧给祖父,过后竟把这事忘记了。

近些日子月亮又冒出了牙,站在窗前看着那朦胧的月色,就着几根烟写下这些,眼泪竟又流了满脸。

我如今已经不再错觉祖父没有离开,也不会在一刹那忘记祖父早已离开,我也不怎么再和朋友谈起回忆,可是就是怕那月亮变圆,怕它用清亮的光照着我,只看一眼就忍不住又想起你。

爷爷,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