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再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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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明月何时圆(1)

春节的时候回乡下给祖父上坟,是一个大清早,祖母催得急,说赶早不赶晚。清晨冰冷的空气似乎要把人裸露在外的皮肤僵硬地撕掉,驱车来到山顶,太阳还没升起来,晨雾在山间与树木间萦绕,回身望远处的村庄与另一处山脉,竟如被冰冻住的风景般,有着冷峻的美。

前些日子刚降过一场大雪,加之山野间终年不断的风,坟地上积了雪,那雪最厚处已达小树尖,怎么也有一人多高,祖父的坟被雪埋住,找不到了。

还好早有准备,车后备箱里放了铁锹,几个人拎着铁锹,深一脚浅一脚找到大概方位,开挖。幸而雪不算软也不算硬,能刚好挖出整块整块的,运气也算好,只挖了一处便找对了位置,祖父的坟头土露了出来,还是当初填上时的颜色,上面压着的黄表纸不见了,石头倒还在。挖对了位置只是个开始,更大的工作是让整座坟都露出地表,还需要在坟前挖出一块烧纸磕头的空地,于是几个人轮班抡起了铁锹,伴随着初升的日光,身上也冒起了热气,倒是不再觉得冷了。

挖好后面前就是一个坑,我们需要跳下去,把贡品摆上,把纸钱点燃,纸钱很多,冒着浓浓的烟,人在坑里无处躲,都背过身去捂住口鼻。纸钱烧罢又点燃三根烟立在坟头,开一瓶酒倒在前方。这祭祀算是收尾,大家纷纷退后几步,跪下磕头。

这时就有人说话了,都是保佑平安,保佑发财类的,我当时就想着,爷爷你怎么突然变成菩萨佛祖了,怎么一下子这么厉害,那我用不用也开口向你索要些什么?

可我终究还是没能开口,就如同以往的每一次祭祀一样,都只是默默地来,默默地走,不知为什么,我就是不能对着那一堆土说话,就像是怎么也不会觉得你就躺在里面。有时我会很幼稚地想着,你会不会怪我,像你这么爱说话的人,肯定想要和我说些什么吧?可我又会想着,如果你真有他们想的那般厉害,能够降灾祈福的话,肯定会明白我的心思,肯定会原谅我,也肯定会在我不开口不索求的情况下,把一切都给我。

我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雪末混合着土沾了一额头,我起身拍了拍头和膝盖,往车上走去,在上车前回头看了一眼,那些纸灰还在翻飞着。

回到家祖母问坟是不是被雪盖住了?幸亏带着铁锹去了。那纸钱都烧干净了?没烧两包烟啊?酒倒不倒都行,你爷不爱喝酒,行,让他保佑你们都平平安安的,他人好。

这一年的春节,一大家人聚在一起,仍旧如往常的热闹、疲累,整日地喝酒、打牌浑浑噩噩,大家似乎都忘记了祖父,也都不再提起,就连祖母也不再念叨了。我算了一下,祖父也不过刚走了两年的时间,第一个没了祖父的春节到来时,大家还多少有些不适应,话题还会谈着谈着就谈到了祖父身上,说要是他还在该多好,说他这人就是没福,说他看到了该多高兴,说着说着就会有人掉下眼泪,跟着一圈人也会红了眼眶,所有喜悦的气氛就飘走了,气氛会一下子沉默下来。

于是到这第二个春节,大家像是商量好了一般,只字不提祖父,大家都是心软的人,可能也是都哭怕了,也是觉得大过年的哭不吉利,便都能守住不谈,这年也就过得喜气而热闹。

可这气氛还是没能守住多久,初六的晚上,在老姑家吃饭,她喝多了,说到烧纸的事情,她说自己没去上坟,是在十字路口烧的,当时跪在地上,一边烧纸一边说:“爸,过年了,给你送点钱。”就掉眼泪了。而此刻正在讲述的她突然也哽咽了,大家就劝她别哭,可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不哭,这一下女眷们就都背过身去躲进卫生间卧室抹眼泪,却又装作自己都没哭,红着眼睛说,大过年的说这些干啥,别哭了,咱喝酒。

那时我也在酒桌上,我的眼圈也红了,但我忍着没让它掉下来,我就想着,都哭了就太不成样子了。记得祖父还在的时候是最厌恶过年哭的人了,而那时祖母不知为何倒是每逢春节必哭,那似乎像是一个仪式了,她自己也控制不了。

我曾经怀着好奇心很想问一问祖母那些年为何总是哭,但后来问没问现已记不清楚了,倒是清楚地记得祖母在祖父下葬后再也没哭过,最后一次看到祖母哭是在祖父的葬礼上,我从外面赶回来,祖父的灵堂已经搭建好,祖母见了我搂着我脖子哭,含糊着说祖父住了几天院,输了多少瓶的血,临咽气前还惦记着我……我在泪眼模糊中看着祖母血红的眼睛,哭得早已掉不出眼泪来。

那时我感觉到祖母是脆弱的,我甚至还害怕她的精神往后会出现问题,会担心她就那么慢慢地萎靡下去,说实在话,那时我很担心她活不长久。

祖父去世后的某一日,与大哥去外地办事,在车上讲起祖父的病,他一边开车一边道,那时祖父住院了,他回乡下接祖母,祖母在车上很冷静地道,“你爷这次恐怕要不行了。”大哥说那时大家都没觉得祖父会离去,都觉得没多大问题,祖母就这么一语中的了。

我反复思考大哥那几句简短的描述,也就从中读到了祖母对生活的阅历、对祖父的了解,以及她深藏不露的坚强。

后来我又总想起祖父生前说过的话,那时他的二哥我的二爷爷刚去世,也是很突然的疾病,祖父千里迢迢奔丧回来,一边抽着烟一边和我们讲,“咱们家的老人没一个死得拖拖拉拉的,给儿女添麻烦,你看吧,等我死时也肯定痛快。”

那时大家都当说着玩笑。

祖父去世那年七十三岁,老家有俗语,七三八四,是说老人在七十三和八十四这两年是道坎,如果能活过七十三,那最少还能活到八十四。

祖父是除夕那天的生日,于是在那个春节到来之前家里人都商量着这个年好好地给祖父过个生日,可忘记是由于什么原因,那个春节我竟没有在老家过,待到过了春节我回到老家,出了正月十五,我又要到外地工作,就在临走前几天,祖父摔了一跤,腰摔坏动不了了,送去了医院。

我赶去医院见祖父一人趴在病床上,刚做了检查,家人都跑进了医生办公室。祖父看到我想要笑一下,可是身体过于难受,笑不出来,我看他那个样子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坐在旁边陪他,他用很弱的声音问我是不是过几天要走?我点了点头,他张了张嘴要说什么又没说,我就问他感觉怎么样,他没说话,而我却在那一瞬间在他眼神中看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以及稍微泛红的眼眶。我说爷你先趴着,我也去医生那儿看看情况。

医生说祖父是腰椎间盘突出加腰椎管狭窄,无大碍,本来要手术治疗,但年纪太大了,怕下不来手术台,建议保守治疗。

家人都松了一口气,回去围在祖父身边宽慰他,过了几天大姑说她家那边有按摩治疗的医院不错,祖父就被送去了大姑家,我也启程去了外地工作。接下来的半年多时间一直在忙,偶尔给家里打电话询问祖父的情况,也都是说在逐渐好转,拄拐杖能走了,我也和祖父通过几次电话,电话那头的他又恢复了洪亮的声音,劝我别担心,现在能吃能喝。

夏天的时候我有机会回了一次老家,但是行程又很紧,我只是在夜晚去看望祖父。那时祖父已经从大姑家回来,我在厨房吃饭,祖父就站在旁边叉着腰和我说话,没拄拐杖,我说爷你现在不用拄拐啦?他笑着说快好了。而当我吃过饭回到屋子里坐时,就看到拐杖明明就在屋子里放着,我也就一刹那明白了祖父那种有点逞强的心情。

那夜我匆忙得甚至没来得及住一宿,坐了一会儿就急急地走了,祖父说怎么这么急,我说实在是有事情,他便不太利索地送我至门前,我说爷你快回屋吧,我有空就回来。

这就是我见祖父的最后一面,说了不到十句话,记不清太多细节,潦草得一点都不像告别。而我又具体在忙些什么呢?也记不清楚了,大概也不是什么非常要紧的事。

回到工作地方十几天后,我接到家里的电话,祖父病危。

我记得那是一个黄昏,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去时,东边的月亮已经若隐若现了,我挂了电话后突然不知该做什么,身体不由自主地发抖,我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不是悲伤也不是颓然,只是心脏在不停地狂跳,像是要发生一件恐惧的事情般紧张。我去请假,话说得语无伦次,我去买票也忘了找零钱,在等待火车到来的时间里,我就沿着火车站前面的街道来回地走,脑子里像是硝烟弥漫的战场,嘈杂而纷乱,我实在走得累得不行,就坐在路边看天,看着看着就大哭了起来,也不在意路人的目光,也不在乎自己的样子,那一刻,我完全控制不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