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年轻时)往造(许)劭而问之曰:“我何如人?”……劭曰:“子,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操大喜而去。
(《资治通鉴》卷五十八)
上面这则轶闻是从公元2世纪流传下来的,其中作者所勾勒的人物的生涯与性格,却和我们将要讲述的这个男人的生活与性格完全吻合,而此人的一生与所处的时代,距那时已有大约一千七百年。
项城是河南南部一个普通无奇的小镇。该省的省名取意于“黄河之南”。这个镇既远离传统学术的中心,也远离1839年的中英战争之后在中国扎根的现代文明的所在地;并且在那个时候,这个地区因洪水与干旱的天灾而非常贫穷。在项城稍微偏北的一个地方,一位名叫袁受臣[袁保中(1823—1874年),字受臣,袁世凯生父,项城袁氏长门长孙,一生未仕,捐过同知。——编者注(若无特殊说明,文末脚注均为编者所加,特此说明)]的农夫成家立业,养了四个儿子,四子当中有一个出生于1859年9月16日,名叫世凯。
他出生时,正值外国入侵和武装叛乱。英法远征军正盘踞在帝都北京,满人皇帝流亡在外;与此同时,叛乱者——太平军(1850—1864年)与捻军(1853—1868年),侵占了长江与黄河的下游地区,以及淮河流域。1860年春,捻军侵入豫南,威胁到项城的安全。袁受臣举家迁到镇东,那里是袁寨村的所在地。那时,一个大家族建起一座寨堡以防盗贼,是常有的事。袁氏家族的这个避难所属于袁甲三将军,他是李鸿章淮军中的一个著名首领,当时正在与叛军作战。这位将军是一位传统学者,没有受到现代观念的影响。的确,其家族中无人可以称得上“开明”。其养子袁笃臣[袁保庆(1825—1873年),字笃臣,号延之,袁世凯的三叔及嗣父。曾中举,后随叔父袁甲三讨逆,官至二品江宁盐法道。此处作者指其为袁甲三的养子(adopted son),不知所论何出。]没有孩子,当他在寨堡中见到袁世凯时,就宠溺上了这个健壮的男婴。于是,通过达成收养协议,这个男孩由此被带入一个有影响的军人家庭,而这将对其一生的事业产生重大的影响。
1866年,袁笃臣将世凯带到山东,时值袁甲三将军去世三年之后。他为世凯延聘了一位有几分名气的传统学者为塾师,希图为他拥有正统的人生打下基础。但这孩子发现书本不如拳击或骑马有趣。这时,太平天国起义已被镇压,而捻军也行将灭亡。大多数地区已经恢复了和平,以加强满人统治为目的的现代化已在推行。新运动的领袖们都是军事统帅,其中以李鸿章最为突出。他们的军队是自己的,他们对皇室的忠诚主要出自于儒家忠君的道德观。他们在许多方面(唯独在这个方面[即儒家忠君思想方面。]除外)都堪称较近时期中国军阀的先驱。
袁笃臣是在江宁盐法道这个获利丰厚的官位上去世的。其密友刘铭传、吴长庆两位将军安排了他的葬礼,当时只有十四岁的袁世凯护送其灵柩返回项城的家族墓陵。他的生父袁受臣死于两年之后,但此事对他的这个儿子并无守孝三年的约束,因为他已经过继给别人了。于是,袁世凯可以自行参加1876年的秋试,以获取他的第一个功名。
由于袁世凯花了很多时间去骑马练拳、结交朋友,他的落第也便早在意料之中。此后不久,他在早婚中得到了慰藉,那年他17岁。尽管在那个时代的中国早婚绝非少见。他与于姓新娘暂住在河南的陈州,两年后,在那里诞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儿子袁克定。
在陈州时,袁世凯结识了一位名叫徐世昌(号菊人)的穷秀才,此人当时还是一位私塾先生,不过后来他成了内阁大臣,最后还当上了中华民国的总统。没过多久,两人就成了挚友与死党。徐世昌比袁世凯大一岁,在他们相识的时候,他已是举人。1879年,袁世凯资助徐世昌旅京参加会试,博取进士及更高的功名。徐世昌于1886年得偿所愿。徐世昌离开不久,袁世凯又参加了一次秋试,仍旧名落孙山。
两次考试失败使他相信,通过获取三个学位与一个官职的正统途径来寻求功名,对他而言是一个过于困难的任务。于是,他立刻将自己的追求从文职转为武职,并前往山东的登州(烟台附近),在其嗣父的朋友吴长庆将军指挥的庆军中谋职。袁世凯当时已是一名21岁的成熟青年。
1880年,他在登州遇见了另一位学者。此人名叫张謇(字季直),也在吴长庆军幕中任职。袁世凯向张謇请教诗文,称其为“先生”,因为他自己比张謇年轻六岁,而且那时还仅有一个买来的拔贡[中国旧时科举制度中贡入国子监的生员中的一种。清时,初定六年一次,乾隆年间改为十二年一次。每府学二名,州、县学各一名,由各省学政从生员中考选,保送入京,作为拔贡。经过朝考合格,可以充任京官、知县或教职。因其考录难度远较科场低,故常为富贵人家博取功名的终南捷径。]头衔。1902年,当他出任直隶(今河北)总督兼北洋通商大臣时,他在信中称张謇为“吾兄”,后者当时已是一位大学者和实业家。张謇在回信中说:“足下之官阶愈高,则鄙人之称谓愈小。”[《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史话》第一卷,第26页注释3。]
张謇对这个年轻人的能力与机敏印象很深,极力向吴将军推荐袁世凯担任更重要的职位,同时劝他放弃对获得文职所残存的希望。通过张謇的影响,袁世凯当上了副官,负责庆军的训练和维持军纪。
由于朝鲜都城汉城[今韩国首都首尔旧称。]发生兵变,1880年至1882年的那段闲适、宁静的日子突然中止。这个国家当时处于中国的宗主权之下,因此,署理直隶总督张树声把吴将军及其庆军派去镇压叛乱。袁世凯此时正是庆军中的一员。
朝鲜国王温和而善良,但性格软弱。他是李氏家族兴宣王子的儿子,于1864年登基,时年十二岁。在他即位后,其父获得“大院君”的称号,并掌握了摄政权,其同时代人将其描述为“铁石心肠”。[毕肖普夫人(Mrs. I. L. Bishop):《朝鲜及其邻国》(Korea and Her Neighbours)第二巻,第44页。]他无疑是个贪得无厌、不择手段的人,但依然颇有才干。尽管朝鲜已经与美利坚合众国、大不列颠、德国和法国建立了联系,他仍然推行孤立主义的政策,决定不与任何外国列强发生关系。中国在1839年战争之后的遭遇,以及日本自佩里准将1853年的远征[即1852年美国海军准将马休·佩里(Matthew Calbraith Perry,1794—1858年)率领美国舰队叩开日本国门一事。该事件的爆发及随后一系列不平等条约的签订,激发了日本内部救亡图存的决心,遂有后来举世瞩目的日本明治维新运动和日本的崛起。]之后所发生的情况,都未在其脑子里留下丝毫印象。1866年,根据他的指令,大约两千名朝鲜天主教徒被屠杀。第二年,日本开始致力于与他的国家建立外交关系,先后于1868年、1869年和1892年派出使节,但均无功而返,而这又都归因于大院君排外的态度。
日本正在迅速成为远东不可忽视的强国,其对朝鲜的兴趣越来越明显。只因考虑到其宗主国古老大清帝国的庞大和威望,才使之未敢贸然去加以征服。1873年,岩仓政府派副岛种臣赴中国互换《中日通商章程》的正式批准件,同时打探中国对朝鲜的态度。总理衙门,当时中国的外交通商部,重申了不惜一切代价维护中国对朝鲜宗主权的决心,但申明朝鲜可以自主其内政,并有权选择战争与和平。
这个答复,从中国的角度而言或许是考虑不周的,却鼓舞了日本的强烈愿望。在19世纪(如同此前与此后),一个强国图谋对一个弱国不利,这绝非罕见之事。何况日本企图与朝鲜建立外交关系的努力所遭遇的挫折,已令其颇为恼怒。不过,在采取强制行动之前,还需要找到一个借口。
1875年10月18日,日本小型军舰“云扬”号驶近仁川附近的江华岛海岸,以获取淡水,遭到朝鲜岸炮的轰击。日军司令官派出一艘小船,打着休战旗去探查这次攻击,但此举也招来了炮击。于是,碰巧停泊于附近的一艘日本军舰进行了报复性的炮击。日本海军陆战队登陆,洗劫了岛上的镇子。日本政府不满足于此,还把更多的战舰派到釜山,胁迫朝鲜签署条约,否则就要开展进一步的毁灭行动。随后的谈判于1876年初在汉城举行,双方拟定了一个包含十二项条款的条约,只待中国批准。此后不久,一名日本使节奉命前往北京完成了此事。
总理衙门的态度是,只要日本尊重中国的宗主权,便会采取调解矛盾的态度。在其对日本的答复中,该衙门重申中国不愿干涉朝鲜自己的事务。“若日本意图恢复与朝鲜之友好关系,应与该国直接交涉。”[《中日战争》第一卷,第289页]
依据1876年的《江华条约》,日本承认朝鲜为主权国家,可以全权处理在中国封建君主权位之下的自身事务;日本与朝鲜互派使团;仁川与元山对日本开放贸易。
在朝鲜领导人中,大院君及其追随者们强烈地反对这一条约,而王妃及其党羽认识到他们的国家缺乏足够的防御能力,与外国人的交往不可避免,所以支持这个条约。江华岛事件中,中国的自负与李鸿章拒绝采取军事行动的举措,使王妃有了更多的理由。该条约于1876年2月27日签署。
大院君失败了,却无所畏惧,决定图谋报复。1882年7月23日,汉城的一些朝鲜军队发现其大米口粮霉烂了,并掺有沙子,更糟糕的是,这是他们整整一年中第一次领到的口粮。毫不奇怪的是,这个发现导致了大约一万名士兵哗变。他们的首领去见大院君,后者许诺亲自过问此事,但与此同时将此事完全归咎于后党的腐败,归咎于侨居朝鲜的日本商人输出了稻米。这简直是对士兵们火上浇油。同一天,哗变士兵杀死了军中的几名日本教员,包围并烧毁了日本使馆。日本公使花房义质乘坐一艘英国船逃回日本,而他的几名属员被野蛮地殴打致死。第二天,叛乱者抢掠了都城的许多名宅,包括王宫与大院君的府邸。谣传王妃被毒死了;有人看见首相闵台镐受了致命的重伤,躺在沟渠之中,他的儿子闵泳翊,也即王妃之侄,给自己剃了光头,乔装改扮成佛僧,逃到了日本。由表达不满而起的兵变现在转变成了一场反对日本与王妃的运动。大院君发泄了怨恨,让自己重新出任该国的民事与军事独裁者。
日本迅速作出了反应。7月31日和8月1日,七百名海军陆战队外加七百名步兵登上了朝鲜的国土,与此同时,日本外务卿井上伯爵[即日本明治时代政治家井上馨(1836—1915年),历任日本明治时期的外务卿、外务大臣、农商务大臣、内务大臣、大藏大臣等。]正赶往叛乱发生地。
王妃其实并未服毒,她的女仆代她服了毒,为她赢得了逃跑的时间。在离宫前,她向中国求助。大总督李鸿章正在悼念其母的去世,但张树声遵照他的指示行动,派了三艘军舰和庆军前往朝鲜。海军舰只于8月10日驶抵仁川,而步兵于8月20日抵达马山。
派遣军队并不意味着李鸿章愿意诉诸武力来解决朝鲜的问题,其意图是赶在日本动手之前介入,摆出安抚其国内政治对手的姿态。他知道,他的淮军,中国最强的战斗部队,没有强大到足以击败日本人。部队在开往朝鲜的途中时,他的德国顾问冯·汉纳根提议应向克虏伯公司购买最先进的军火供给炮船,但此议因资金缺乏而遭到拒绝。
庆军由六营三千名士兵组成,作为来自“天朝”的武装,踏上了外国的国土,来帮助不幸的诸侯。不过它的军纪状况十分可怕,袁世凯不得不下令处死几名士兵,才阻止了部队在朝鲜的抢掠。中国人于8月25日在汉城郊区扎营。吴长庆将军和炮船的指挥官丁汝昌、马建忠面议,决定如何具体执行李鸿章的指示。第二天,吴、丁、马三位将军在一小队卫士护卫下,对大院君进行礼节性拜访,受到摄政者及其儿孙们的殷勤接待。其府邸装修得非常精致,几位指挥官对府邸主人的高雅品位印象很深。马建忠在日记中对此有所回忆,其中写道:“此老城府极深。”[引自《中日战争》第二卷,第196页。]同一天下午4点钟,大院君前往吴将军的大营去见他,在那里,宾客和主人,包括吴、丁、马三人和袁世凯,举行了一次长久的“笔谈”,因为当时所有受过教育的朝鲜人都能读写汉文,而中国人则不屑于学习韩文。在黄昏到来前,他们用完了二十四张长纸。护卫摄政者的五百名卫士被中国人打发走了。此后不久,丁汝昌和马建忠捉拿了这位摄政王,将他塞进一顶轿子。接着,丁汝昌率一哨[哨:晚清时期湘军、淮军的基层编制单位,相当于现代军制中的“连”(company)。]士兵将轿子护送到马山[即今韩国庆尚南道马山市,距釜山西向35公里。],行程约为五十五英里。这是一个雨夜。他们一口气走完全部路程,在8月27日中午到达目的地。中国军舰“登州”号在这里等着将大院君运往天津。此后三年的时间里,大院君一直被囚禁于中国。
主要的麻烦制造者就这样巧妙地被清理出场了,1882年的这场危机顺利地平定下来。这年的8月30日,日本和朝鲜签订了《济物浦条约》[又称《仁川条约》。],赋予日本在汉城驻军以保卫使馆的权利。这些军队会在一年后撤走,条件是没有进一步的事件发生,且日本公使认为他们不再需要留在这里。朝鲜方面意识到,在现代世界中,单靠中国的宗主权不足以让她得到保护,显而易见,她自己必须要有足够的防卫力量以应付紧急事态。于是国王提出用现代战争理念训练一支五百人的部队,并授命袁世凯,这个当时只有23岁的年轻人,来实施这项任务。一批朝鲜青年被挑选去天津学习工程技术,中国也许允诺代表朝鲜购买装备现代兵工厂的机器。
鉴于袁世凯在平息这场危机中的表现,李鸿章在同年的10月10日拜发的一份奏疏中举荐了他。两天后大清皇帝同意了这项任命,授予袁五品同知衔,并额外赏赐顶戴花翎这一令人垂涎的恩幸。他的朋友张謇一同受赏,被授予知县头衔和五品顶戴。他们两人都继续留任朝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