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凛冽的 1 月是上海最冷的月份。2006 年 1 月最冷的一天,与我生活了近 10 年的先生,突然提出想转身,我们分道生活。而此时的我是正拄着双拐、乳腺癌手术后第 6 个月。
那天晚上当我听完他的决定后,躺在床上,实在无法入睡。我下意识地用左手伸进内衣,摸着胸前已夷为平地的左右两道足有 7寸多长的刀疤,感到阵阵隐痛,心痛?显然有点自怜。越是睡不着,越是想翻身,难道还要人家陪着你睡不着?我只得起身到书房。
我坐在书房的沙发上,不想开灯,过电影似的回忆着……
我和他是再婚的,那年我 45 岁,他 55 岁,在同一所大学任教。双方都是离异的,都有子女。在中国,这样背景下的组装家庭所带来的结合之苦远远大于离异单身时的寂寞之苦。两个原本不搭界的家庭从此造就了一个充满问题的交集圆,这问题交集圆中的主角就是我和他。置身于其中的我们生活得很烦、很累、很窘。于是,我俩不得不分分合合、合合分分,但始终分不开、离不了,因为情未了。
我依稀感到,这次的分离将意味着我和他此生再无团聚的可能了。这时的我:舍不得?有。心里委屈?有。怨恨他?也有。平时,我给人的表象是一位很独立的女强人,其实我的内心颇为脆弱,在情感上很依赖先生。我一直将先生视为“人”字的一撇,而我是那“人”字的一捺。如今当“人”字的一撇将要抽去的时候,我的支撑没了。
我想着一连串的怎么办:他离开了,谁陪我去医院看病?万一我有头疼脑热的,递杯热水的人呢?空荡荡的两室一厅,我害怕一个人睡觉……脑子里转的都是我、我、我……冬日的黑夜,18 楼的窗外“呼呼”的风声,让我一阵一阵地感到透心凉,我紧了紧羽绒服,两滴带着体温的泪水淌在冰冷的脸上—这就是我的命吗?!
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别人。
他长我 10 岁,毕竟已过花甲之年,也有慢性病,但生活中,总是他照顾我的多。现在,他想为自己考虑一点,我为什么不能多给一点理解呢?再说这半年里,他也很辛苦,陪我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
现在我没有理由要求他“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往左想想,应该同意分手;往右想想,我怎么办?我反问自己:你不是死都不怕吗,难道还怕独处?
我能这么快地结束心理挣扎,是因为自己刚刚经历了生死。人不经生死,很难有跳出来的思考的。
用了半个多月的时间,我们非常平静地办完了应该办的事。他走的那天,我请他去那家我们经常去的饭店吃最后的午餐。他很平静,我貌似平静,但心却起了涟漪,嘴里慢慢地咀嚼着食物,不知何物,不知何味……我这才明白,原来我是如此地在乎他。这不是因为生活上需要他,而是觉着有一方的天空又要塌了,隐隐感到一种被撕开的痛……席间,我的眼睛不是在看桌上的菜,就是在看自己碗里的菜—我无法与他对视。临走时对他说,在你皮大衣的口袋里,我留了一张字条:
你终于走了。我原本一直想象:如果有一天,我是在你的护送下走完人生。这将很美很美!
终于超过了 10 年。咱们一路走得痛痛快快,风风雨雨,断断续续,续续断断。 剪不断”?NO。
道一声:祝君生活幸福,情感幸福,身体更幸福!
谢谢你为我的付出,弥足珍贵!
送走了他,我开始独守空房。经常提着耳朵,想听到他的来电。吃饭时,我会下意识地拿两双筷子、两只碗;到超市购物时,我会不由自主地拿一瓶豆豉辣酱,回到家里才发现豆豉辣酱的喜好者已不在了;睡觉时没了熟悉的鼾声,竟然不习惯;特别是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心里更会泛起对他的思念。我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没有放下。
一天,我阅读了一本名为 Grace and Grit(《恩宠与勇气》)的书。写的是美国乳腺癌患者的故事。男的叫肯 · 威尔伯,女的叫崔雅。
在婚礼前夕,崔雅发现患了乳腺癌。
崔雅问肯对她失去一个乳房的想法,肯非常坦诚地告诉她:这当然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我会怀念你失去的那个乳房,但没什么关系,我爱的是你,不是你身体的某个部位。没有一件事会因此而改变的。此时的崔雅对完全可以马上转身的丈夫的诚挚之语,内心还是充满了担忧:残缺不全、疤痕累累、左右不均的我,对他还有吸引力吗?也就在此时,肯突然调整刚才那种信誓旦旦的风格,说:我真的不介意,亲爱的,我看这件事的方式是,每个男人在一生中都被配给了享受固定的乳房尺寸,可以任他摸。过去的日子我有幸与你那超丰满、超性感的乳房共处,我想我已经用尽我的配额了。崔雅笑了。肯继续说,你难道不知道吗,我是属于那种对臀部比较有兴趣的男人,只要他们还没有发明臀部切除术,一切都好办。
接下来的日子是完全出乎两个人的意料的。5 年里,崔雅由右乳肿瘤,逐步扩散至左乳,最后恶化到扩散至脑部和肺部,终而不治。
那天,肯是让崔雅躺在自己的怀里走的。送走了崔雅,肯 · 威尔伯干了一件事:将妻子的婚后日记,更确切地说是妻子病后的日记,加上自己的心路历程写就了这本书。
全世界的读者都会觉得,崔雅是不幸的,但她又是幸运的—上帝赐予她一位真心相爱的陪痛陪煎熬的伴侣,尽管他们结婚只有 5年。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恨他,非常地恨他。我把手机里、电脑里所有他的联系方式都删除,不接他的电话,不想听到他的声音和任何有关他的信息。尽管我也在不断地说服自己,要宽容、要理解,但却时有反复。一会儿跳出来了,可一会儿又钻进去了,心里总是化不开。每天整个人恍恍惚惚的,加量的安眠药也不能让我入睡,坏情绪让我又成了黄脸婆。
中医号了我的脉,说我体内的气机很乱。问我最近怎么了,我委屈得泪崩。医生说,负面情绪是癌症病人的杀手,它会把休眠的癌细胞激活,从而为癌症的复发转移提供条件。临床上这种病例太多了。所以,癌症患者要不断地告诫自己三不:不能累、不生气、不感冒。医生的一番话,猛烈地敲醒了我。难道我要死于自己的坏情绪吗?这,还是我潘肖珏吗?我要活下去,我必须很有章法地书写“人”字的那一捺。
于是,我的治理整顿迅速开始了。先把家里的环境改善一下,把卧室的床掉了方向,又把家具重新定位,还把“收音机”请到饭桌上,让外甥教会我在电脑上 K 歌,得意地发现自己居然有点关牧村的音色。我编制了一套适合自己的从头到脚的运动操,在《军队进行曲》中活跃着身体的每一个细胞。
我开始能静下心来读书了,读中国传统的养生经典:《易经》、《黄帝内经》和《道德经》,研究中医养生,并将自己的养生体会与朋友们分享。为此,上海中医药大学附属岳阳中西医结合医院聘我为该院的院长顾问,主要负责该院“健康管理部”的中医养生讲座的项目。我从此走出家门,融入社会,渐渐找回了自我。
感恩疾病,她告诉我:在我的字典里,应该没有“抱怨”“仇恨”,没有“愤怒” 生气”等那些负面词语,而应该多的词语是“理解” “宽容”“感恩”“多谢”等。 我当时这样做,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让自己好好活下去。直到我学了佛学,懂得了内观,才在 2008 年 6月向三年前转身离我而去的他发了一封 E - mail,倾吐了自己“反思”的五个阶段:
第一阶段:我同意您离开,因为我患的是大病,生死未卜,执意让您留下,未免太自私。
第二阶段:一旦当您真的离开,我突然感到空前的无助、无尽的委屈。知道您此次离开非彼此暂别,真的是永远离开了。爱与恨交织着。怀着如此的心情生活,让原本虚弱的身体更每况愈下。
第三阶段:为了活命,我进行人性反思 —努力寻找您离开的合理性。您当时身体也有疾,年龄又大我 10 岁,为自己考虑一点,完全合情合理,完全符合人性。我为什么不能宽厚待人呢?
第四阶段:我学了佛学,懂得感恩一切。包括对您的感恩,感恩您陪伴我渡过了最艰难的时刻。我们生活的 10年中,总是您照顾我的多。所以,从那开始我不恨您了。
第五阶段:这是我最近的觉悟—反思自身,让自己进步。您之所以最后选择离开我,可能因为我身上有诸多不是,让您不值得选择为我留下。事实上,并不是每一个乳腺癌患者的伴侣都选择转身的。断绝了两年半联系的今天,我鼓起勇气,主动向您发邮件,告诉您我的思和想,让您释怀!
这封 E-mail 发过去以后,坚冰打破了,我们能通话了,能互相问个好,“化干戈为玉帛”,大家真正地不再互相仇恨,毕竟我们曾经相爱过。之后,他不常在上海,联系也不多。没想到,6 年后邂逅他竟然是在上海岳阳医院门口,在等候出租车的行列中。那天,我从左眼眼镜的视野中望见他—身边有一位挽着他手臂的女士(他的新太太),我本能地避让,但已经来不及了,他主动叫上我,并把我介绍给他身边的那一位。彼时,我和她四目相视……礼节性的寒暄后,我加快脚步赶紧离开。我感到心跳加速、胃里翻腾、血往上涌……奇怪,我这是怎么啦,都已经过去 6 年了,为啥还有这样强烈的反应?!
回到家,我将这所有的一切告诉好友。她说:“你还爱着他。”
其实,这不是“爱”,这是女人的一种本能反应—醋意—人的潜意识里总有一种意识会在适当的时机浮起:自己得不到,最好也别让人家得到,特别是关乎情感的。
平静后的我,说实话,心里还是默默地祝福他,70 多岁还能找到年轻的太太,真好。这年头,大家都活得不容易。衷心祝他俩过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