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二十位人性见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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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黛安娜·阿勃丝 Diane Arbus

任何事从来就不是一般人所熟悉的那样,我所认可的是我从未见过的。我想描写的是:你无法脱出自己的皮肤,而进入其他人的身躯;别人的悲剧永远不可能成为你的。

人生的谜语

历史上,第一位被攻击为不道德的摄影家,大概就是黛安娜· 阿勃丝了。

只要瞥过她的照片一眼,就很难抹去心中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快情绪。她所拍摄的对象,大都是正常社会中所谓的畸形人——巨人、侏儒、低能儿、残障者、变性人……所拍摄的正常人,也是非常态的类型——双胞胎、三胞胎、天体营1……无论正常或不正常的人,在她的镜头下都有一种极度变态的倾向:人物是丑陋的,表情是令人嫌恶的,穿着是极粗俗的,空间又充满着腐败的气息。这些照片和美感是一点儿也产生不了关系的。

阿勃丝的三张照片,第一次在纽约现代美术馆的联展中展出时(1965),摄影部门的管理员必须每天一清早去擦掉人们吐在上面的口水。当时几乎所有的观众都无法接受这样的表现,认为她的作品是肮脏、龌龊和极不道德的。

阿勃丝所拍摄的这些人物,也许每个人都曾在日常生活中遇到过,却是最不愿意多看一眼的。然而她却将他们的脸孔表情、心理状况给凝固下来,好像等着与你打照面,交谈那些命运所造成的悲剧事件。

是什么力量促使阿勃丝如此全神地投入心灵的黑暗底层呢?她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1984 年在美国出版的《投入黑暗世界》一书,终于为我们解开谜团。这本书是女作家帕特里夏·博斯沃思为阿勃丝所作的传记,甫一上市立即被《时代》杂志(1984.6.4) 为文作评,大力推荐—这本书成为一本看好的畅销书,乃是意料中的事。

畸形人有一种传奇性的特质,就像神话故事里的人物,阻挡在你面前,逼你回答一个谜语。

阿勃丝在一个演讲会这么说着:

大多数的人都在惧怕将来会在有什么创伤的经验中生活过来,而畸形人与生俱来就带着创伤,他们已经通过了生命的考验,他们是贵族。

阿勃丝把畸形人尊为“贵族”,正是自己对人生谜语的解答。她的一张张照片是对正常人提出了谜题,多半人是没有勇气回答的。

纯洁与邪恶

阿勃丝生长在一个十分富有的美国犹太家庭里,和哥哥、妹妹三人,由各自的保姆带大,是娇生惯养的温室花朵。然而这种无微不至的保护,却给了她相当大的压力。她说:

我觉得孩提时就备受折磨的一件事是:从来就不觉得有困境。我被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所肯定,而我所能感觉的也只是不真实而已。

在这种不真实的痛苦中,阿勃丝第一次碰到畸形人,就被活生生的悲剧所感动,十几岁就常在上学路过的地下铁上,找寻古怪的人,并且跟踪他们,看看他们是怎么生活下来的。她被悲剧人物所吸引,因为她觉得他们比她要更真实。

十八岁那年,阿勃丝就结婚了,丈夫亚伦·阿勃丝是个服装摄影师(后来是演员,在《野战医院》电视剧中饰演精神病医师—Sidney)。他们夫妻二人同在权威时装杂志Harper’s Bazaar 工作,是商业摄影黄金时代的一个成功时装摄影小组。

阿勃丝在三十五岁那年离开时装摄影,投入自己的工作。她在NewSchool 艺术学校选了女摄影前辈莉塞特·莫德尔(1906—1983)的课程。莫德尔一直在拍非常态的人物—极胖与极瘦的人,极富有与极贫苦的人。她鼓励阿勃丝去拍吸引她但被认为是极邪恶和带威胁性的东西。

“不管是否邪恶,”莫德尔这么告诉她,“如果你不去拍那些你不得不拍的东西,你就永远不会拍照。”

阿勃丝开始在纽约四十二街和百老汇街之界的畸形人博物馆里住下来。她在半夜里追踪巨人和侏儒,出没于下流社会;进出摇摇欲坠的小屋、妓院、变性人旅馆、奴役屋。博斯沃恩这么记述着:

她看起来毫不害怕,其实,阿勃丝不管在做什么,总是恐惧的—她与恐惧生活在一起,每天都在克服生命中的恐惧过日子。恐怖的感觉变成她一帖治疗剂,用来解脱在温室长大的压力。

出身太好,太过娇生惯养的阿勃丝,好像故意要犯些禁忌来打破自己的家族遗传。她一步步地投入黑暗世界,好像只有与邪恶为伍才能洗脱纯洁带来的痛苦。

常态与畸形

阿勃丝是心思极为敏感的人,她对人的观察方式也有其独到的一面:

我们在路上遇到一个人,基本上只注意到他的缺陷。我们有这种倾向是很怪异的,然而由于我们不满自己的这种天性,就创造了另外一套—伪装。我们伪装起来,向世界发出讯号,让别人能以一种特定方式来了解自己。但是,在你要人们知道的你,和你无法不让别人知道的你之间是有差距的。这就是我一直说的意图与效果的裂缝。

换言之,在阿勃丝看来:

人常常要装出一个正常的样子让别人了解,而别人却往往看到你不正常的一面。

阿勃丝所要表现的也正是这些,就如同博斯沃恩所说的:

她拍出常态中的畸形,畸形中的常态。

阿勃丝的摄影技巧是极为简单的,她一直用6×6 相机的正方形构图,人物多半是采取正面的头像特写,所有被拍摄的人都摆好姿势准备上照。《纽约时报》艺评家希尔顿·奎玛对这种手法如此评述:

在阿勃丝的照片里,没有什么是即兴或仅是“捕捉”到的,主题人物有兴趣和耐性面对着相机,他们完全意识到拍照的过程,而且合作。这种参与感构成了摄影者与对象之间的交谈,使照片表达出一份尊严。我想:尊严就是这些畸形人物的力量来源吧!

熟悉与不可思议

阿勃丝和她的拍摄对象,有非比寻常的关系。她几乎是在羡慕与嫉妒的情形下和畸形人交往的,因此照片的人物都可进行英雄式的阐释。

她为了拍一位犹太巨人,曾前后跟踪达十年之久,没有狂炽的热情是办不到的。她也参加变性人舞会,和“他”或“她”们约会进餐。为了拍天体营,她自己也裸着身子。她觉得自己在这个特殊圈子里看到更高的道德规范。她对已经熟悉的事不感兴趣,对从未见过、不可思议的事却情有独钟。她的一句话被印在自己的第一本摄影集的扉页上:

任何事从来就不是一般人所熟悉的那样,我所认可的是我从未见过的。

这本影集,是阿勃丝死后,由她的女儿及生前的朋友所编辑,由著名的摄影出版公司Aperture 出版的(1972)。里头所收集的八十张黑白照片,是摄影史上最怪异的影像,尽管这些照片被视为“伟大的作品”,但还是很难被一般大众所接受。阿勃丝用相机表达出人类心灵最脆弱的部分,好像在告诉世人,邪恶就在每个人的内心底层。每个人都带有不正常的遗传因子,你最熟悉的事里有你最意料不到的事件在内酝酿着。她的整个摄影意图就在表现:“熟悉事物的不可思议面,不可思议事物的熟悉面。”善良中有罪恶,罪恶中有善良。这种表现手法,是世俗道德规范下的一大禁忌。而阿勃丝一生都在追求通往禁忌之门。摄影对阿勃丝来说是一种意图,而非记录:

对我而言,照片的主题永远要比照片的本身来得重要,而且复杂。我对照片是有感觉的,可是我并没有觉得什么了不得。我在乎的是这张照片是关于什么的。

阿勃丝的摄影行为几乎是一种哲学性的思考,而非视觉表达。她会永留青史的原因也正是:让人透过她所拍摄的对象去思考命运与悲剧,思考自己与别人,思考正常与不正常的界限。

解不开的谜语

阿勃丝走入禁忌之门以后,自己越来越被不可思议的事所影响,但她又无法真正地进入她所尊崇的“贵族世界”:

我想描写的是:你无法脱出自己的皮肤,而进入其他人的身躯;别人的悲剧永远不可能成为你的。

她一再地将自己染黑,却永远成不了黑人,这种苦闷一再地折磨她,使她翻不了身。她染上严重的周期性忧郁症,又受挫于长期性的肝炎,最后终于以自杀来寻求解脱。她的死亡和她的摄影一样,令人惊骇。她是躺在澡盆里,以刀片割腕,让血染红了整池水,也染红了自己,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气。她是解不开人生的谜语呢?还是谜底就是“死亡”?

在黑暗世界活了四十八个年头的阿勃丝,以生命最后的十年(1962—1971) 来完成自己的心愿。从这十年所拍摄的照片,我们可清楚地看出她一步步跨向死亡的足迹,越晚期的照片越是诡异,越是不可思议。死前的一组七张照片以《无题》为名,拍的是低能儿的化装舞会。她曾就拍摄经验做了这样的自述:

一个只有六岁智能的六十岁老人,向我说:“我以前一直沮丧着,我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待我们共舞之后,忽然间他的眼睛一亮说:“哈!我现在一点也不沮丧了。”

阿勃丝的《无题》作品之三,是一个戴着魔鬼面具的低能儿,这位“贵族”好像在召唤着阿勃丝:

我们不要沮丧,来吧!与我到地狱共舞。

注: 天体指的是在一定的区域里,人不分男女老少都一丝不挂,无论游戏、娱乐、运动、休憩。警察除外。“天体”意为“天生之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