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卡夫卡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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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卡夫卡的创作线索(4)

约瑟夫·K其时正躺在一块断裂开的石头上等待着死神的召唤,但他所看到的这个场景和内心所想,突出了一个牺牲者在罪恶而又荒谬的世界里所能想到的一切,真切,动人,略带着淡淡的凄怆,就像那滑过空气,即将落下的屠刀,也像他不息抗争的生命。这个情景像电影镜头一样,一遍又一遍地闪动在读者的眼前,深深地刻在了他们的记忆里。而生命的扼杀者和多年以后的阅读者,他们又能说些什么呢?而没有言语的K只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和他伸出窗口的双臂,猜测着他的身份和德行,但他最终也只能按照他的逻辑,渴望能获得生的机缘,让他继续活下去,因为片刻之后,他的末日就到了。

“但是,其中一位先生的双手已经扼住K的咽喉,另外一个便把屠刀深深地戳进K的心脏……‘像一条狗似的!’K说,好象他人虽然死了,而这种耻辱却依然存在于人间。”

《审判》完成了,它似乎并被给卡夫卡带来过多的兴奋,甚至也没有预期的声誉,尽管它很快就被读者和评论家看成是他绝对重要的一个作品。《审判》消耗了卡夫卡太多的精力,也使他想到了许许多多的人事。但这些带着歉疚或负罪意识的想法,与《审判》里潜伏着的更加明显的悖论,只不过依旧还是那个神经质和反抗“原罪”的卡夫卡。

卡夫卡在1914年完成的重要作品还有短篇小说《在流行营》,是在《审判》写完之前完成的。尽管卡夫卡本人对这个作品并不十分满意,但就整体来看,它依然可以看成是卡夫卡那个时期最为重要的作品之一。虽然前面我们已经粗略提到了这个短篇的主题和故事梗概,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在这里更详细地解读一下这个小说。卡夫卡在创作这个小说时,以接近加缪“局外人”的冷静和深刻,对那个时代狂热的战争进行了批判,揭示了人性的扭曲和整个人类生存状态的认识和审察。这个小说与《审判》有着同样的蕴涵,那就是“不由分说”的审判和判决,并挖掘出了隐藏在这些审判和判决背后的“悬而未决”。这更加突出了卡夫卡灵魂深处一直存在着的生存恐惧和存在性不安,并从这个人类的命运这个大前提和角度来进行深刻的批判和反思,是一部十分重要的作品。作品中,卡夫卡描写的那架貌似以公正为宗旨,技术性能高度精密的军用行刑机器,其实是一架残忍的、荒谬的杀人机器。操作这架机器,也就是执行行刑任务的军官是“不由分说”的法律程序的绝对忠实的“奴隶”,他最乐意进行的杀戮方式就是用这架机器在犯人的身上刻十二个小时的花纹,显然,这十二个小时对犯人的折磨使他获得了巨大的快感,然后才让犯人在极度痛苦中慢慢死去,而更令人发指的是,这种行为被执行者当成艺术来操作和欣赏。而躺在行刑机器上的犯人却不知道法庭是如何对他进行宣判的,其实也就是不知道自己被判决了,也就不知道自己所获什么罪,被执行的是什么刑罚,也就不可能为自己辩护,更不可能找辩护律师,他只有在行刑军官残忍而变态的折磨中,才意识到自己所获得的是死刑的惩罚和在痛苦挣扎中咽下最后一口气。小说最绝妙的地方在于,当新来的行刑军官,即新来的司令宣布废除这个酷刑的时候,这个狂热的操作者则躺在行刑机器上,说要亲自体验和接受这种酷刑。而从另外一个角度看,这个亲自“体验”行刑机器执行刑罚的军官,是被一种来自“局外人”的讽刺和批驳所影响,他除了变态的心理之外,是要通过自己在行刑机上的实验,来证明这种酷刑的合理性和“人性”化,从而认定他以及他所从属的法制机构所从事的这种司法行为的公正性,破除人们认为他们的行为是荒谬的看法。但结果却并没有按照这个为自己所信仰的司法制度所认定的那样发展,“局外人”并没有看到一出真正公正和人性化的演出,而是更加认定了这种行为的残酷和荒谬,那个军官不仅被行刑机器分裂,杀死,而且更进一步揭示了这种“不由分说”的审判和判决的恐怖和怪异。

卡夫卡写道:“……耙子不写字,它只在扎,床不滚动身体,而是只将身体颤悠悠送到针尖上去。……他伸出双手。可是这是耙子连同被叉在上面的身体已经爱向上升起,这在以往是耙子在第十二个小时的时候才做的事。……如今这最后一个动作不灵了,身体无法脱离长针被悬在坑的上空。……被判决的人简直是转过身去了,旅行家不得不走到他们那边,强迫他们向军官头部那边走去。这当儿,他们几乎是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尸体的脸部。这张脸就和活着时的脸一样,看不出什么许诺的灵魂得到拯救的征兆。所有其他人曾在这台机器上所发现过的东西,军官并没有发现。他双唇紧紧挤压在一起,两只眼睛睁开着,露出生命的神态,目光平静而自信。大铁针的针尖穿过其额头。”(见《卡夫卡集》 《在流刑营》 第133页 上海远东出版社)

1914年是卡夫卡文学创作丰收的一年。没多久,即1915年初,他重新与菲莉斯相会,爱情再一次抓住了这个孤独、需要被拯救却永远惴惴不安的男人,让他暂时离开了让他亢奋,却又耗损他精力和健康的文学创作。于是,1915年1916年两年的时间里,他的创作几乎交了白卷。在1916年年底,尽管和菲莉斯再次恋爱,但好景并不长,两人再次发生了巨大的分歧,彼此埋怨指责。

从1916年11月到1917年整个上半年,卡夫卡再次进入了创作的丰收期。在他妹妹奥特拉的帮助下,他住进了她提供的一间租住的房子。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卡夫卡写出了以下作品:

《猎人格拉胡斯》《骑桶者》《桥》《豺狗和阿拉伯人》《新律师》《乡村医生》《邻人》《中国长城建造时》《在胡同里》《往事一页》《在马戏团顶层楼座》《视察矿区》《十一个儿子》《杂种》《致科学院的报告》等短篇小说,以及一个未完成的剧本《守墓人》。

这些短篇小说中最为重要的是《乡村医生》,也是这个短篇小说集的总集名。《乡村医生》在卡夫卡的创作经历中,都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作品。它继承了卡夫卡小说的荒诞和非理性特征,是卡夫卡长期进行的哲学思考的结晶,而且十分准确地呈现出卡夫卡极为复杂和深刻的生命特质,比如人强烈的孤独感,而这种孤独感觉和陌生感,一直是卡夫卡所耿耿于怀的,自然,他会在这样的一个作品中全力去描写,并按照这样的一条线索写下去。尽管它在这个集子中带着浓厚的梦幻色彩,并呈现出独特而引人思索的“隐喻”特征,但它不像其他作品那样晦涩难懂,却非常深奥。

我们不妨再次来读读这个短篇。

医生在准备出诊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马被冻死了,他令女仆到邻居家去借马,不料却从猪圈里冲出了两匹高头大马。这让医生感到非常奇怪。更让他不解的是,当他赶到十里外的村子,见到那个病人,即一个少年时,这少年却声称自己没病。医生自然不会为这样的事感到高兴,但也无奈,只好打道回府,但正他要离开这个“健康”的少年时,却发现他的腰上有一个碗口大小的伤口。医生就是医生,尽管他开初听到的是谎言,但一见到病人的伤口,出于职业的习惯,他立即决定替他治疗。但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正当医生准备救治时,病人却叫来了亲友,这些人将医生掀翻在地,在病人的眼皮子底下将医生的衣服剥光,还将他暴打了一顿。这时,医生的两匹高头大马出现在窗口,并将头伸了进来。医生见状,赶紧跳起来,纵身跃出窗外,但他的衣服却钩在马车的尾部,医生伸出手起拿,却怎么也够不着,而两匹高头大马却不肯快跑,只在冰雪中慢腾腾地磨蹭着。而此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而且很多是医生的病人,但他们只是冷漠地在一边观望着,如同看热闹或稀罕,但就是没人肯上来帮忙,任凭赤身裸体的医生在雪地里折腾着。而此刻焦急万分的医生,心里还惦记着家中的那个女仆,也许她正遭到那个色胆包天的车夫的糟蹋,而这两匹从猪圈里冲出来的高头大马的磨蹭,恰巧为车夫的性侵犯提供了足够的时间。一种被人遗弃,被人捉弄的愤怒和陌生感袭击了医生的身心,他于是“坐着尘世的马车,套着非尘世的马,迷途知返”,而且大呼“上当了”“受骗了”。卡夫卡巧妙的处理,就是将这种冰冷的孤独感和陌生感转变成了梦境,幻觉。医生是一个善良而有职业道德的人,他除了治病之外,还有拯救人心灵的高尚情操。但是,他这种情操的人,在很多世俗中人看来,已经完全不合适宜,处于被社会淘汰的边缘,他们的价值观完全淹没了医生传统的价值观,进而变得极为冷漠和陌生,甚至是自私和卑劣,医生的行为方式和思维方式,自然就成了笑料,也得不到社会的认同和尊重,哪怕他们曾经是被医生治疗和拯救过的病人,如此而来,医生就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感觉自己“上当受骗”了,他的生活和处境自然就显得尴尬,他仿佛也成了社会中一个无足轻重的多余的人,他和社会中人相互之间都感到极度的陌生。“我那些手脚灵活的病人都不肯助我一臂之力。受骗了!受骗了!只要有一次听信深夜急诊的骗人的铃声——这就永远无法挽回。”读来,真让人心冷,这个短篇小说被卡夫卡自己首肯,以为是他自己觉得比较满意的一篇。他在1917年9月25日的日记中谈到了《乡村医生》:

“一时的满足我还能从像《乡村医生》那样的作品中获得,前提是,这样的作品要能够写成功(机会飘忽不定)。至于幸福,却只有在我能够将世界升华到纯洁、真实、不变的境界时才能获得。”(见《卡夫卡集》《卡夫卡日记》第547页,上海远东出版社)

值得注意的是,卡夫卡在即将出版的小说集《乡村医生》的扉页上题词:“献给我的父亲”。真是一个耐人寻味的卡夫卡。

1917年7月,卡夫卡又回到了“带爪子的小母亲”的布拉格。他又开始了一种较为世俗化的生活,主要是他在策划着与他最亲爱的菲莉斯的婚姻大事。尽管这段时间里,他的创作暂时没被提上议事日程,但他仍然以文学家的头脑在思考问题,琢磨着新的创作方式。在这年的10月8日的日记中,他写道:

“狄更斯的《科波菲尔》(《司炉》就是对狄更斯的不加掩饰的模仿;已计划的长篇小说更是如此)。箱子的故事,施福者与施魔者、下等劳动、农庄上的女情人、肮脏的房舍等等,首先是方法。我现在看清楚了,我原来的打算是写一部狄更斯式的长篇小说,只是用我取自时代的更强的烛光和用我自身较弱的微光来丰富它。狄更斯的作品是富源和毫无阻挡的巨流,不过随之而来也有一些无力得可怕的场合,他只是疲惫地将已经获得的东西搅和一番。毫无意义的整体给人以野蛮的印象。显然,多亏我缺乏魄力和由于模仿所受到的教训才避免了这样的野蛮。被感情所淹没的表情背后是冷酷……”

这则日记至少为我们提供当时那种被婚姻所干扰的情形下,他对自己创作的某些认识,尤其是他诚实地道出了他毫无节制和隐讳的对文学家狄更斯的模仿,可以看出他的性情的真实一面。同时,在这段时间里,他思想的头脑没有停止运行,在1918年2月4日的日记中,他记载了他的思想火花,现在此摘录部分。

“长时间躺着,睡不着,斗争意识产生了。”

“在一个谎言的世界上,谎言不会被其对立面赶出这个世界,而只有一个真理的世界才会被赶走。”

“永恒可不是时间上的静止。”

“在永恒的概念上令人烦难的是:那种我们无法理解的解释必须在永恒中经历时间并从中得出我们自己的合理解释,就像我们这样。”

“一代一代的链条不是你本质的链条,但却是现存的各种关系。——哪些关系?——代代的死亡就像你一生的一个个瞬间。——区别就在这里面。”

“生活叫做:置身于生活之中,用我们在其中创造了生活的眼光看生活。”

“你在某种意义上否定了这个世界的存在。你把生存解释为一种休息,一种运动中的休息。”

“你能够遏制世界的苦难,这是你份内的事,也是符合你天性的,但也许还是这种遏止是你唯一能够避免的苦难。”

“在巴尔扎克的手杖上写着:我在粉碎一切障碍。在我的手杖上写着:一些障碍在粉碎我。共同的是‘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