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工业生存与毁灭:长江上游及三江源地区生态环境考察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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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深山里的绿色之梦(1)

歌唱二郎山

20世纪50年代,新中国成立不久,中国人民解放军进军西藏,音乐家洛水、时乐濛谱写了歌曲《歌唱二郎山》,迅速传遍大江南北,成为当时流传最广的歌曲之一。歌曲一开始便是:

二呀嘛二郎山,

高呀嘛高万丈,

枯树荒草遍山野,

巨石满山岗……

于是,一种荒凉而又险峻的景象便浮现在人们眼前。

二郎山确是一座雄伟的山,海拔3040米,北邻苍凉凝重的夹金山,南望雾霭沉沉的邛崃山,西隔波涛汹涌的大渡河与“蜀山之王”贡嘎山遥遥相望,被称为川藏公路线上的第一雄关,又被称为“川藏咽喉”,过去由于植被稀少,经常发生坍方和泥石流,以致雄关如铁,咽喉堵塞,一堵车便是七八天,被司机们视为畏途。

1958年,甘孜藏族自治州人民委员会批准建立了二郎山林场。

如今,二郎山林场的管护面积已达12万亩,其中有人工林2.7万多亩,到处满目青翠,满鼻清香,满耳松涛声。

1998年二郎山林场成立40周年时,泸定县教师出身的林业局长代大清曾充满激情地写下了这样的祝辞:

40年前的今天,这片“枯树荒草遍山野,巨石满山岗”的二郎山上,出现了第一代林业职工,他们用青春和汗水,热血与生命,播撒翠绿,耕耘希望。

40年间,一代又一代林业职工在这片荒山野岭上辛勤劳作,默默奉献。绿了荒山,白了鬓发。

40年后的今天,浩浩林海,满目苍翠,郁郁葱葱,过去的荒山野岭已变成了秀美山川,那一排排葱绿的树木啊,恰似一座座无言的丰碑,矗立在自治州的“东大门”上,镌刻着林业职工感天动地的辉煌业绩,记载着40年岁月的沧桑巨变。

刚上山时,林业工人们三个石头支口锅,晚上睡的是四面透风的工棚,不管刮风下雨,都是早出晚归。甚至在“****”的大混乱中,林场职工也排除各种干扰,坚持开荒种树,撒绿播翠。

二郎山上洒下了林场职工的鲜血。1989年,晚上收工后坐拖拉机回到住地,由于山路陡峭,拖拉机翻了车,当场死亡五人,还有两个人留下了终生残疾。

直到现在在造林季节,职工们都是早晨4点钟便披着雨披上了山,一直干到天黑。

有一次山上正下着大雪,午夜12点种,运树苗的汽车到了,全体职工冒雪挖开了冻土,把所有的树苗都移植到了苗圃,忙了一整夜,天已经大亮了,他们浑身已经被汗水和雪水浸透……大家刚想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却发现拉运树苗的司机正在树林里烤火——二郎山林场以种植松树为主,种的基本全是云南松、华山松和高山松,松树是最容易着火的树种,于是大家又提起水桶、拿起羊铲紧张地直奔火堆……直到送走了汽车和司机,才轻松地舒了一口气。

冬季到春季是二郎山林场长达半年多的防火季节,职工们常常冒着大雪坚持巡山,中午轮流吃饭,晚上不敢离开。大家常说:二郎山是全国人民包括许多外国人都知道的地方,若是发生了火灾,真是没法向全国人民交待。因此建场40多年以来,这里从来没有发生过森林火灾。

但是,二郎山还有无烟的火灾——病虫害,按场长周通俗的说法是:这比火灾更凶险。

二郎山林场曾发生过松梢螟、赤枯病,经过反复治理后被控制了,但当我到二郎场林场采访时,这里却又发现了切梢小蠹虫,这是一种专吃树梢和树杆的害虫,头天晚上午夜周通俗便带着职工们上了山,又是喷药又是烟熏,搞了一整夜,直到早晨7点多钟才下山。因此我在和职工们谈话时,他竟坐在汽车里睡着了。

二郎山林场是国营事业性生产林场,20世纪80年代由州下放县后改为自收自支单位,由于缺乏经营手段,林场曾一度走入困境,职工们曾拿不到工资。1996年周通俗担任场长后,这个两道浓眉间刻着深深的皱纹,既能实干又有创新精神的人,领导全场30名职工,跳出了单一的营林生产,坚持走“以林为主,多种经营,综合开发”的道路,内抓管理,外抓市场,包括利用营林优势,不断扩大苗圃,培育优良速生树苗;种植当归、茯苓、天麻等中药材;开办养殖场,积极创造条件开发森林旅游等,终于让林场走出了困境,让职工们有了稳定的收入。林场多次荣获部、省、州、县先进单位称号,2000年周通俗被评选为四川省劳动模范。

经过长期的探索,周通俗在育苗中创造了营养袋培育高山松种苗的办法,这种方法已向全甘孜州推广,巴塘、丹巴等地都曾前来学习。林场苗圃生产的种苗不仅能满足自己需要,还有一部分外销。

当然,林场职工们的生活仍然是极其清苦的,办公室和职工住房都是70年代修建的砖瓦房,墙上已经开裂,房顶还在漏雨,冬天屋里都会结冰,更糟糕的是没有电——过去曾有电,但电线被盗后就不通电了,因此晚上只能点蜡烛,更谈不上看电视了……离城几十里又没有路,因此进一次城也很难,老职工们的孩子上学、子女就业都是问题。

但是,林场的职工们却很少向人抱怨生活的艰辛,尽管他们对未来也有许多憧憬,特别对下一代也寄托了许多希望和梦想,但他们总是默默地咽下生活中的一切苦恼,自己想法克服困难而不给领导和政府添麻烦——像中国绝大多数老百姓一样。

到林场采访时,周通俗和工人们用自己在树林里捡到的菌子和自己喂的鸡款待了我,然后我们到了海拔最高(2760米)的垭子口。二郎山林场三分之二的职工是女性,而且绝大多数是青年人,垭子口工区八个人中也有三个女职工,包括一位梳着独辫、未婚的女娃娃。

在采访中,22岁、长着一张红扑扑的娃娃脸,一笑露出两颗虎牙的郑继勇告诉我:“1998年(18岁)刚从州林校毕业来到这里时,看见上面只有几个人,连电都没有,觉得很凄凉,就哭了……几年过去,现在我到城里反而不习惯了,觉得山上的树比城里的房子好看得多,一办完事,就赶紧往山上跑……”说到这里,他又露出两颗虎牙笑了。

小郑的父亲曾在县计经委工作,已经去世,哥哥在林场,算是半个林业世家。二郎山林场的职工中出身林业世家的很多,有的已经是第二代甚至第三代林业工人了。

身材高挑,一笑便露出两个酒窝的高敏也是1998年从州林校毕业后来到林场的,她的哥哥也在林场工作。这个独立性很强的女孩说:“我从小就离开了家,惯了,参加工作后到二郎山林场,也觉得无所谓,能适应。”她的住房在漏雨,拿了块塑料布挡上,竟没有抱怨。我问她找对象没有,她笑着坦率地回答:“我很少下山,在山上不好找对象哩。”

她和小郑每月的工资都是1000来元,这在林业职工中,已经算是相当不错了。

32岁,戴着耳环的少妇王兴鸿,比小青年们更困难一些。她是真正的林业世家,父亲原先就是二郎山林场的场长,她在林场已经工作了10年。丈夫在城里工作,9岁的女儿在城里上学,她每月回去一两次看看他们,她的思念和寂寞也就可想而知了。

但是,她和所有的职工一样,都没有抱怨。他们大家常常爱说这样一句话:“变了泥鳅就不要怕泥糊眼,变了猴子就不要怕上树!”

而我站在山顶上,望着蜿蜒盘旋的川藏公路、披着银装的贡嘎山、山谷中的大渡河与泸定县城、眼前苍翠茂盛的涛涛林海,便突然有了这样的感悟:正是在远离尘嚣的山上住久了,看惯了纯净的蓝天、明亮的白云、巍峨的群山和绿色的森林,人们心中的俗念便减少了很多,变得和大自然一样的单纯透明和自由自在,于是他们不习惯城市的污浊、喧嚣及至勾心斗角,他们在城市的环境里甚至会显得笨拙和手足无措……

他们已经逐渐和大自然融为一体,这便是二郎山上的林业人。

雪中林景

四川盆地西部,雅安市宝兴县和阿坝州小金县交界的地方,海拔4000多米处,有美丽的夹金山国家森林公园。

夹金山是红军长征时翻越的第一座大雪山,至今雪山上还有当年留下的战壕。

地处岷江支流青衣江畔的宝兴县,古代为青衣人居地,民国十八年(1929年)才取《礼记·中庸》篇“宝藏兴焉”之意命名为宝兴县。

这里是珍稀野生动物大熊猫的故乡。早在一个多世纪前的1869年,法国传教士戴维便在这里发现了世界上第一只大熊猫并制成了标本。这里还有珍稀植物珙桐、连香等等。珙桐开花时,整个花序像一只只展翅欲飞的白鸽,十分美丽,是第三纪古热带植物区系的孑遗树种。

宝兴县盛产美丽、洁白的“蜀白玉”,这种大理石有“天下第一白”之称,不仅是重要的建材和装饰材料,近年来还已经成为生产碳酸钙的重要原料。

2002年12月,我到了夹金山森林公园。

从宝兴县城到夹金山,一路上看到了许许多多被爆破过的蜀白玉山体。特别著名的锅巴岩,这里的山体本来全部由洁白的“蜀云白”大理石构成,形如层层锅巴,但在一次又一次野蛮的开采中,山体变得千疮百孔、残破不堪。据说有一次爆破竟装了60吨炸药,在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后,半个锅巴岩倒塌了,堵住了青衣江的上游宝兴河,生生地从平地上造成了一个高山湖泊,一辆拉矿石的东风车掉了下去,顷刻之间三个人、一辆车便没了踪影。

但是,夹金山森林公园仍然十分美丽。

山上下过了大雪,锅巴岩一带的山路铺满了冰雪,白雪和白色的大理石融为一体,溪水沿岸也被白雪镶上了一道华丽而夸张的花边,只剩下细细的溪流是绿色的。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被大雪掩盖的森林。

所有的黑松林、阔叶林、针叶林、灌木丛乃至双子雪峰都盖上了银白色的积雪,远远望去,既像一座座晶莹剔透的雪雕,又像一丛丛巨大的、银色的花簇。低一些的山峦,山顶是白色的,山腰以下却是黛色;山谷里一块块田地是白色的,而田坎边的树林却是黛色……于是天地间只留下单纯的黑白两色,这是单纯的色彩,也是高贵的色彩。

走进泥巴沟人工林区,雪天的森林披着白色的、毛绒绒的盛装,显得十分高贵。雪仍然在悄悄地落下,慢慢地停留在树枝上,云杉的枝条一半黛青一半银白,而婀娜苗条的落叶松所有的树枝都变成了晶莹美丽的树挂,只有沙棘,仍然奇异地保持着那灿烂的金黄。整个森林像《天方夜谭》中宝石变成的神林。空气并不很冷,但风景却极美,而且是一种洁净的、不食人间烟火的美。

几只毛绒绒的小鸟和华丽的野鸡来到了林间的空地上,不知道忙碌地在雪堆里刨食些什么。小鸟一面起劲地刨食,一面愉快地啁啾着,野鸡倒一直保持着矜持的沉默……

坐在林区小木屋厨房的电炉边,职工们向我谈起了夹金山林业局建局以来的艰辛。

宝兴林业区是四川开发最早的林区之一,早在民国时期刘文辉担任西康省长时便开始砍伐。解放后50年代初已经通过青衣江把木材运到雅安和乐山,1952年成立了有7000职工的宝兴森工局,到1965年共为国家建设砍伐木材160多万立方米。1965年因运输问题曾一度停止砍伐,但1978年又恢复了采伐,更名为夹金山林业局,职工700至800人,每年生产木材10~20万立方米,80年代中期以后下降为每年约生产2万立方米。

由于体制不顺,夹金山林业局名为全民所有制的大森工企业,实际上却是“三不管”的地方。80年代初,省下放州、州下放地区,地区下放县,县又让他们搬走……前前后后扯皮六年之久,直到1988年由省林业厅出面,和雅安地区、宝兴县反复协调,才解决了“下放”问题。

在极端困难的时期,夹金山林业局的职工们一直坚持了“自力更生,自谋出路”的精神,勒紧裤腰带也从不找上级,也从不闹事。为了解决工资问题,他们曾自己洗了麻袋卖出换钱——一条麻袋一元钱;他们自己修公路、发展第三产业;与此同时,还坚持进行迹地更新,砍一亩便栽一亩,在国家没有投入一分钱的情况下,仅仅依靠出卖木材后换回的育林基金,在1998年国家开展“天保工程”之前,便已经营造了人工林20多万亩。“六五”到“八五”期间连续被林业部评为“迹地更新”先进单位。

山上那些美仑美奂的树林,都是夹金山林业局职工们营造的人工林。

第一任局长陈宝珍,多年来一直带领职工们在山上挖窝栽树。“****”中他晚上挨批斗,白天上山,被夺了权仍然在工作……职工们说,现在夹金山上的许多树,都是老局长的心血。

第二任局长张采林会管理、善节约,在降低成本上做了许多工作,但退休后家境十分清贫,身上穿的是50年代的花呢,脚上的皮鞋前面已经露出了脚趾……

新任局长马福康对造林也十分重视,开展“天保工程”以来,全局已经造林11.6万多亩,并对150万亩森林进行了管护。为了打破树种的单一,从外地引进了高山松和南抗杨。连香不但是珍稀树种,具有科研价值,而且树形美观,材质优良,夹金山林业局率先试验成功采种育苗,2002年已经可以提供60万株连香树苗上山。

夹金山林业局历任局长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不管资金再困难,也不会挪用育林经费。

为了科学地管护森林,自1978年以来,林业局便成立了科研组和气象站。在基层生产性的林业局中,能成立气象站的实在并不多见;而科研组成立后,已经与省林科院西昌病虫站等合作,对云杉球蚜、云杉落针病等进行了一系列研究。

采访中夹金山林业局党委副书记朱仕坤曾充满感情地说:“我们的职工确实好,我为什么一直没走?就是因为舍不得这里的职工……”

这里确实有一支很好的职工队伍。

多年来,这支职工队伍一直远离家乡、远离亲人,在人迹罕至、环境恶劣的深山里工作,与荒山为伍,与冰雪作伴,风餐露宿,一锄一铲,一株一苗,用青春和生命默默地支持着国家建设,默默地装点着夹金山,然而,长期以来,他们仅仅只能维持个人最低的生活水平。1997年,全局人均年收入仅仅3100元,不但大大低于四川省的一些富裕地区,而且也低于宝兴县的工资水平。许多50年代就参加工作的老工人,退休金每月只有两三百元。直到“天保工程”后,局领导的月工资仍然只有七八百元,林区的工人一年365天在山上,但月工资也不过三五百元。

泥巴山管区的负责人、直率质朴的李汝彬说:“我们没有别的困难,唯一的困难是工资太低,我已经参加工作20多年了,现在每个月的收入才530来元……”

1987年参加工作的陈茂清每月只有420多元。

23岁、技工学校毕业的银海军每月只有300多元。这个高高的小伙子,染了一头新潮的黄发,他感叹着:“现在的女孩子都看不起我们林业工人,嫌我们穷!想回老家(他是遂宁人)去找吧,以后分居两地又麻烦……现在国家搞天保,我们喝上了稀饭,以后天保搞完了,我们又咋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