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工业生存与毁灭:长江上游及三江源地区生态环境考察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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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奋斗者的足迹(4)

作为一位杰出的科学家,刘照光不仅治学严谨、注重实践,而且敢于创新,敢于实事求是地面对真理。早在1978年,针对当时四川省对森林过度砍伐造成生态恶化的情况,他便和研究所的科技工作者一起,向四川省领导提交了分析报告,呼吁合理利用天然林资源,防范自然灾害,造福子孙后代。“报告”中的内容先后在《新华社内部通讯》和《人民日报》上刊登,引起了各级领导的重视,促进我国对林业政策进行了重大调整。1981年四川发生特大洪灾后,在详细调查和周密论证的基础上,他四处奔走,大声呼吁“恢复植被,维护生态平衡”……

面对贫穷的西部地区和西部人民,刘照光多次呼吁:必须摆正人与自然的关系,把生态建设与科学研究结合起来,实行“政府引导,企业介入,科学指导,联合攻关”的新机制,突出生态重建与区域经济发展、产业结构调整相结合。为此,在食物链——生态链——产业链的整合研究,特别在生态建设与区域脱贫及区域社会经济发展方面他做了大量艰苦而卓有成效的工作。

中科院成都分院生物所创办的地奥集团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地奥集团主要产品地奥心血康是利用四川本地药源植物黄山药提取的,而黄山药却是刘照光在参加和领导植物调查时发现的。2001年地奥制药集团产值已达12亿元,利税3亿元,成为全国赫赫有名的高新技术企业之一。

另一个例子则是对“七五”攻关项目“茂县大沟小流域治理”工程的实施。

茂县凤仪镇静州村大沟海拔1800多米,地处青藏高原东缘横断山系北段高山峡谷地带,正在长江重要支流岷江上游的中部,是羌族的聚居地和典型的贫困山区。多年来对森林的乱砍滥伐,使这里沦为半干旱河谷,一下暴雨还常常引发洪水、滑坡和泥石流灾害。为了对青藏高原东缘及长江上游生态环境的退化与治理进行系统研究,1986年生物所生态中心在刘照光的领导下,在山沟里搭起了帐篷,建起了茂县生态站。

建站初期,条件十分艰苦,大沟海拔较高,气候寒冷,住的是帐篷,吃的是农民们送来的饭菜,但是在刘照光的领导下,科研人员们坚持实验,为山区陆续引进了草莓、葡萄、苹果等经济作物,逐步改变了山区人民长期以来“自给自足不出门,男耕女织在山中”,“养牛为种田,养猪为过年,养羊为御寒,养鸡为换盐”的生活方式。

以后,岷江及长江上游生态环境的保护及植被的恢复逐渐引起了国家的重视,茂县生态站连续承担了“七五”、“八五”、“九五”多项国家攻关课题和院、部、省的重点科研任务,以及一些国际合作项目。包括“岷江上游半干旱区水源涵养林、水土保持林营造技术”、“茂县大沟小流域治理研究”、“长江上游造林困难地段植被恢复与造林技术研究”、“长江上游干热、干旱河谷、石灰岩退化石质山地植被恢复与造林技术研究”、“西部亚高山退化森林恢复与重建的生态过程及调控研究”、“珍稀濒危资源植物的保护与开发——红豆杉、黄山药等资源的规模化基地建设”等等大大小小数十个课题。

在实施“茂县大沟小流域治理研究”中,刘照光和生态站的科研人员们把自己和茂县的山山水水融为一体,和当地有关部门密切合作,把自己的科研成果和全部心血无条件地奉献出来,在小流域治理中认真实践,不断总结,努力探索如何在岷江上游地区创立一种可持续发展的新模式,并进而向其他地区推广。经过十几年锲而不舍的努力,昔日一片荒芜的大沟流域终于彻底变了样:每一座荒山秃岭都长满了郁郁葱葱的人工林;每一个农家小院都是一个美丽的苹果园,金秋时节,红色、绿色的果实像宝石一样地挂满枝头……当地老百姓说,今天我们这里的每一片绿叶,仿佛都浮现着刘老师的音容笑貌……

1999年9月******总理到茂县视察时,听了生物所与地方林业部门合作建立“大沟小流域生态建设试验示范区”的汇报,并到现场看到了满目苍翠的林木后,曾感慨而兴奋地说:

这里的生态恢复情况,让我对生态建设充满了信心。

2000年3月九届人大三次会议期间,在会见中外记者时,他又说:

至于说种树,时间要长一点,但是我亲自考察过四川阿坝自治州的森林,植树以后8年到10年就可以成林,因此我认为西部地区的开发见效可能是很快的。当然这是一个非常艰巨的事业,不是一代人能够完成的,西部地区真正的开发恐怕需要一代人、两代人,甚至几代人的努力。

为了让生态林建设与当地农业结构调整相结合,利用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建立药源植物基地,发展规模生产,生产出具有高附加值的产品,真正形成高新技术绿色产业,改变当地的贫困面貌,刘照光和生态站的科研人员们帮助茂县建立了3000万株红豆杉基地。

从红豆杉中可以提取紫杉醇,这是一种重要的天然药物,常用于对癌症等疾病的治疗。但是过去紫杉醇全靠剥取40年以上树龄的红豆杉树皮提取,一般4棵百年以上的老树树皮才能制成一个疗程所需的药品,因此对资源的消耗极大。刘照光和科研人员们经过艰难的实验和探索,终于解决了红豆杉资源匮乏的难题——他们不但研究成功了红豆杉的扦插栽培技术,还创造了从幼苗中即可提取紫杉醇的新技术。用新的技术,三年之后茂县的红豆杉便可用于提炼药物,而且含量比树皮更高,70万株树苗便可得到1公斤紫杉醇精品,纯利润可达200万元以上。

目前,茂县已经建成了符合国际标准的原料加工厂,一种新兴的、前途无限的绿色产业正在形成之中。

1998年刘照光已经退休,但是他仍然在继续进行生态建设和植物调查工作。在茂县为当地技术人员举办培训班时,他突然发病,流了一夜鼻血,但仍然坚持讲课直到培训班结束,后来回到成都又忙于工作,没有到医院认真检查。第二年他再次到茂县出差,突然喀血不止,经诊断,竟已经是肺癌晚期……

在生命的最后两年里,他一面与病魔斗争,一面加倍努力工作。手术后的2000年夏天,他还最后一次到了茂县。临终前一个月,他还和前去探望的茂县林业局负责人余海清进行了长时间的交谈,研究在实施生态工程和发展旅游业中如何实现生态、经济、社会效益的结合,如何使宝贵的自然资源走上永续利用之路。在去世前几天,生物所几位科技人员去看望他,他还谈到了“茂县的花椒树为什么七八年就会死”,并且说这是自己最遗憾的事,因为始终没有解决这个问题……

在刘照光去世前两天,研究所党办一位女工作人员去看望他,握着他那双无力的、消瘦得几乎没有任何重量的双手,忍不住热泪盈眶,但她却听到了刘照光用微弱的、含混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对她说:“听说……你最近去了一趟宁南……很好……”(地处金沙江干热河谷的宁南,是四川省又一处生态建设重点地区)

2001年12月1日晚上,刘照光从深度昏迷中突然睁开双眼,张大了嘴,仿佛有话要说,儿女们到跟前哭着说:“爸爸,您放心走吧,我们一定按您的意愿去做……”但是,刘照光仍然没有合上嘴、闭上眼睛……站在一旁的两位博士潘开文和包维楷突然领会了老师最后遗愿,他们凑到他的耳边齐声说:“刘老师,您放心,我们一定好好工作,做好您没有做完的事……”学生的话音刚落,老师再也心无牵挂,终于慢慢地合上了嘴,闭上了眼睛……

在刘照光的领导下,生态中心不仅研究成果斐然,而且是一个凝聚力强、学术氛围浓厚、不追逐名利的集体,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曾两次被评为中国科学院野外科学工作先进集体。年轻的生态中心副主任刘庆博士曾说:“我们是长江的儿子,长江养育了我们。构筑长江上游的生态屏障,还长江以青山绿水,促进区域可持续发展是我们的历史使命,我们有责任为长江的生态恢复与重建做出贡献。”

像刘庆这样的科技工作者还有很多很多,他们长期坚持在海拔3000多米甚至4000多米的野外工作,承担着许多重要的科学研究任务,努力使生态中心成为中国科学院和国家生态学研究的重要基地。

刘照光的事业必将后继有人。

雪山下的千亩苹果园

在四川甘孜州考察期间,州林业局副局长彭基泰曾建议我一定要到乡城去看看那里的带丁通果园,这是在海拔2700米到2800米的地方出现的一个千亩苹果园,可以说是一个奇迹。

2001年6月我从白玉县到了被称为“高原江南”的巴塘县,准备经巴塘到乡城去。

巴塘又名“鹏城”,据说地形很像一只展翅飞翔的大鹏。城中有一座纪念1989年地震重建的碑,上面便是一只大鹏。县城是金沙江河谷边的一块平地,东北部是山原区,中部和西北部是高山峡谷区,而西南部却是金沙江干热河谷区。山原区冬天最冷的时候,气温仅―23℃,但干热河谷区夏天最热的时候,气温却达38℃。

县林业局局长肖志超(藏族)是一位干练的年轻人,在介绍情况时,他坦率地向我谈到了县内严重的洪涝、地震、滑坡、泥石流等自然灾害,以及在干热河谷造林的艰难。为了找到干热河谷造林的突破口,他们曾先后引进过车桑子、刺槐、高山松等进行试验,但效果都不理想,一直没有真正找到突破口。而从白玉以下沿金沙江向南,两岸植被越来越糟,不管阴山阳山都没有树木,甚至连灌丛都没有,往往汽车奔跑了几个小时竟看不到一棵树,因此他呼吁上级有关部门能不能在金沙江的干热河谷搞一个示范基地,加大科技投入,认真实验恢复植被的问题。

作为国定贫困县的林业负责人,肖志超还希望能通过林业的发展为老百姓们增加收入,根据巴塘的自然条件,他们大力发展核桃。1998年甘孜州举行了一次核桃品种鉴定会,巴塘送去的25个品种竟全部得奖,13个一等奖中巴塘占了9个。2000年全县产量已达250万斤,不少老百姓竟因此摆脱了贫困,有的地方仅核桃一项人平收入便达2000元左右。2001年巴塘县已种植核桃1.5万亩,几年后将力争达到3万亩。

在县林业局的苗圃里,核桃苗长得很好,3月份才下种,6月份已经有二三十厘米高,而且叶片肥大,绿油油的,明年便可以出圃栽进地里。农家小院周围也满是果树,苹果已经泛出了娇艳的粉红色,核桃更果实累累了。

藏族是一个能歌善舞的民族,巴塘是藏族歌舞“弦子舞”的故乡,弦子舞歌曲悠扬婉转,舞姿轻盈婀娜,彩袖飘飘,十分优雅俊逸。我没有来得及欣赏弦子舞,但在吃饭时却有幸欣赏了许多“酒歌”。“酒歌”一般都表现了对客人的欢迎和祝福,既豪迈而又情深意切。有一首“酒歌”的大意是“我们的相聚虽然短暂,但它却留在我们心里”。一位叫更尕的年轻人,父亲是藏族著名的音乐家益西加措,他即席用浑厚、圆润的男中音唱了一首歌颂巴塘的歌,声音和歌词都极美,大意是这样的:

在那辽阔的康藏高原上,

有一块明珠般的地方,

山川明媚景如画,

麦浪翻滚花果香。

啊,亚勒啊亚拉,

这就是美丽的巴塘,我们的家乡。

县林业局局长肖志超唱起了弦子,歌词是:

朋友们,我们都是凤凰身上的羽毛,

我们一起飞向一个目标——保护生态环境。

让我们10年、20年后再相聚,

那时,我们的巴塘更美丽。

从巴塘到乡城约400公里,途经措拉乡、海子山和理塘县的大草原。措拉乡有美丽的、尚未开发的措布沟自然保护区;海子山最高处海拔4800多米,两个蓝色的高山湖泊眼镜般地嵌在山顶上;理塘的草原海拔在4200米至4500米之间,草原上的毛雅拉曲边有人工淘金和大型采金船,沿河20多米宽、1公里多长已经变成了卵石和沙砾堆成的小山,生态环境被彻底破坏了。

在理塘县外的天保工程区我们看见了一些令人鼓舞的现象:遍山新植的幼苗都实行了“插枝抚育”技术,每株幼苗周围都细心地插了三至四片木片,以防止日晒和牛羊践踏。一行行、一排排满山遍岭白花花的小木片,让人清楚地感觉到造林者的艰辛。

乡城境内有金沙江的支流硕曲由北而南贯穿全境。乡城是藏语“卡称”译音,意为手中的佛珠——正是硕曲像一根丝线一样,把沿途的村寨串在了一起。沿岸也是生态环境极为严峻的干热河谷。全县水土流失面积已占幅员面积的43%;受土地沙化威胁的沙区村已占幅员面积的64%,沙漠化和潜在沙漠化土地已达135余平方公里。1998年发生的大洪灾冲垮了全县绝大部分桥梁,县城被淹,街上的泥沙淤积了三四十公分高。

但是乡城却建成了全州闻名的带丁通果园,果园的创始人是农艺师彭汝华,这是个传奇式的人物。到乡城的第二天我便去拜访他。

我们的汽车行驶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突然迎面碰见了一辆“小四轮”,四个满身尘土的人挤在上面。陪同我考察的县林业局副局长小泽翁和办公室主任尼玛一齐指着“小四轮”上的一个人告诉我:“那就是彭汝华!”说着,小泽翁便从车窗伸出头去喊道:

“彭主席,不要走,到果园去,有个老师要找你!”

“小四轮”停了下来,一个人跳下来……

这就是彭汝华?面对他,我竟吃了一惊,我确实没有想到,全甘孜州著名的园艺家、县政协副主席会是这样一副模样。

他穿着一身极老式的蓝色中山服,可能是涤卡之类的面料,(这种衣服在改革开放以来我便很少看到过)破旧得接近褴褛,而且满是灰尘,脚上是一双平底黑布鞋,也沾满了泥土。风吹日晒的面孔上堆满了细细的皱纹,但却十分红润,头发不但花白而且已经秃顶。他告诉我们,正带着“小四轮”去买洋灰,准备修补果园用的。

汽车驶进了半山上彭汝华的苹果园,这里也是乡城县林业局的试验果园。一进门便看见了红红绿绿的果实缀满枝头,在每一株小小的树上,都挂了几十个、上百个苹果,有的淡红,有的紫红,有的葱绿,在透明的蓝天白云和灿烂的阳光下,似乎在望着远处晶莹的雪山天真地微笑……

苹果树下长满了开着红花的红豆草,开着紫花的紫花苜蓿和开着黄花的黄花苜蓿,这些豆科植物是彭汝华特意栽种的绿肥,正是它们,给果树源源不断地提供着必需的养分,是宝贵的有机肥。

苹果还没有完全成熟,但李子却早已熟了,有的浅绿的果皮上带着薄薄的白霜,有的绿色中已经泛出淡淡的金黄,有的红艳艳地仿佛要溢出成熟的蜜汁,看上去十分诱人。司机摘了几个李子递给我,咬了一口,味道十分甘甜,绿色的甜而脆,红色的竟有一股浓浓的玫瑰香味留在齿颊间……

看见我惊异的表情,彭汝华满意地笑了,有些得意地说:“不错吧,这是我培养的新品种!”

外貌木讷、朴素得接近褴褛的彭汝华,其实是一个敢闯敢干、敢于“第一个吃螃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