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正是高原温馨而迷人的春天,满城都飞颺着袅袅娜娜的柳絮,使这个小城的春意更浓了。
白玉人特别喜欢种植柳树,而婀娜的柳树也确实给高原的孤寂和严峻抹上了浪漫和温馨……
除此之外,白玉县还建立了自己的菜篮子工程。高原上别的地方蔬菜大多从成都、泸定运来,但白玉却有自己的蔬菜基地和塑料大棚,在县城的菜市和饭馆里便有了极新鲜的莴笋、荷兰豆、青黄豆、黄瓜、番茄、辣椒、茄子等蔬菜,种菜的主要是内地人。
白玉县面积约1万平方公里,只有4.1万人口,县城里仅4000来人。过去有两个林业部门对森林进行采伐,一个是国有的“大森工”白玉林业局,一个是“县小采”县林业局。1972年白玉曾发生了一场巨大的森林火灾,损失的活立木蓄积达86万多立方米,为了抢救、利用火烧木,1983年组建了白玉林业局。最初三年白玉林业局以采火烧木为主,以后才开始砍伐森林。由于运输路途十分遥远,因此采伐量不大,境内许多地方还保存着大片的原始森林,为珍稀野生动物提供了良好的栖息环境。属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的便有白唇鹿、金钱豹、雪豹、金雕、贝母鸡等11种,这里更是青藏高原特有物种白唇鹿的集中分布区,数量达数千头,因此获得了“白唇鹿之乡”的美誉。
但是白玉和西部许多边远县一样,又是一个贫穷的地方。2000年全县农牧民人平纯收入仅625元,县财政收入仅102万元,每亩地的粮食产量仅仅250多斤,直到2000年才有了直拨电话。是典型的国家级贫困县。
白玉县的耕地仅有4000来公顷(6万来亩),草原却达六七十万公顷(1000多万亩)。长期以来县里的支柱产业只有采金和伐木。从20世纪60年代初直到现在,采金一直没有停止过,1981年到1984年曾被称为“黄金财政”,以后伐木取而代之,1984年到1988年成了“木头财政”。依靠伐木,县财政收入达到700多万元,人平纯收入达到800多元,越过了温饱线。但1998年“禁伐令”下达后,财政收入直线下滑,老百姓返贫面大增,县委、县政府感到了很大压力。
长期毫无规划、毫无节制的挖矿采金,特别1995年以后采用推土机、挖掘机等大型机具采金,给白玉县的草原带来了严重破坏,再加上过载、鼠虫害等原因,草原沙化、退化严重,森林的采伐又使滑坡和泥石流大量增加,而白玉县地处青藏高原向云贵高原过渡地带,居横断山脉北段,地势起伏大,山高坡陡,地层破碎,干旱、洪涝、泥石流等地质灾害本就极易发生,因此,巨大的灾难终于向白玉县扑来。
2000年6月以来,白玉县阴雨绵绵,连续一个多月,基本天天下雨。7月10日晚上一场大雨后,第二天早晨所有的沟渠开始涨水,绿柳环绕的偶曲一改平日碧波荡漾的温柔和浪漫变得暴烈和不羁。碧绿的河水变成了污浊的黄色,滨河的栏杆逐渐被淹没,最后咆哮的河水翻过了河堤和栏杆直扑街面和所有的建筑物……平地水深达1.9米,法院、检察院正在上班的人们被洪水困住,最后只得揭开瓦片从房顶爬出……街道变成了河流,所有出口的道路全被冲毁,几十座桥梁只剩下3座,电线杆被冲倒,供电系统瘫痪,通讯也完全中断,白玉县成为一座洪水中的孤岛,对外联系全靠电台。
这次洪灾的特点是,县境内不是一条河流泛滥,而是赠曲、偶曲、降曲等全部泛滥成灾,全县230多条大小沟溪全都洪水四溢,二三十条大小河流的洪水都争先恐后地灌进偶曲里,不仅骨干公路,就是林区公路也无一幸免。
整个白玉县一片恐慌,事后省和州有关部门视察时,认为这次洪灾让白玉县的基础设施足足倒退了20年,直接经济损失达3.2亿元,还有9人在洪灾中丧生,2人受了重伤,轻伤的更无法统计。
一年过去了,我2001年6月中旬到白玉时,发现这里元气还没有恢复。所有的道路都成了“三跳路”,许多地方还根本没有路,全靠骑马或步行;17个乡中有15个乡不通电话,想召开个会议都十分困难……最远的乡距县城150公里,骑马得走好几天。上级只支持了几百万元恢复费,贫穷的白玉县要想恢复到灾前的水平,不知道需要多少年。
灾害之后痛定思痛,白玉县自上而下都认为洪灾最根本的原因是生态破坏。大家算了一笔账,砍树20年,以每年上交利润500万元计,一共也只有1亿元,但这次洪灾却直接损失了3.2亿元!
在白玉考察期间,我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大自然对人类的惩罚。,
6月19日这一天,我在县林业局藏族干部伍金和王晓东的陪同下到察青松多自然保护区和昌台牧区去。
伍金是二级警督,县林业派出所指导员,外号“黑伍金”——不仅面孔黑得像个非洲人,而且在林业执法和保护野生动物中铁面无私像黑包公,因此他又有“高原野生动物保护神”之称。平时言语不多,脸上老漾着慈祥的微笑,像个和蔼的老爷爷,但偷猎的、偷伐的一听见“黑伍金”来了,便会望风而逃。他常常爱说一句话:“对人必须一视同仁,不能只管穿胶鞋的(老百姓)不管穿皮鞋的(指干部和各级领导)。”2000年“7·11”水灾时,年已六旬的他,曾和县广播局局长一起,踩着齐胸高的河水,徒步查看了两天水情,以致终于累倒。虽然已经到了退休年龄,但由于身体健康、没有高山反应,对野生动物又最熟悉,因此林业局一直不同意他退休。
开车的是林业股股长王晓康,面孔黧黑,身体瘦小,全然不像一般藏族男人那样慓悍,但车技却很好,我后来知道,如果不是有他开车,很多路段我们是根本过不去的。
知道路况不好,早晨5点钟我便起了床,5点半钟汽车到了招待所门前,在路边胡乱吃了两个菜包子,喝了一点茶后,我们便正式出发。北京吉普颠颠簸簸地行驶在白玉到甘孜县的甘白路上,整条道路已经被“7·11”那场洪灾彻底摧毁,三分之二是滑坡和泥石流路段,现在又正逢雨季,到处是洼坑和泥浆,十分难走。有的滑坡段长达200米、300米,甚至五六百米,有的路段河水又漫了上来;而有的地方,汽车竟只有在溪水中行驶……如果继续涨水,我想新一轮洪灾又会发生了。
路上有筑路队伍,但进展缓慢,而且新修的保坎并不高,有的路基还在水面以下。
路边的偶曲,涛声訇然。我看见了森工局采伐过的林场,大树已经被砍光。然而最可怕的还是森林火灾留下的残骸,长达20多公里焦黑的土地上留下的根根焦木。30年过去了,昔日被烧焦的土地上有的创伤已经愈合,重新披上了绿色的植被,纤秀的桦木已经有茶杯粗细;有的山坡却没有这么幸运,仍然是光秃秃的,只有根根焦木直指苍天。
在没有砍伐也没有发生火灾的山坡上,白玉县还有美丽的树林。北面的山坡上多是灌木夹杂着少许青冈,南面的林相更美,原始森林的色彩十分丰富,有苍绿色的云杉、嫩绿色的白桦、红铜色的青冈,再加上白色、红色、黄色的野花和黄绿色的溪水,以及高原特有的蓝天白云,确是一幅美丽的油画。
3个多小时后,我们艰难地行走了60来公里,终于被筑路的队伍阻住了——装载机在路中央挖出了个一米多高的土墙,连北京吉普也无法爬上去。我和伍金只得下车步行,在海拔3800米的高原上步行了两公里,来到麻绒乡政府。
穿着红运动衫的乡党委书记和穿着绿运动衫的乡长都好客而热情,书记亲自为我们打出了喷香的酥油茶。我们边喝茶边聊天,足足等了三个半小时,路才能够通行,王晓康才驾车赶了来。
但是,书记告诉我们,察青松多保护区根本无法进去,麻曲正在涨水,把通往保护区的山路已经完全淹没了。
我不甘心就此返回,便提议到安孜去看看那里的草原,听说有人在采金。
麻绒乡政府到安孜的路更糟——甚至已经根本算不上路。我仔细观察了一下,毫不夸张地说,平均每20米便会遇到一段被洪水冲毁或滑坡的地段。司机王晓康叫苦连天,最后终于把钢板抖断了,他懊恼地告诉我,这是八个月前才买的新车哩。
沿途我们看得很清楚,在森林没有被砍伐的地方,塌方、滑坡、泥石流都少得多,而在森林被大量砍伐的地方,暴雨引发山洪和泥石流后,泥沙和石头会带着一种原始的冲动和巨大的力量向仅存的几棵树木砸去。有的树被拦腰砸断或连根拔起;有的树躯干上遍体鳞伤,树根周围的土壤大部分被冲走,剩下巨大的、赤裸裸的树根残干从开膛破肚的土地上冒了出来,像伸出的手臂和手指一样,仍然顽强地紧抠着脚下的岩石和土地,让人想起曾经发生过的“生”与“死”激烈搏斗的场面……
这20来公里行程,我们的“北京吉普”足足走了两个小时。一路上我确确实实地看到了人类对大自然的粗暴摧残,也确确实实地地感受到了大自然对人类的报复和惩罚。
在夏查柯沟里,我们发现了五支小型采金船正在采金。
夏查柯沟本来是一片美丽的高山牧场,但经过长久的乱挖滥采后,丰美的草原已经千疮百孔,泥土已经被淘金者冲光,比戈壁滩还要荒凉。
我照了几张相后,向一位正在开动采金船的青年人询问采金的情况。他告诉我,他来自湖南,只是打工仔,采金船是老板的。交多少管理费呢?“每月交白玉县矿产公司4100元。”每天可以采到多少黄金呢?“1克到10克不等。”最后他还得意地说:“我们1996年就在这里采过,1998年第二次来,今年是第三次了!”
白玉县本盛产黄金,1985年曾采出一块状如狮子狗的金块,重达6300克,难怪逐利者会趋之若鹜了。
我又采访了另一只船上一位姓周的老板。
周老板是位个子矮小,面貌有些猥琐,满嘴黄牙,头发蓬乱的年轻人,身上的外衣污浊得已经分不清到底是灰色还是黄色,和我想像中的“金老板”大相径庭。他也是湖南人,在这里已经挖了四年。说话中不断地诉苦:“我每月交县矿产公司3000元,交村里1000元,5个工人,每人每月工资600元,还要买6桶柴油,每桶运到这里800元……每天挖到的黄金呢?只有3克到5克,当地每克62元,第一年,收入刚好抵了运费和机器费;第二年,抵了工资……现在呢?还亏一点……”他见我露出了诧异的神色,连忙狡黠地眨眨眼睛又补充了一句:“亏得不算多……”我笑了笑,追问他:“既然要亏本,你从湖南跑这么远来干啥?”他又狡黠地眨眨眼睛,敷衍地回答我:“没得办法嘛,这里没金子了……”最后他低声向我透露:“明天我就要搬家了,搬到昌台去(他指的是白玉县阿察乡、麻邛乡昌曲河一带),那里金子多,有好几十条采金船哩,90%是湖南人!”他有些得意地笑了。
伍金低声告诉我,他曾在昌台工作过,那里确是一个盛产黄金的地方,重达6300克的金块就是从那里挖出的,80年代还有一个私营企业老板在那里挖出了4200克重的大金块。
但是几十条采金船!它们会把昌曲河沿岸搞成啥样子呢?我简直无法想像了……
而昌曲河以及白玉县其它的大小河流都是金沙江的支流,它们的泥沙最后都要进入长江啊!
白玉县有关部门曾向我介绍,全县已经不准私人乱采黄金,甘孜州也禁止乱挖乱采,但实际却是这样一种景象。后来我听说,准许采金是为了用管理费解决矿产公司工作人员的工资问题……
这又是生态和生存的矛盾。
但是,以每只船每月仅付出4000元计,白玉县生态环境付出的代价却太大,破坏了的草原可能今后将用几十倍、几百倍的资金重新修复,而且有的将永远无法修复……
这天晚上,我们深夜才回到白玉县城。下午便开始下起雨来,回城的道路自然更加艰难,许多满布大坑小坑、高低悬殊的泥浆路仅仅容得下一辆汽车勉强通过,一面是河水,一面是险坡,如果又发生坍方或泥石流,汽车退无可退,躲无可躲,只有葬身在沙石泥土中了。我感觉到,王晓康不是在开车,简直是拖着车走过的。
几天后,我从白玉县到巴塘县去,200多公里,要翻越麦拉山等三座大山,还要穿过原始森林,送我的人还是伍金和王晓康。只是由于路途远,路又太不好走,王晓康担心自己一人累不下来,便叫上了他的妹夫——一位满头卷发、英俊漂亮的康巴汉子,也是司机。
临出发前,王晓康的母亲特地点起了柏枝,按藏族人的习惯,为我们举行了“煨桑”仪式,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吉祥。
刚出发,前面便传来了坍方的消息,耽误一个小时,坍方处理完毕后,我们才继续前进。
一转进巴白路(巴塘到白玉),和甘白路不同,沿途的森林保存得更多,坍方和泥石流也少了很多,但仍然有采伐过的林区,也有坍方和洪水摧毁了的路段。我们的“北京吉普”前面行驶着一辆农业局的“三菱”轿车,几个小伙子包括他们的局长,都不得不一会儿跳下车来搬开挡路的石头和木头,一会儿又用铁锨和双手使劲去挖坍方的路段和淤泥,弄得每个人满脸满身污泥……
在县林业局过去的伐区里,我看见满山都横横竖竖地扔满了已经砍下的木材,道路边、河水里也重重叠叠地堆放着许多木材,有的直径达五六十公分却已经腐烂了……连绵十几公里,跨越了好几座大山,看上去十分令人痛心。我要照相,王晓康笑着极力拦阻我,但最后我还是抢拍了一张。
在白玉和巴塘交界处也有大片被砍伐过的森林。听说过去由于两县边界不清,曾闹了许多矛盾,后来上级把这一片森林判给了巴塘,巴塘便专门成立了一个林场,用“剃光头”的办法,把几匹山都砍个精光。一部分没有运走的木材也随意抛弃在山坡上、水渠里……
沿途经过的火龙自然保护区和原始森林,都极美丽。火龙自然保护区里有泉水、瀑布、海子、原始森林。那里的山被称为神山,溪水的颜色十分特别,白白的,像奶汁一样。只是由于雨太大、时间太紧,我们没有能够仔细欣赏它的美景。
200多公里,王晓康和他的妹夫换着开车,两人都累得精疲力尽。车在半路上又出了毛病。王晓康的妹夫笑着问我:“好几次我差点把车开到山沟里,你怕不怕?”我回答他:“掉下去的又不只我一个!”于是我们都大笑了。
走了11个多小时才到了巴塘县城,一路上没有吃过饭,迎面碰见的只有两辆“小四轮”和一辆西藏来的载着喇嘛的卡车。
当夜里终于赶到巴塘县时,县里的人们却向我们道贺。他们说,不管咋样,我们总算一天内平安到达,高原上往往早晨把人送走,晚上又把他们迎了回来——路上发生坍方,客人只得返回,据说扶贫部门有个检查组到这里时,曾返回四次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