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离不开树,死离不开树
在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布拖县考察期间,看见在路边新种植的行道树旁,用木桩吊着一只小狗,于是便询问当地人这是为什么,当地人回答,这是彝族保护树林的一种古老风俗,目的是警告偷砍林木的人,下场将和这只小狗一样。
就彝族的生态观问题,我曾请教过70多岁的凉山州前民委主任、研究彝族史的专家列索子哈(彝族),他告诉我:
彝族是一个离不开森林的民族,我们有句谚语:“生离不开树,死离不开树。”
选择居住地时,首先看那里有没有树,然后才看那里的土地好不好。因为彝族人认为,有树才有水,也才有草,树、草、水三者密不可分。树用来修房、取暖、做饭,乃至制成各种器具,包括酒具、饭碗、盆勺等;草用来喂羊,羊肉用来食用,羊毛用来织成披毡,解决穿的问题……
彝族人生前离不开木材,死了也全部用木材火葬,火葬女人时木材堆七层,男人则堆九层了。
正因为离不开森林,所以彝族人对森林是很爱护的。民间把森林分成三类:一类是不能砍伐必须保护的,包括火葬场附近的森林,有育草、育水作用的森林;一类是可以砍的薪炭林和建材林,建材林主要是云杉,材质好,可以制成瓦板,专门用作建房;还有一类则是“家树”——全家的保护神,以及准备为祖先制做灵牌的“神树”,这些也是不能砍的,“家树”或“神树”病了,要举行仪式后再去寻找新的树木。除了自家的“神树”外,村寨集体的“神树”,“神林”也不能砍伐,除此之外,天鹅、白鹤、鹭鸶等经常栖息的地区也不准砍树。
彝族人对天鹅是很崇拜的,每年祭司要带领老百姓用酒、鸡等食品祭祀它,伤害天鹅更绝不允许。由于天鹅总是生活在有水、有草、有树的地方,因此把那里的生态环境也保护起来了。
对被指定为“保护区”的地方,每年都要用酒、鸡、羊、猪等祭品郑重地举行祭祀仪式,凉山彝族在这方面没有正式法律,但却有流传多年的“习惯法”,只要谁到保护区去砍树,首先便要被没收工具,取工具时要受到重罚——甚至要为全村寨的人备饭,而且不但这一代,以后的几代人也要为破坏林木承担责任。
凉山的森林曾经过几次大的破坏,明朝时,这一带********尖税,常常打仗,一打起仗来便烧毁树林;清朝乾隆、道光年间,为了炼铜铸钱开始大量砍伐森林;多年来为建房和做棺材,也砍去了大量的优质杉树;“******”、办公共食堂、提倡“以粮为纲”乃至“**********”都对森林造成了几次毁灭性的破坏,以致西昌附近连鸟都没有了。近几年,注意了生态保护和植树造林,今年春天鸟儿又飞回来了。一听见清脆悦耳的鸟鸣声,许多彝族老百姓连衣服都没有穿就跑出去听,还有人用录音机把鸟鸣声音录了下来,自己一面欣赏一面模仿……
彝族同胞不但分布广,而且大部分居住在我国西南的山区、半山区,他们的生活、生产都和森林、草场有天然的密切联系。
如果说藏族的生态文化是以山崇拜为中心,那么彝族的生态文化应该是以树崇拜为中心了。
彝族同胞创造了许多与树和森林有关的谚语,如:
图一日舒心,可去逛街玩耍;享终生之乐,应依林荫居住;
要想预防旱涝灾,山上坎上多种树;
大河是第一道城墙,悬崖是第二道城墙,森林是第三道城墙,团结是第四道城墙;
无度用水,水会用尽;滥砍滥伐,树要砍尽……等等。
彝族人从古代就对森林和植物有独特而精彩的描述。云南宁蒗彝族古籍《古侯》有这样的记载:“盘古开天辟地之时,地球尚未有森林,天宫安帝古子派使者阿娥树朴下凡把树种派于人类住地,从此,古侯后代就有了森林。森林起源于宁姆关姑(今四川凉山州美姑县),是由樱、梅、杉三树种发展而成。”
另一部彝文典籍《西南彝志》则称,祖先们创业兴家是“靠松树创天,柏树创地”。彝族史诗《查姆》中叙述,女神鲁阿玛是为人类找到种子,在天上种活梭罗树的第一人。有了这株神奇的梭罗树,天上、地下、日月星辰才有了光亮,世间才有了风雪雨露和水,所有的动植物也都是由这棵梭罗树繁衍而来。
彝族地区普遍流行对竹、杉和栗树的崇拜,有的地方还以松树和栗树为始祖。由于有彝族“从竹而生”的传说,在云南富宁等彝族村寨,都划出了一块地种植兰竹,竹根围以巨石和竹栏杆,严禁砍伐或损坏,每年4月还要举行祭竹大典。有的村寨则认为自己与松树、栗树有血缘关系,每年春天,村里的老年人都要率领12岁以上的男性到山林举行祭祀、祈福活动。
彝族至今仍然普遍信仰原始宗教,其表现主要是自然崇拜,除了崇拜树外还崇拜日月星辰、风雨雷电乃至一些动植物。彝族典籍《勒俄特依·雪子十二支》记载,人和五种动物、六种植物有血缘关系,都是雪族的子孙。所以彝族人民至今不吃马、狗、猴、鹰、蛇、蛙的肉。在彝族古老的氏族系谱中,其第一代祖先的名字前,也往往冠以一种动植物或自然物的名称。
世世代代生活在山林里的彝族,狩猎之风盛行,但在捕捉猎取动物时也有自己的习俗:对快要产子的母獐、母麂、母鹿一律不猎取;捕鱼时不捕最大的,即使捕到了也要在原地放生……
彝族毕摩(祭司)做法事时,常常要从地上挖取两撮箕泥土,但法事完毕后一定要恭恭敬敬地把泥土归还原处。他们认为,不这样做,便要受到地神的惩罚了。
这一切,都反映了彝族朴素的自然观,对保护自然环境、保持生态平衡起到了促进作用。
不绿几片山,对得起哪一个?
在考察长江上游生态环境修复情况时,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的德昌县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地的林业部门包括彝族林业局长孟友发,曾给我提供了大量宝贵的帮助。
德昌秦汉时为邛人游牧农耕之地,后来逐渐成为以彝先民为主的多民族聚居地。汉晋时是川西、滇西连通东南亚、南亚的“蜀身毒道”上重要的驿站,是民族迁徙、文化传播的大走廊,境内有金沙江区的雅袭江水系。
诸葛亮南征时曾来到德昌,太平天国的石达开经过时留下了这样的诗句:“大盗亦有道,诗书所不屑。黄金若粪土,肝胆硬似铁。策马渡悬崖,弯弓射胡月。人头作酒杯,饮尽仇雠血。……”
世世代代居住在大小凉山的彝族同胞,自古以来便具有朴素的生态意识,在环境保护方面也采取了一些力所能及的办法,但是近几十年由于各种原因,生态环境仍然迅速恶化了。
凉山州本是长江上游重要的林区,但经过“******”、“****”和20世纪80年代三次大规模破坏后,森林面积锐减。据不完全统计,1950年到1998年全州生产的木材达1600万立方米,被无故丢弃以致腐烂的更不计其数。
由于管理不力和缺乏生态意识,迹地更新很差,森林火灾也极为严重。仅1952年至1960年9年间全州便发生森林火灾9000多次,面积达630余万亩,平均每年1000次以上;1961年至1980年又发生森林火灾5000多次,面积达280万亩,仅1969年木里县发生的一次森林火灾便连续燃烧了一个多月,毁林8万亩以上。
凉山州西跨横断山脉,东抵四川盆地,北负大渡河,南临金沙江,境内沟壑纵横,切割幽深,安宁河流域更处于深大断裂带的活动断层,岩石松散、破碎,又是地震的高发区,再加上对森林的砍伐和对矿藏资源的无序开采,自然灾害便十分频繁了。
2000年据有关部门统计,全州水土流失面积已占整个幅员面积的48.8%(全国15.6%),其中最严重的会东县,竟高达71.7%。1970年冕宁盐井沟的一次泥石流造成104人死亡;1981年甘洛附近发生泥石流冲毁成昆铁路,造成两节车厢脱轨、倾覆,死亡360人;1997年美姑县发生大滑坡,失踪和死亡151人、148人被掩埋……自1998年以来,每年仍要发生几十起大小灾害。
因此,在凉山州考察期间,我的心一直是沉重的,但是,德昌县却让我看到了生态修复的希望。
还在从西昌到德昌的路上,我便在车上听见了一些动人的故事。
讲故事的人是德昌县林业局一位工作人员的家属小魏,她年轻、漂亮、外向,说起话来绘声绘色,作家和记者都喜欢碰到这样的采访对象。
她告诉我,她和德昌县林业局的王孝忠是10多年前认识的,那时王孝忠从四川林校毕业不久,两人相识后互相有了好感,但还没有确定关系。有一天他邀请她一起去朋友家喝喜酒,她高高兴兴地去了,同行的还有王孝忠的同事杨燕波。
谁知他们刚刚爬上山,迎面便碰到一辆“突突突”吼叫着装满杉木的手扶拖拉机——当地的特产“德昌杉”,材质优良,是做棺木的好材料,在西昌的木材市场上十分走俏,因此不少人偷伐后出手转卖,德昌的一片片杉林就这样被砍光了。王孝忠一看,马上和杨燕波两人冲了上去,站在山路中间,举起双手,挡住了拖拉机,要求对方出示伐木的许可证。
盗伐者是没有许可证的,于是拖拉机手不啃声,仍然“突突突”地想冲开王孝忠和杨燕波的阻挡,但是不管他怎样左冲右突,两人都死死地挡在前面,双方便这样僵持住了。
拖拉机终于被迫停下,但随着一声“唿哨”,一下子便从四面八方冲出来一群农民围住了他们,足足有100多人,而且人人都提着斧头,一面吼叫着“让开”,一面把斧头举在头顶上……
看见这阵仗,小魏吓坏了,她连忙趁人不注意时,跌跌撞撞地跑下了山,一口气冲到乡镇上给林业局局长打电话……后来局长带着林业公安的警察们赶来,才解了围……
但是惊魂稍定的小魏却有了“想法”,她对自己说:“想不到搞林业工作竟这样危险!”她准备和王孝忠“拜拜”了。
后来还是因为父母亲很喜欢这位未来的女婿,反复给自己的女儿做工作,甚至从各方面施加压力,才终于挽回了这桩婚姻。
有了孩子后,她在单位上夜班,晚上让王孝忠在家照看孩子。一天晚上突然发生了森林火灾,王孝忠不顾一切立即冲出去参加灭火,等火灾扑灭后他满身烟尘、满身疲惫地赶回家时,出生仅仅八个月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床上翻下来跌进了床下的尿盆里……王孝忠一把抱起浑身湿淋淋的、哭喊得声嘶力竭的孩子,把脸贴在孩子稚嫩的面庞上,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王孝忠和同事们一起,在荒坡上种了一片树,几年后,树终于长起来了,一片翠绿,十分漂亮,王孝忠常常要绕路去看看它。但是有一天,附近的工厂在安装铁塔时,使用电焊不小心,竟引起火灾烧毁了这片树林。王孝忠赶去,看见满地焦黑的残骸,胡子拉碴、平时十分坚强的他,竟一下子抱着头蹲在地上,像孩子一样地哭了起来……
小魏说,自从和王孝忠交朋友以来,她便养成了一种特别的习惯——不管走到哪里,只要是有森林的地方,她便会马上注意是不是在冒烟,也就是说,是不是有森林火灾。如果发现哪个地方在冒烟,她会马上想法把自己的怀疑通知王孝忠,让他去查查。如今,这种习惯已经成为她的一种“下意识”,再也无法摆脱了。
果然,一路走来,她虽然嘴里讲着故事,但眼睛却一直盯视着车窗外的森林,似乎充满了不安和警惕。
她说:“我不会让儿子再搞林业的,这工作太苦了!”
而王孝忠却说:“老了后,我会领着孩子来看看我种的树,并且告诉他,这些都是你爸种下的……”
他如今已经是德昌县天保办的主任,在植树造林和保护天然林工作中大显身手了。
亲自开车来接我的是德昌县林业局办公室主任陆志刚,这个高高的、瘦瘦的小伙子眉目清秀,性格有些内向,眼睛里似乎带着淡淡的忧郁。后来从交往中我还感觉到,他的身上竟有一种诗人的气质。
他出身穷苦,1986年从四川省林校毕业。毕业后父亲要求他回到故乡喜德县去,他却服从分配来到了德昌。父亲亲自把他送到了德昌县,那一年他仅仅18岁。
从18岁起,他便独自一人骑着马、驮着装松子的袋子,开始在荒山上造林,晚上常常和彝族老乡们挤在一张床上。大山的夜晚,到处是幽深的、黑魆魆的老林,既没有灯光也没有人声,特别在月黑夜或风雨交加的日子,连月光和星光都没有。就是在这些漫长的、没有任何娱乐活动的夜晚,坐在彝家的火塘边,吃着烧包谷和带着泥土的烤洋芋,18岁的他学会了抽烟和喝酒。
除此之外,他还学会了走路,在崎岖的、没有人烟的山路上,一天走三四十公里甚至七八十公里。他说:“走路是林业人的基本功。”
从刚参加工作起,他就和盗伐林木的现象展开了斗争。也许是“初生之犊不畏虎”吧,首次出手,就挡住了当地一位“土霸王”。——××乡党委书记——装满木材的“东风”牌货车,这位书记蛮横地说:“我想拉就拉,你管不着!”他双眉一扬回答:“你要拉,我就要挡!”硬是和另一位工作人员一起,把这辆货车挡到林业局下属的经营所。
他长期在最最基层的经营所工作,,一直针锋相对地制止滥砍乱伐。××乡组织一个村的村民砍树烧冈炭卖钱,他没收了他们的全部冈炭,乡长、副乡长老羞成怒之余,竟用锯子锯断了他们的水管,用钳子拧断了他们的电线。他和同事们毫不退缩,白天担水煮饭,晚上点着马灯写材料;写完材料后还故意热热闹闹地喝酒、唱歌、跳迪斯科……材料送到县林业局和人大、政协等单位,引起了县领导的重视,********亲自到乡上处理,没收了冈炭,批评了断水、断电的行为,责令恢复了水、电……
以后调到另一个乡,又发现那个乡的书记有组织盗伐和盗运的问题。为了切实掌握证据,他曾多次翻山越岭在陡峭的山路上来回奔走,一走便是三四十公里……经过他的检举后县里组织了调查组,查出这位书记不但组织盗伐把木材拉到西昌拍卖,而且还有其它经济问题,于是给予了撤职处分。
和许多民族地区出身穷苦的人一样,陆志刚不但珍惜自己的工作机会,在学习方面也极努力。参加工作11年后,29岁的他,被派到偏僻的十分艰苦的龙窝经营所担任所长。陆志刚常说:“到大山里工作是我人生新的起点。”在龙窝他不但入了党,而且完成了林学专业大专自学考试,取得了大专文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