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天刚蒙蒙亮,青石板上笼着一层薄薄的水汽,清凉滑腻。常新一路小跑在前领路,孟江白紧跟其后,眼睛不住打量着周围陌生的街巷。
这一带他从未来过。窄小的巷道只能容两人侧身而行,两边的墙头斑驳破落,杂草丛生,墙脚下细浅的排水沟里星星点点地漂浮着稀薄的油渍。这明显是贫穷百姓的聚居之地,到处洋溢着一股极朴实、又极市井的生活气息。
“到了到了!”常新突然停步叫了起来。孟江白一不留神险些撞在他身上。
面前是一扇破旧的木门,近地一端有些霉烂,却很是宽大,可容两三人并肩步入。门上一把大锁在初生的晨光中闪闪发亮。
“哎……”常新颓然长叹,“我们来迟了,杨婶儿已经出工了。包子没啥希望咯……”
“那……现在怎么办?”孟江白虽然不明白其中关窍,但还是问了一句。
“怎么办?追啊!”常新话没说完,撒开脚丫子又跑了开去。
孟江白只得摇头苦笑,继续跟上。
在小巷中转得几转,眼前忽然一片开朗。原来与这一片平民屋宅相连的是热闹宽阔的信义古巷——大名鼎鼎的“北关夜市”的所在。孟江白一直听在家里做工的杂役们说这里入了夜之后如何如何热闹,却从未有机会亲身来看。
此时天色尚早,除了三两卖早点的铺子摊头正慢悠悠地准备开张,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役工拿着竹帚费力地扫着昨夜遗下的满地果皮秽物。
“啊,在那儿!”常新一跳脚,指着不远处石桥上的一个费力推车上坡的身影叫道。
孟江白抬眼一望,顿时明白了常新所说的包子是如何来的。
那“杨婶儿”是一个干瘦的中年女人,穿着一身蓝底白花的窄袖布裙,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与她身材极不相称的却是那硕大的木架推车。沉重的铁皮炉子和垒得老高的蒸屉随着车轮颠簸颤颤巍巍,热乎乎的白气飘得老高。
这石桥是由一块块青砖铺成,路面时有高低。沉重的车轮磕磕撞撞,眼见着就“咔”地一下在某条缝隙中蹩住了。
“哎哟!快!去搭把手!”常新朝孟江白一挥手,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嗯!”孟江白紧跟其后,也三步并作两步飞奔上了石桥。
转过一个角度,孟江白忽然愣了一下。在那硕大的推车的另一侧还有一个人。
“妈的。”常新也发现了,却张口咒骂了出来。
那是个看起来十岁出头的小孩儿,长得肥头大耳,一身簇新的棉布马褂空空荡荡,不甚合身。他一只手软软地搭在车辕上,另一只手悠然地挥来荡去,显然是半分力气都没出。他这优哉游哉的态势与憋劲憋得满头大汗的杨婶儿两相对比,立刻让人心头火起。
“喂!不干活儿就滚开!碍手碍脚!混饭吃也没你这样的!”常新边跑边骂。他冲过去一把将那软绵绵的胳膊撩开,扎扎实实地抵在了车辕上。
孟江白见他如此,也一声不吭地跑到另一侧,含了一口气暗暗使劲。三个人一股作气,不一会儿就顺利将车推到了桥顶。
“哎——”杨婶儿长舒一口气,斜靠在推车上,抬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啊唷,鼠子,多谢你嘞!”
“嘿嘿嘿……”常新咧嘴笑着,“婶儿,我今天多带了个帮手。您几时收工?我们再来帮您!”他把一旁发着愣的孟江白一拉,“喏,我兄弟少鸿,别看长得清秀,力气可不小呢!这点小坡不在话下!”
孟江白讷讷得不知该说什么,脸上有些发烧。一低头,忽然发现斜里刺来一道极不友善的目光。
“哼!”那肥头大耳的小子双臂在胸前一插,鼻中重重地“哼”了一声,满脸怒气。
常新却仿佛没听到一般,手中拿着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抹布,笑吟吟地帮着杨婶儿擦这擦那。
“有些人不知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皮痒痒了想找人帮忙剥下来。”胖小子阴阳怪气地开了口,“莫非上月那一顿打还觉着不够狠,非得砍了手脚才记得住?”
孟江白头皮猛地一炸。这小子年纪轻轻,一开口竟如此恶毒!
常新脸上的表情慢慢冷下来,却依然没有接话。
“哎哟哎哟!”杨婶儿却慌了,“这是什么话?你们来帮我老寡妇的忙,都是好朋友好孩子!我一视同仁,每人三个大肉包子!如何?”
“你闭嘴!谁是朋友?谁是孩子!”那胖小子竟劈头盖脸向着杨婶儿发作起来。
杨婶儿脸色一白,不期然退了一步,真的抿住了嘴不再吭声。
“****!”孟江白再也忍不住了,“你谁啊!说话注意着点!”
“哼哼,我是谁?问问你兄弟不就知道了?只怕他没胆量说吧!嗯?腌鼠子?”胖小子阴恻恻地道。
常新脸上红了一红,急道:“谁不敢了?方大眼儿,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何时欺人太甚了?明明是你腌鼠子欺人太甚吧!先来后到懂不懂?这活儿明明就是我先接的,你仗着有帮手就上来抢,还说我欺人,要脸不要脸啊!”
“哼!你这叫干活?混吃不出力,说话赛狗屁!”常新小流氓的本色一时间暴露无遗。
“你!你找死!”方大眼儿怒火攻心,一双大眼里红光一闪,捏起拳头就向常新砸来。
常新脚下滴溜溜一转,立刻躲到了推车后面。
方大眼儿一拳落空,出脚便踹。叮铃咣啷踢打在推车上,震得层层垒起的蒸屉摇摇欲坠。
杨婶儿在一旁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了,却始终没有上前阻拦。
“够了!”孟江白看得心头火起,跨上一步,一把揪住方大眼儿的胳膊怒吼道。
他跟着武师扎扎实实地学了三年功夫,对付这胡闹的小子自然不在话下。方大眼儿被他这么一抓,任凭怎么扭拧怎么挣扎也逃脱不开,顿时涨得满脸通红。
“放开!你会后悔的!放开我!”方大眼儿歇斯底里得吼着,“哎哟——”
孟江白应声放手,方大眼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滚。”孟江白冷冷地吐出一个字。
方大眼儿揉着通红的胳膊,努着嘴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出来,瞪了瞪眼扭头一溜烟儿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