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终于亮起了一抹抹的曙色,静谧的长夜即将过去。
孟江白在空荡荡的窗棂下独立竞夜,一丝困意也无。
昨天这个时候,他还在自家宽阔凉爽的紫竹席上做着美梦,直到二哥把他生生拎起来,才呵欠连连地去院里晨读练剑。丫鬟们照旧准备好早茶点心在一旁候着,冷热手巾一样几条捧在手上,随时听他招呼。
而今天,他却站在这阴暗破旧的屋檐下看着天,除了一身扎眼的宋锦白袍,一无所有。
这世事确是很奇妙的。若是昨天跑得更快些,出了城去,那现在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茫茫江湖,天大地大。鱼龙入水,无拘无束。
再也不会有人规定他一天读几本书,写几篇字,更不会有人逼他去学什么朱子理学作八股文章考科举入仕了。
想到这里,孟江白扯了扯嘴角。
昨夜常新几次问他为何离家,他都推诿着没有作答。因为他知道,不肯服从父亲考学入仕的命令而大吵一架负气出走这样的原因,在常新这种小流浪儿看来,一定是不可理喻的。
在孟家这样显赫的家族里,他生来就拥有了别人可能一辈子都求之不得的东西。不愁吃穿,不愁寓所,不愁享乐,不愁嫁娶,也不愁身后事。
可是,除了这些,他也没有别的什么东西。比如朋友,比如自由。
打记事开始,孟江白就不记得自己何时独自出来玩过。最逾矩的一次也就是三年前某次跟二哥偷偷跑出来,在酒楼里听人说了半天的演义。
那次说的是天下第一的名剑长河,在素墨山顶的悬崖绝壁上顶风出鞘,第一剑斩断身后的退路铁索吊桥,第二剑斩向面前已血洗半个武林无人能抗的混世魔王。浩浩正气,灼灼热血,剑锋所向,神魔臣服。
自那一日,剑侠之梦就在十一岁的孟江白心中扎下了根。二哥吃不住他软磨硬泡,终于给他找来了苏杭一带最有名的武师赵松教习剑术。千余日夜过去,现在倒也有模有样了。
“嗷啊——”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悠长的呵欠声。
“醒了?”孟江白猛然从茫茫思绪中回过神来,回头笑笑。
常新一脸的迷糊困顿,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口齿不清地道:“什么时辰了?”
“还早呢,天还没亮透。”
“已经亮了?”常新惊异地睁大了眼,朝外面看了看,忽然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哎呦!这可不早了!赶紧走赶紧走!晚了杨婶儿出了工,就没包子吃啦!”
“?”孟江白没搞清楚这番话里的逻辑。
“愣什么愣!赶紧走啊!”常新叫道,“这会儿你家人不会还在城里转悠了吧!”
“唔……应该不会了吧……”孟江白挠挠头,“不过以防万一,你还是找件旧衣服给我吧……这件衣服太扎眼……”
“呃……这个……你等会儿……”常新翻身一头扎进霉黑的被窝里,好一阵翻弄。
一股浓重的汗臭味袭来,孟江白本能地摒住呼吸后退一步,皱起了眉头。
“这件!”常新扒出来一件皱皱巴巴的土黄色布衫,凑到鼻子旁边使劲闻了闻,“还行,不太臭!你赶紧换吧!”说罢把衣服抛向孟江白。
“咳咳……”孟江白一接住便猛烈地咳嗽起来,眉头皱得更紧了。
“有这么呛么?十几天前刚洗的!”常新嘟囔道。
孟江白浑身一个激灵,险些手一滑将衣服扔在地上:“十几天!你还说不臭!这么热的天!”
“那我看你还是别穿了,反正天热,赤膊也不打紧。”常新两手一摊。
“这……不行。”孟江白刷地红了脸,“不穿衣服像什么话!有水吗?赶紧把这衣服洗洗!”
“哎呀你还真是!又不是姑娘家,这么讲究!再磨蹭真没包子吃了!你赶紧先换上,要洗等吃饱了溜达到湖边儿去洗!我这哪有水?”
孟江白只觉一股热血冲上顶心,刚想分辩,忽又讪讪闭了口。说到这个份儿上,摆明是没可能依他的意思了。
“快点快点!”常新已经扒在门口,回头使劲朝他挥舞着手臂。
孟江白深深叹了口气,把手上的衣服放回了床上。继而迅速脱下身上雪白的袍子,翻了个面里朝外复又穿上。
袍子底料是纯白轻软的薄棉,不似锦缎面料那么光亮扎眼。针脚整齐密实,倒也不大看得出是反穿。
“还真有你的!”常新语气中半是惊诧半是嘲讽,“走了走了!”说罢把孟江白袖子一拽,拉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