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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风从天外来(6)

井选择在傅氏祠堂的门外的广场上挖。

王幼勇不要任何人参加,他一个人动手。为了不让垸人打拢,王幼勇钉木桩用草绳子围了三丈见方的一块地方。垸里的女人清早起来在草绳子上拴着许多红布条儿。那些红布条儿,在风中飘摇,就像社庙里披的红。因为在垸中动土,傅兴垸的女人们怕犯着了孩子,夜里在绳圈外烧了许多纸钱,泼了许多水饭,风中纸钱的灰像黑色的蝴蝶儿,水饭是潲水和的,饭粒雪白,潲水散发着很浓的馊味儿。消息传得很快,垸人都知道了挖井的原因。垸人站得远远的,望着祠堂广场上用草绳围着的那块地方。天旱旱的,老天没有半点下雨的意思,太阳白白的,空气中硫碘味更重了。王幼勇先用石灰在绳子圈里两横两竖撒了个“井”,穿着长衫举着鹰嘴镐在“井”字里挖,先用鹰嘴镐将土一层层地挖松,然后用铲子小心翼翼地铲起来,观察土里的遗物,将土里的遗物捡起来,分类堆放。

傅立松和族中长者聚集在祠堂里。傅立松拿着那个单筒望远镜,搬了一张高脚凳,坐在祠堂祖宗牌位之下,看王幼勇挖井。祖宗牌位高,一面窗子正对着广场。族中长者们袖手噤声坐在木楼板上。让傅立松看,随时将看到的,通告他们。

傅立松隔夜到宋埠教堂去了一趟。傅立松说,教士,我的外甥要挖一口井。那个洋教士是个中国通,不要翻译,直接听得懂傅立松的话。洋教士哈哈一笑,说,挖井是平常的事情,用不着大惊小怪。傅立松说,他要在祠堂广场上挖一口井。洋教士问,是为了汲水吗?傅立松摇头说,不是。我们傅兴垸的井多得很。洋教士警觉了,问,你那个外甥是什么人?傅立松说,他是省立政法学校的学生,学的是政治经济学,兼修历史和考古。洋教士说,啊,知道了。告诉你,他要挖的不是井,是探方。傅立松问,什么是探方?洋教士说,探方是考古学的专业术语。探方样子像井。傅立松问,是不是像盗墓的用洛阳铲打洞?选准地方下手,地下有什么就清楚了?洋教士说,对。傅立松一下子就明白了。

整个傅兴垸在王幼勇的耳朵里静了下来。王幼勇专心致志挖他的“井”。作为省立政法学校的学生,有着考古发掘的专业知识。他参加过国民政府组织的,武昌放鹰台新石器时期遗址和盘龙城楚国故都的试掘工作。王幼勇先揭的是祠堂广场上铺地的方砖。因为天旱,这些二尺见方的青砖是干的,破的多,整的少。揭动了就是烟火气息。这气息因为没有经过时光的过滤,是燥的,冲人的鼻子。王幼勇闻着了松烟的味道,知道这些青砖是用松枝烧的。这些或整或残的砖,颜色鲜艳,充满燥气。王幼勇敢推断这是方塘取土烧制的,时间不过几十年。也就是说傅氏祠堂的广场原来是土的,几十年前才用青砖铺地。此时的王幼勇沉浸在傅兴垸的历史里。傅氏家谱记载,垸城完工之时,举全族之力,在垸城西门外开族塘一口,二十亩见方,其势泱泱,外人望而生叹。其实不是那回事,傅氏家族定居麸子河边之后,历代在那里取土烧砖烧瓦,形成大坑,傅氏族人不存在举全族之力,只不过对大坑稍加整理,成了族塘,记在家谱上。王幼勇笑了。

族中长者问傅立松,挖出什么了?傅立松说,砖,铺地的方砖。

王幼勇继续朝下挖。下面就有水份,挖出来的都是瓦片,瓦片是黑色的,许多的瓷片和陶片夹在其中,瓷片是白色的,陶片是红色的和灰色的,都是日常器物打碎了,积压下来的。红陶片是夹沙的,粗糙,厚;灰陶片是细泥沉淀后制作的,细腻,薄。瓷片是青花的,上面有字,记着景德镇制造,还有堂号。傅氏家谱记载,家族鼎盛之时,傅氏三支各立堂号,日常器用,该从景德镇定做,各铭堂号,从江西用竹排启运,溯长江经举水上,靠垸东城门夫子河码头,一派大家之气。通过瓷片推断,这是真的,可见傅氏家族那时富庶的程度。王幼勇将那些记着各堂号的瓷片儿,分堆放着。

族中长者问傅立松,挖出什么了?傅立松说,都是些瓦片。红的灰的白的。一个长者不信。傅立松递过手中的单筒望远叫他自己看。长者通过单筒望远镜,看见了堆在一起的瓷片上他家的堂号,笑着说,挖什么?有什么值得挖?我家这样碗和盘子还有。我去拿几个给他就是。族中长者都笑了。傅立松说,不要笑。看他继续挖。傅立松累了,坐下休息。族中那个长者举着那个单筒望远镜,替傅立松看。

王幼勇继续朝下挖。“井”已经挖到了两米深。成排的杉树露了出来。那些杉树由于地下湿度大,很新鲜。王幼勇心跳加速了,他要探的就是这。傅氏家谱记载,“长毛”过后,祖业鼎盛,族中人丁猛增。族人决定在原垸址,外修垸城,内布垸局。恐河边地基不固,扫平垸基,放杉木成排相互连结,以成一体。这也是真的,有杉树为证。界岭关的那个采药的老人告诉王幼勇,傅氏家族得了“长毛”的不义之财后,修垸城和垸落的。修垸城和垸落时,将“长毛”所铸的铜钱和银锭,秘密地在杉树下铺了一层,一是镇地气,二是“长毛”所铸的铜钱和银锭不能用,因为上面铸着他们的年号。王幼勇要探的就是这。成排的杉树露出来了,揭开杉树就可以找到“长毛”所铸的铜钱和银锭。找到这些东西,就可证明傅氏家族根本不是做生意积累起来的,而是得了不义之财,一夜暴富的。

杉树太长了,王幼勇不能将成棵的挖起来。王幼勇只能采取斩断的方法。这在考古来说是不允许的,因为这不符合科学。王幼勇顾不得了。斩断杉树之后,露出了杉树底下的土,土仍是熟土。土里果然发现了铜钱,还有银锭。王幼勇很兴奋,扒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将那露出来的铜钱和银锭取出来,拿在手里,拭擦。泥土擦去了,没有露出光芒来。王幼勇就用牙咬,因为铜钱和银锭用牙咬就会现出本色来。王幼勇用牙咬过之后,发现不是铜和银,而是泥。原来所谓的铜钱和银锭都是泥烧的。这在考古上有讲的,叫做泥钱和陶宝。这些东西在汉代以后的墓葬里经常发现。不是巨富,谁用真的?只能烧泥钱和陶宝,寄托愿望。

王幼勇大失所望。

王幼勇咬泥钱和陶宝吐土的情景被那个拿单筒望远镜的长者看见了。长者笑得直不起腰来。傅立松问,笑什么?长者说,你们各人看。于是那个单筒望远镜就在众长者的手上递过来递过去,他们都看到了王幼勇留在嘴上的泥。于是那些老货们都笑,布满皱纹的脸,笑出菊花般的灿烂。因为傅兴垸采药老头所说的话,早就流传夫子河两岸,成了傅氏子孙们的一块心病,讳莫如深,他们隐隐地知道王幼勇要找的就是这。

傅立松仰天吁了一口气。

一连几天,王幼勇继续朝下挖。朝下挖没有砖瓦的碎片。露出原始泥垒的屋基,夹杂着芦苇和茅草的残片,还有粗糙的陶片儿,记录着原始和粗糙。那个陶井圈就是在这时发现的。说明这是一口古井。叫王幼勇吃惊的是,陶井圈上刻着字。显然是烧井圈时用树枝刻上去的。字为“江西瓦西坝筷子巷傅氏之井”。王幼勇被陶井圈击中了,脑子里出现了夺目的辉煌。几年前他参加武昌放鹰台新石器时期遗址和盘龙城战国时期楚国故城遗址试掘时,有一个推断,认为古人迁徙是背着陶井离开家乡上路的,一是古时烧制陶井圈非常不易,二是陶井圈是一个家族繁衍的图腾。成语“背井离乡”,不是别井离乡,而是背着陶井圈离开家乡,到了新地方,再打井,将背来的陶井圈安上。这才是“背井离乡”的原义。这个陶井圈说明,傅氏家族的确是明朝洪武年间从江西瓦西坝筷子巷迁徙来的,与家谱记载是一致的。

王幼勇没有停下来,继续朝下挖。朝下挖发现了绳纹的陶片,陶鼎足和陶鬲足,灰坑和散落在灰坑边的石器。这些器物具有长江中下游龙山文化的特征,说明这块河边的二级台地五千前就有人居住。

这时候王幼勇就被傅氏家族的长者包围了。那些长者问王幼勇,挖到什么了?王幼勇抬起头来,满脸的汗,喃喃地说,不是那回事。长者们问,不是哪回事?王幼勇说,不是那回事。

长者们围上来,说,不是哪回事?不是那回事就跟我们到祠堂里去一趟!长者们挽了长衫的袖,伸出爪子,将王幼勇从“井”里提了上来。傅立松一声断喝,你们想干什么?长者们说,听信妖言,理当处罚?傅立松把王幼勇护在怀中,哈哈一笑,说,洗尽沉冤,天日可鉴!可喜可贺。传我的话,唱社戏三天,论功行赏,挂彩披红!

傅兴垸沸腾起来了,在祠堂广场上搭台唱戏,各家把大门板卸下来,铺在戏台上。傅兴垸的门板因为富所以厚,任凭演员唱打念做,扑闪腾挪,不会断。傅立垸人把唱戏的由头传得很远,方圆二十里的人们都知道傅兴垸为什么唱戏。傅立松为了表彰王幼勇做了一块金匾。金匾长八尺,高三尺五寸,写着四个金字“惟井有德”。匾上扎着红绸子,准备开锣时,由族长领着族中长者上台祭祀祖先之后,献给王幼勇。闹台的锣鼓吃了中饭就开始打。震天动地的锣鼓,不怕重复一遍地敲,一遍地打。与此同时傅立松领着族人作开场仪式的准备。整猪整羊整牛,杀了,褪了毛,尽了膛,点了红,趴在供桌上。傅立松亲手扎红花,做授带,准备戏开场祭祀过后,给他的外甥披戏挂彩,将“惟井有德”的金匾,当着众族人的面献给他。

戏是傅立松亲自点的。是连台戏《劈山救母》,唱三天,一天三场,一共是九场。族中长者都认为傅立松的戏点得好,有深意。傅立松传话族中诸户可以接亲戚来看,但只限小孩和女客,非常时期,不得不防。傅立松布置,对进垸之人严格盘查,戏开锣之后,垸城四门紧闭,护垸族丁上城巡逻,加紧防范。

王幼勇是在戏开场时失踪的。戏开场,三牲抬上了台,傅立松领着族中众长者上台,鼓乐齐鸣,香烟袅袅。傅立松站在台上双手捧着表,表的题目与匾字相同,也是《惟井有德》,是按古文格式写的,四言八句,上句与下句对应。傅立松抑扬顿挫地念,对王幼勇挖空井的功绩大加褒扬,台上台下肃然起敬。就在傅立松念完彰表,抬出金匾,隆重推出王幼勇之时,傻大爷匆匆上台,单腿朝傅立松面前一脆,说,报告族长,大事不好,王同志不见了!傅立松问,怎么不见了?昨天晚上不是住在桂花楼上吗?傻大爷拿出一张纸,说,我去的时候不见人只见这张纸。傅立松问,纸上写着什么?傻大爷说,你自己看。傅立松说,念。傻大爷说,我认不全。傅立松拿过那张纸,念出声来。纸上写着,不困樊笼里,腾飞出古城。我来秋风扫,天地长精神。台下一片哗然。主礼的族中长者问傅立松,怎么办?傅立松说,继续进行。问,不见了人怎么进行?傅立松说,我是他的舅父,我代表他。于是继续进行,主礼的族中长者将绶带和红花给傅立松戴上了,二个抬着匾,献给了傅立松。于是戏照唱,演员出场,演《劈山救母》。

第一本唱完,人散夜静,星月在天。老姐流着泪对傅立松说,我要我的儿。傅立松说,城门紧闭,吊桥扯起,护垸河这么宽这么深,我想不通他能到哪里去?老姐说,是你逼了我的儿。他肯定寻了短见。鄂东方言寻短见就是死了。傅立松说,是他逼我。老姐说,我不管,我要我的儿。傅立松说,他不会死的。老姐流着眼泪说,你那样出他的洋相,我养的儿我知道,他受不了。傅立松说,事到如此,我陪你去找。

于是傅立松领着老姐和一群人打着火把在垸中呼喊,垸中无人应。就喊到族塘的边上。星月的光映在族塘里,夜风在火把光里,微风起着涟漪。傅立松和老姐一群人站在族塘的小岛上喊。这小岛叫做官人岛,传说清朝时有一个官员到傅兴垸钓鱼,因为钓的鱼太大了,扯鱼淹死在族塘里,朝廷为了惩罚他以儆后人,将这个官员就地葬在这个小岛上。

娘喊,儿啊!你回来!星月在塘,只有鱼惊动跳出水的声音。

傅立松喊,幼勇,你在哪里?你回来啊!没有回声,夜色茫茫,火把红红的,像石榴花开在夜色里。忽然有人在塘岸上发现了一双鞋。娘将鞋抱在怀里,痛哭,说,这是我儿的鞋呀!我的儿呀!

这天夜里,傅兴垸发了癔。先是一个人做了梦,梦见王幼勇从祠堂挖的“井”钻进去,出了傅兴垸,飞上了天。大呼起来。然后全垸的人惊动了,开了门,在垸子里狂奔呼号,说是地挖破了,涌出了水。鸡飞狗跳,乱成了一锅粥。傅立松叫族丁在垸城上朝天放了三排枪,才将族人震醒。

第二天早晨,老姐领着儿女要回家。她对傅立松说,你就是三餐给海参燕窝我们娘儿吃,我们也住不下去。傅立松说,姐,兄弟对不住你。老姐说,你又没有错。傅立松说,姐,我是没有错。老姐问,那就是我的儿错了。傅立松说,你的儿也没有错。老姐说,那就是天错了。傅立松说,放心,他死不了。老姐说,我不管,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傅立松说,一定,一定。

傅立松备好了轿,依然是八乘。老姐领着儿女不坐轿子,要走回去。傅立松说,姐,你要给我面子,来时坐轿,去时也得坐轿。老姐说,我连儿都没了,还坐什么轿?傅立松双膝朝老姐一脆,流着泪说,姐啊,不修来生,修今生,你看在我们同胞的份上,依兄弟一回,我求你了。老姐泪流满面,父亲母亲啊,我心痛我的儿,也心痛兄弟的轿啊。哭完,老姐领着儿女上轿。

轿子还是来时的八乘。老姐的一乘是八个人抬的,在前面走。接下来的是四个人抬的,是长外孙幼勇坐的。外甥不是常人,外甥有功名,依古制相当于举人,当然是四抬大轿。但是不见了人,没人坐。大管家问傅立松,老爷,抬空轿吗?傅立松说,轿子不能空。把匾放进去。老姐说,不要那东西。傅立松说,不能让旁人看出是空的。大管家说,一块匾太轻了。傅立松说,加两块青砖进去。匾放进去后,加块青砖,就与人的重量差不多,外人看不出。传我的话,对外就说外甥已经找到了,坐在轿子里了。管家点头说,是。

老姐的六个儿女按长幼的顺序,坐上两个人抬的轿子。八乘轿子顺着放下的吊桥,走出了傅兴垸。傅立松随着轿子送老姐和众外甥。

老姐掀开轿帘对傅立松说,兄弟,莫送了。傅立松说,姐,让我送送吧。我们姐弟,年纪都不小了,送一回少一回。老姐哭着说,兄弟呀,屎好吃,人难看。我养儿一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然这条路就断了。鄂东看就是养。傅立松的泪就涌了出来,说,老姐,我答应你。若是找不回,我陪我的命。

八乘轿子出垸城走在山路上,锣鼓唢呐一路紧吹慢打,排锍朝天一阵阵地放。

这时候王幼勇出现了。

衣衫破褴的王幼勇,就在这时候出现在对面的山头上。

这时候太阳升出来了,升在山头上。众人目瞪口呆地仰望着。山下的众人看到山上的王幼勇,站在太阳里了,通身金光万道。太阳里的王幼勇,哈哈大笑,双手举着天,高声唱着那首谁也听不懂的歌。歌声随着松涛一阵阵地响。

王幼勇唱完那首歌,双手作了喇叭状,朝山下喊,演戏吧,继续演,继续往下演!看你能演到几时!

风从天外来。那风生猛活泼,扯着云合着雾,从山头上往下弥漫。

青天无垠,那轮太阳光芒四射,射得众人睁不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