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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风云际会时(2)

王幼勇提着“掰子”同哨兵来到了枫树林。只见王幼强带着农会武装,手拿大刀长矛,将一个头戴毡帽,骨架高大的黑衣人,团团围在枫林里。黑衣人的腿上流着血,靠着一棵枫树,举着手枪,指着农会的人,使他们不敢靠近。王幼勇躲在一棵枫树后,不能不躲,有的农会负责人就是这时候上了当的,只要一露面,枪会的奸细一枪就过来了。枫树后的王幼勇就喊话,请问,哪路神仙?黑衣人答,玉皇大帝派来的。王幼勇喊的是地下党最近指定的接头暗语。这暗语属于机密,只有核心人物知道。喊出哪路神仙,对方若是自己人,就会答天上派来的。黑衣人不答天上派来的,答玉皇大帝派来的,对了一半,也错了一半。这使王幼勇很为难。王幼勇接着喊,星星之火。黑衣人答,放火烧山。按约定应该是可以燎原,黑衣人答的放火烧山,似是非是,意思差不多,这使王幼勇很难判断。地下党规定的接头暗语不复杂,只有两句,太复杂了就记不住,不利于接头。王幼勇见黑衣人举着手枪就喊,放下屠刀。黑衣人马上接,立地成佛。这是成语。喊的快,答的也快。王幼勇喊,把枪丢掉!黑衣人哈哈一笑,说,子弹打完了,留着没用。于是使劲把枪一抛,那枪像一只鸟飞出一丈多远,落到枫树上,砸落许多叶子,那些红叶子随枪纷纷地落在地上。

王幼勇和王幼强领着农会武装一齐围了上去。

王幼勇问,你是什么人?黑衣人靠着枫树说,连我都不认识吗?黑衣人伸手一把掀掉了头上的毡帽,说,我是你舅爷。王幼勇认出是柴铺垸的黑老五。柴铺垸的黑老五人高马大,酷像傅立松,民间传言黑老五是傅立松父亲的种,黑老五的母亲很漂亮,傅立松的父亲年轻的时候看上了黑老五的母亲,私通后黑老五的母亲生下了黑老五。

王幼强怒不可遏,说,你胡说。黑老五说,不是我胡说,是众人胡说。众人不胡说,我能像你舅爷吗?王幼勇问,你来干什么?黑老五说,问个卵子,你没看到了吗?我来捣乱的。王幼强问,黑标语是你贴的吗?黑老五说,算你说对了,是我贴的。王幼强问,为什么?黑老五说,捣乱呀!王幼强一把揪住了黑老五的领子,说,你活得不耐烦是吧?

黑老五说,你说错了,外甥,我活得很耐烦了。我要是活得不耐烦,能活到今天吗?那我不早就没脸活了。王幼强气极了,揪的手更重了。黑老五呵呵笑,对王幼勇说,大外甥,你叫四外甥手放松点,舅爷这次不光是来捣乱的,大哥派我来有正经事。

王幼勇问,什么事?黑老五说,大哥派我来专门给大外甥送贺礼的。王幼强说,什么贺礼,拿出来!黑老五嘿嘿一笑,说,我没读书,但我戏看得不少,戏台上说两军交战不辱来使,你不放手我不得拿出来的。王幼勇对王幼强说,松手。王幼强就松了手。黑老五说,这还差不多。

黑老五从怀中拿出一个用红纸做的信封儿,递给王幼勇,说,大哥说了,要我亲手交给你。王幼勇接过信封,撕开,掏出,是一张白纸包着一块银元。黑老五说,大外甥,大哥说千里送鸿毛,礼轻人意重,要我把这块银元和这封贺信送给你,大哥说这块银元黑市价可以买一两盐。盐是好东西,人离不得,人要是离了它,就活得浑身没劲。大哥说大外甥以往不当家不晓得,现在当家了肯定晓得。

王幼勇脸气白了。王幼强把那块银元接过来丢到草丛中。王幼勇弯腰从草丛中拣起来,说,说的对。这块银元我收了。黑老五说,大外甥,你千万不能收!王幼勇问,为什么?黑老五说,那个老狐狸是骂你。王幼勇问,骂我什么?黑老五说,不是明摆着吗?骂你世事不懂呀!王幼勇笑了,说,你问他还有多少?他有多少?我收多少。黑老五说,大哥说他还有一把老骨头,问你要不要?王幼强说,要,我们专收他的老骨头。黑老五笑了,说,这就对头。那个老狐狸的骨头是金子做的,值钱,不收他的收谁的?

王幼勇问,信哩?黑老五说,不在你手上吗?王幼勇说,这是无字天书。黑老五说,大外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不是无字天书,是有字天书。王幼勇问,字在哪里?黑老五哈哈一笑,说,字在纸上呀!用米汤写的。你们不是也用米汤写吗?表面上无字,涂上碘酒用水一浸上面的字就现出来了。这叫秘密。

王幼强接过纸放在路边的水沟里,哪里有什么字,还是一张白纸。王幼强问,字哩?黑老五笑得涎直滴,说,啊,我搞忘记了。他原来想写,后来不写了,说是没有什么可说的。叫我直接送纸。我有什么法子?

王幼勇气得手颤。黑老五说,你颤什么?我还不是想有字。有字多好。王幼强怒视着黑老五,问,说,傅立松给了你多少钱?黑老五说,不瞒你说,给了一百块。王幼强笑了,说,一百块你就为他卖命?一百块有什么用?国民党的票子不值钱。黑老五说,告诉你是银洋。大哥说天地之间只两样东西值钱,一是黄的金,二是白的银。王幼勇问,命就不值钱吗?

黑老五说,外甥,命值什么钱?傅立松的老子当年占我娘的时候,我娘说只给五块。你说五块算什么?我娘生我的时候难产,花了七块呀。我落下地睁开眼睛就穷,穷得我找不到媳妇,我无能的父亲死了,让我养老娘,你说我合算吗?这回大哥一下子给了我一百大洋,我娘下半辈子算有着落了。吃的喝的葬的全有了,你说我还想什么?

王幼强说,你来送死。黑老五满眼的泪,笑着说,外甥,这回你说对了,我专门来做这事的。大哥对我说,你放心去吧。我给你的,你不是给了你娘吗?他成全了我,我得成全他啊。今天我要说的说了,他要给的给了。俗话说人活脸树活皮,家丑不可外扬啊!我要是活着回去见他,还有什么意思?

王幼勇就是在那时候开始杀人的。

那时候王幼勇胸中积压的怒火一下子爆发出来,扣动手中“掰子”的搬机,那颗子弹飞出来,击中了黑老五的胸膛,黑老五捂着胸口嘴里的血喷了出来。黑老五喷血说,有劳你,大外甥。王幼强喊,哥,你为什么杀他?王幼勇说,我不杀他杀谁?这样的人留在世上何用?黑老五说,大外甥,你中了那个老狐狸的计。他派我来就是激怒你,让你杀我。他杀了五外甥,手上沾了亲人的鲜血。他让你杀我,你手上不也沾了亲人的血吗?他内心不安,也让你内心同样不安。他不是好东西了,他要让你也不是好东西。

王幼勇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吗?黑老五说,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这样做?王幼勇浑身颤抖着说不出话来。黑老五倒地之前,对王幼勇说,大外甥,舅爷要死了,让我出卖傅立松那个老狐狸一回。你知道不?夏斗寅带着一个团的国民党正规军从汉口出发,以剿匪的名义杀到黄安县城来了!王幼勇问,是真的吗?黑老五仰面朝天躺在地上说,大外甥,舅爷一生真不得,这回是真的。戏上说,鸟之将死,其声也悲,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怪你生错命,只怪落错根。大外甥,你们把天地造好,二十年后我还是条好汉,我回来跟你们过。黑老五含着泪水咽了气。

这时候一片黑云从天边吹过来,阴阴地遮了太阳。

王幼勇的血一下子涌到头上,挥着手中的“掰子”发出怒吼。王幼强和在场的农会武装一齐怒吼起来。

王幼勇当机立断,叫王幼强将祠堂里报警的铜锣提了出来。

三十二

不用烧烟,自古以来大别山里没有烽火台。也不用快马报信,自古以来大别山深处,不通驿道。那场写进中国现代史的“黄麻起义”,大别山人习惯叫“黄麻暴动”,是以铜锣为号的。

几千年来大别山人对付各种灾变都以铜锣为号。比方说山洪暴发,比方说蝗虫临境,比方说土匪掠村,比方说天狗吃月亮,需要集体逃离,需要聚众抗争和救助的时候,都敲铜锣。铜锣是大别山人的性命,也是大别山人的灵魂。

那时候太阳明晃晃的,王幼勇提着铜锣来到了石槽冲的山头上,愤怒的王幼勇脱掉了上衣,赤着上身,面对如浪的群山,敲响手中的铜锣。王幼勇提在手中敲的是大别山人叫做筛锣的锣,有米筛那样大。筛锣是日子里大别山里每个垸子备着专门用来报急的。筛锣是低音锣,音很低传得很远,敲起来群山震荡。

王幼勇边敲边大声地喊,夏斗寅带兵从汉口杀回黄安县城来了!夏斗寅带兵从汉口杀回黄安县城来了!王幼勇周身热血沸腾起来,他知道他敲响铜锣意味着什么。他知道山里没有大吕洪钟,他敲的铜锣就是大吕洪钟。筛锣的声音在手里像在过电,麻麻的颤颤的,震颤着他的肉体,轰响着他的灵魂。乌云被锣声震走了,天上的太阳露了出来,满眼一片弦目的赤光。山高日近,秋旱如火,那时候他感觉太阳就在他的背上。太阳滚滚的烫烫的。他心跳过速,大汗淋漓。他知道他背着太阳了。

那时候群山之中,由近及远,铜锣声和吼声陆续响起。在巡逻的和在畈中劳作的穷苦人们听见锣声,纷纷停止巡逻,停止劳作,带着武器驮着农具,向响锣处集结。正规武器少得可怜,无非是火铳大刀长矛,大多数人的武器是农具,扒锄冲担还有扁担。这些东西本来是他们日子里用来种粮和打猎的,那时候都成了他们的武器。他们愤怒地集在祠堂门口,黑压压的一群。赤着上身的王幼勇挥着手中的“掰子”吼,走,打黄安县城去!众人应,对,打他****的,一齐打起了嗬海。傅素云放下孩子上前说,幼勇,你忘了那枪是空的,起码要上一颗子弹。幼强摸一粒子弹,递给王幼勇,说,哥,嫂说得对。王幼勇接过子弹,将“掰子”拦腰掰开,将子弹装进去。众人呐喊着,王幼勇挥着“掰子”,赤着上身领着众人就要走。娘来了。娘说,我的儿,你就这样走吗?众人赤膊,你不能赤膊。众人鲁莽,你不能鲁莽。两军交战,你得要个样子。你说你这样子能叫娘放心吗?你说你能成大事吗?

娘的话使王幼勇感到了惭愧。王幼勇说,娘,你说得对。娘上前将衣裳递给王幼勇,说,我的儿,你给娘把衣裳穿好,穿整齐。记住,你是傅大脚的儿,活娘要看你活个样子,就是不活,你也要给娘一个样子。王幼勇穿上了热褂,娘给王幼勇扣好扣儿。娘说,儿,娘知道这时候拦不住你,娘希望看到一个整齐的儿回来。傅素云说,幼勇,娘说得对。王幼勇说,娘,我听你的。众人等得不耐烦了,打起了嗬海,说,走就走!哪来的这么多话?

王幼勇领着石槽冲的农会武装,一路打着嗬海,朝红安县城赶。各地农会武装在两县地下党领导人的带领下,驮着火铳大刀长矛和农具,打着嗬海像潮水一样,向红安县城涌去。

其实黑老五临死前出卖的傅立松的消息并不确切,夏斗寅领的一个团,根本没有到红安县城。夏斗寅的大队人马在阳逻,只派几个管后勤的人前来号房,作进驻的准备。

各路农会武装涌到了红安县城,三万多人将红安县城围得铁桶一般。

座落在大别山里的红安县城很小,是明代建县时建的,方圆不过三里。小城依着举水河筑着城墙,那城筑得很不规则。城内住着几百户人家,百多号店铺支撑着几条石板铺成的街。

得知消息,红安县县长贺守忠慌忙叫警察局的人将县城的吊桥吊了起来,紧闭了城门。但是哪能闭得住。愤怒的农会武装蜂涌而至,各路人马从县城四门进攻,贺守忠见守不住,急令将四门打开,带着警察局的人退到县衙。城门一开,三万多农会武装像潮水一样涌进城内,刀矛如林,吼声震天。街上的行人纷纷逃进屋躲避,街两边的店铺纷纷关门。农会武装分几路沿着石板街涌到了县城正中的县衙,将古老的县衙团团围住。

古老的县衙大门紧闭着,门里下了挡杠,愤怒的人们推不开。众人发一声嘁,扒起县衙门前两个石头狮子,一齐抬起来,撞。古老的县衙大门尽管厚,门里尽管下了挡杠,哪里经得住众人抬石头狮子撞?挡杠撞断了,门扇撞散了。古老的县衙大门,像一张没牙的老人的嘴,裂开了。两县地下党负责人王幼勇和潘忠汝指挥众人进攻。众人呐喊着,风生火响地攻进了一进三重的县衙。

县衙里阴森森的,阶上长满青苔,池里的水上飘着浮萍。青苔在众人的脚下,踏得没了颜色,池里的浮萍被众人搅起的风,弄得聚散不定。晃眼的阳光,众人呼出的火气和搅起的浮灰,让这个古老的县衙颤栗。警察局就设在县衙的右殿里,警察局长和四十多个警察吓呆了,没了往日威风,一齐举手缴枪投降,得汉阳长枪三十多条和两只手枪,子弹九十多箱。愤怒的人们剥了他们的制服,将他们剥得赤条条的,把他们的制服丢到殿池里。众人打开监狱的门,把那些平日关进去的人,释放出来。那些被押的人,一出来就哭,就喊,一会儿就融进了愤怒的队伍。

这时候王幼勇和潘忠汝才想起县长贺守忠,领着众人涌进正中的县衙找人。县衙的大殿,俗称老爷大堂,是县长平时办公审案的地方。民国了,大堂之上“明镜高悬”的匾换成了蒋中正的像和青天白日的旗。手下的人早就化装跑了,剩一个孤零零的贺守忠坐在案后的椅子上。

潘忠汝问,你是谁?贺守忠与潘忠汝是黄浦军校的同学。国共两党公开破裂后贺守忠被国民政府派到黄安当县长,潘忠汝被地下党派回家乡发动秋收起义。贺守忠说,老同学,这个时候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成者为王,败者贼。在下,贺守忠。众人狞笑起来,说,你好大的胆!贺守忠说,我的胆不大。众人说,你胆不大,为什么不跑?还坐在位子上?贺守忠说,我朝哪里跑?潘忠汝问,你想干什么?贺守忠说,不想干什么。县城既破,让我死在位子上。潘忠汝问,既然知道是死,自己为何不早点想办法?贺守忠问,什么办法?潘忠汝说,河里有水,屋上有梁,再说你手里有枪。

贺守忠笑了,说,老同学,你我同学一场,别人不明白,你应该明白。作为你我,生难,死亦难。我要是不明不白死了,黄浦军校不是白读了吗?王幼勇说,忠汝,不要为难他。潘忠汝说,姓贺的,你想死个名堂是吧?贺守忠说,你说得对。潘忠汝说,道不同不与相谋。今天不可能让你死在位子上。贺守忠说,我知道你今天让我怎样死。拉到河滩上宣布罪行后,枪毙是吧?潘忠汝说,你是聪明人。贺守忠说,这也好,比自杀强。潘忠汝对众人说,还愣着干什么?拉出去!愤怒的人们将贺守忠架了出去。一会儿河滩上传来枪声。

一会有人进来报告。潘忠汝问,毙了吗?来人说,毙了。潘忠汝说,给他换衣裳。来人问,埋在哪里?潘忠汝说,就地掩埋。王幼勇说,河滩上不行,山洪下来就冲出来了。潘忠汝说,把抗挖深些。

这时候愤怒的人们要放火烧县衙,火已经点着了。潘忠汝朝天放了一枪,镇住了放火的人,扑熄了火。这时候传来消息,大街上愤怒的人们到了失控的程度。潘忠汝和王幼勇当机立断迅速组织纠察队,戴上红袖标,在城内巡逻,宣布战时纪律,乱杀乱抢乱烧者以抢匪论处。这才将局面控制住。

三十三

农会武装攻占黄安县城时,逃亡在外的傅立松,坐在河南商南县县长顾敬之的“顾荆乐堂”里,同顾敬之喝茶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