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陈白尘《牛棚日记》
我是带着一种比较平常的心态去读《牛棚日记》的。在此之前,我对作者陈白尘并没有太多的了解,而且对于知识分子或领导干部在那个年代关“牛棚”好像听得太多,以至于对耳根起不到刺激作用,虽然对真正“牛棚”中的故事知之不多。但是,读完陈白尘的《牛棚日记》,我无所谓的心揪紧了,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陈白尘的《牛棚日记》,是他1966——1972年间的部分日记。那段时间里,作为剧作家的陈白尘,被定为受中央“****”专案组审查的成员,先是从南京揪到北京,接受批斗和清查,然后又从北京下放到向阳湖“五七”干校,成为一名“五七”战士,接受劳动和思想的双重改造。在这些日子里,陈白尘在监控非常严格的情况下,利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记录下了那个真实岁月的点点滴滴。为安全起见,写作的时候,作者省去了很多敏感的文字,而改用符号进行记录,环境宽松后,才将这些符号一一“翻译”过来。
透过这些已发表出来的整个日记中十分之一的文字,我感受到的是一曲顽强的生命高歌。日记里记得最多的是写交代材料,要么是揭发他人,要么是揭发自己,动辄数千字上万字,要写出几年前甚至几十年前在什么地方做过什么事,都有些什么人参加,细节如何,还不能前后矛盾。这可是一件难度极大的事,为保证按时交卷,作者只有搜肠刮肚,挖空心思。几个小时要写出四五千字,一天写上两万字,这真是把作家的能量发挥到了极致。相比写材料而言,站在主席台上“示众”,接受群众批斗或陪斗就更痛苦了。这些还不算,在烈日底下下跪,在暗室里挨打,没有行动的自由,没有通信联络的自由,无休止的提审、批判、外调,外加繁重的体力劳动对他们都是家常便饭。
这就是“牛棚”生活。
有人发疯,也有人自杀。更多的如陈白尘一类的人活了下来。在我们想来,这应该是一种百无聊赖的活法,一种苟且偷生的活法,一种望不到前途、看不到光明的活法,一种消极、颓废的活法,有时候,甚至是生不如死的活法。
其实不然,他们活得有思想,有激情,甚至是有朝气的。应该说,就是这份强烈的反差,深深地刺激和打动了我,驱赶了我心头那份幼稚的“不屑”,以至要把这些感受记录下来。
1966年10月1日,作者在日记中写道:“国庆日。在南屋空房里听广播,十时,天安门国歌声起,潸然泪下。”1967年10月1日的日记:“晚间天安门放焰火,仅闻其声。我住北房东头,从玻璃窗上窥见天空一角,恍若仙境!”
每每看这些文字的时候,一股敬佩之情便油然而升。就说1966年10月1日当天,充斥陈白尘眼睛里的是批判他的各种大字报。在这种艰难的个人境遇下,他没有悲天悯人,没有垂头丧气,听到国歌声,还控制不住地潸然泪下。1967年的国庆那天,他被关在房间里不准外出,不准参加任何庆祝活动,但这并没有阻止他对共和国生日的关注与祝福。他听到声音,知道那是天安门在放焰火,即便是“从玻璃窗上窥见天空一角”,也要用“恍若仙境”来表达着某种兴奋的情绪。
一股伟大的精神力量,一份对祖国深沉的爱,给予了一个半“阶下囚”的人昂扬的情绪。那激动的泪水里,那深切的聆听里,涌动着作者火一样的激情。
翻开日记,经常有这样的描述:“开会前歌声不绝,听到几首新作的歌颂主席的曲子,不觉泪下”;“晚九时从文播听到特大喜讯:‘九大’召开了”;“电台广播‘九大’胜利闭幕的消息,全体上街游行,二时后返。我与光年只能于401室看电视转播。”
我的目光总要在这样的字眼下久久停留。一个被党怀疑的人,却以十分的热情面对党的事业;一个不准参加党组织生活的人,却以十分的虔诚聆听党的声音,对党的领袖怀着深厚的情感;一个自身命运难保的人,不沉沦,不自暴自弃,心中始终燃烧着一团熊熊烈火。那是一种生命的烈火!
我想起了作为70后的我们,相比当初,是何等的幸运,可是,大家的心灵深处还怀着多少激情,还有多少人和事会让我们激动得潸然泪下。
陈白尘则不然,在极端困苦的情况下,日记中记载的每一次落泪,都不是为自己悲惨的境遇,而是为他的国家,为他的党,为他的领袖。每一次泪水都是激动的、感慨的。
那是一个时代留给我们的烙印,也是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留给我们的烙印。
上个世纪初,踏着封建社会土崩瓦解的时代步伐,在“民主”与“科学”新思潮的感召下,陈白尘在动荡不安的中国社会成长。他参加过国民党,加入过共产党,坐过监狱,在“左联”领导下开展过工作。在这个艰苦、复杂、漫长的人生经历中,陈白尘用他的眼睛观察着中国社会,并用他的心体会与感受着中国共产党,新中国的成立给予了他太多的感动与震撼,对中国共产党的热爱也深入他的骨髓,虽百折而千回,即便个人遭受再大的苦难,那份坚强的信念永不会动摇。
我突然想到了孔子。他才华横溢,抱负远大,可真正被信任而做官的时间不到五年。更多的时候,他被逐出鲁国,在列国间流浪。在极度困难的个人境遇下,孔子以乐观的处世态度和博大的胸怀,关爱着国家,关爱着民众,创立了影响中国几千年的思想体系。也许就是这种思想,传承到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国文化人中,形成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人生态度。
持这份态度的远不止在陈白尘一人。在《牛棚日记》里的又一个国庆日,作者记录道:“丁宁、阎纲等听天安门实况转播时流泪……”
我还知道,一个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的文艺评化家侯金镜,他患着严重的高血压,却得不到休息和照顾,拖着病体参加向阳湖繁重的劳动。可是,他却把补发的1200元工资全部交作了党费。
诗人郭小川在咸宁向阳湖干校期间,曾说过:“真正的人有两颗心,一颗流血,一颗燃烧。”这应该是当时文化人的普遍心态和真实的心灵写照。一方面是备受摧残,一方面却没有丧失生命的激情。在极度的艰难困苦中,没有心灵的扭曲,却为他的国家和人民燃烧着一颗火热的心。
没有看到《牛棚日记》的正式出版,对陈白尘本人是一个遗憾。可是,他的精神因为这本书而留存了下来。这份精神,因为那个特殊的时代而弥足珍贵,更因为冰火两重天的心理反差而激荡着读者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