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人·炼狱:小女子品读向阳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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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绿原:我的生命为你们延续

1969年,随同文化部南下大军,绿原下放到湖北向阳湖“五七”干校。这一年,他47岁。47岁,并不是一个太大的年龄,而对绿原而言,他已经经历了个人命运的几度磨砺,下放“五七”干校,则是又一度炼狱生活的开端。

1955年,当骇人听闻的“胡风反革命集团案”轰动全国,作为胡风的朋友,33岁的绿原理所当然地成为了“胡风分子”被隔离。这一关押就是7年,其中大部分时间是单独囚禁。

他百思不得其解,当年,日寇的铁蹄践踏在华夏土地,他在祖国母亲遍体鳞伤的怀抱里,试着提起了写诗的笔。怀着对文学的挚爱,对祖国与人民的深挚情感,他把炮火下、逃难途中生活的体验变成一行行诗歌,为他青春飞扬的日子插上了诗歌的翅膀。他在这血色的歌里结识了一帮志同道合的朋友,其中就包括胡风。他不明白,他们仅仅因为诗歌走到一起,为什么竟然成了反革命行为的罪证。

一个思想深刻、情感丰富的诗人,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人,没有人可以说话,更谈不上思想的交流,无边的苦闷伴随着他。与他相同遭遇的朋友,一个个患上了精神分裂症。可是,靠着对德语的倾情学习,绿原奇迹般地坚持了下来,出狱的时候,他还保持着正常人的思维。

走过这段不堪回首的岁月,又迎接了“****”的狂风暴雨,他再次成为“革命对象”住进了“牛棚”。几度春秋走过,如今又要到农村广阔天地里接受改造,他冷静地提起了行李。

此时,他的身份很明显,仍属“胡风骨干分子”,在向阳湖是接受群众监督的。他说,这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知识分子,除了对于所分配的任务,不惜汗水,全力以赴,似乎别无长处可以称道。搬电线杆、打土坯,盖房子,围湖造田,他挽起袖子、卷起裤腿,大诗人还真像个农民。

从1955年起,十多年风风雨雨,绿原接受了一个中国知识分子在特定时期的特别洗礼,从灵魂的最深处,他冷静地思索,在思索中表现着一个诗人敏锐的洞察力。

多年不写诗了。在向阳湖畔,他觉得有话要说,于是拿起笔,找一张纸片,或者找个小本:

“你的诗是预言吗/它抵不上简陋的睛雨表/哪料到明天的‘头版头条’/你的诗是武器吗/它抵不上粗拙的削笔刀/哪经得起‘编者按’的重炮?”

“只怪自己说话不留神/得罪了世界和他的细君/从此随时随地被妖魔化/连公正的上帝都偏听偏信。”

“我将钻进隧道里去/去摸寻为黑暗做锦标的银盾/我又将在洞口昏倒/等‘光’把我拍醒/我钻的隧道是人生/我摸的银盾却是悲惨/我到的洞口是坟墓/我等的‘光’却是平凡。”

那个曾经用《童话》来歌唱的青年,那个曾经直面旧中国黑暗现实的诗人,今天,却只能用他的诗表达悲惨的人生际遇。不能公开发表,也不能公开阅读,他却一字一字地书写着,写给自己读,写给自己看,不需要时代的政治色彩,只需要心灵的宣泄和个性的张扬,只需要记录命运的真实轨迹、记录苦难中的独立思考。

年复一年的斗、批、改,擦亮了诗人的双眼,显然更加坚定了诗人的意志,他说:我是悬崖峭壁上一颗婴松,你来砍吧/我是滔天大浪下面一块礁石,你来砸吧/我是万仞海底一颗母珠,你来摘吧/我是高原大气层中一丝氧气,你来烧吧……在梦里你也休想扑灭我。

绿原的坚定里,彰显着那个时代与文化的矛盾。在这份滴血的矛盾中,我们替诗人呼唤着人间的温情。

他的夫人是他永远的港湾,她千里迢迢地赶来,为的是看他一眼,看看他过得好吗。绿原说,夫人给予了他“超蜜月”一样的感觉。

向阳湖的乡亲没有怠慢他。1995年,在接受咸宁记者采访时,绿原专门写下一段话,纪念向阳湖的一位大夫。那年,绿原在向阳湖身染重疾,痛苦不堪,无奈扶着拐杖前去求治于一个胡姓的老中医,老中医诊断后说是因为他久住湖中窝棚,导致了风湿病,随即为他开了一方药,绿原吃药后果然痊愈了。离开向阳湖时,他专程向胡大夫告别,表达深深的谢意,不想老人月前已悄然作古。绿原非常伤心,他用“仁人仁术,倍增慕念”来怀念这位老中医的恩德。他当然也不会忘记,当他被当作“五一六”分子受到审查的时候,向阳湖的乡亲勇敢地站出来,向校部提出抗议:“你们可以搞批斗,但为什么非要弄得半夜里鬼哭狼嚎呢?”

在周总理的亲自过问下,作为留守向阳湖的最后一批人,绿原回到了北京。此后,胡风案终于彻底平反,绿原得以扬眉吐气。

最了解绿原的莫过于他的夫人罗惠,她说,绿原在文化部咸宁干校五年,同全党全民一起遭受这场劫难,促使他思考了一些问题,他的思想感情又经历了比七年隔离审查更加深刻的变化。

这种深刻的变化是有所表现的。其后的绿原并没有用太多的语言或文字直面1955年后20年的个人际遇,但是,他用回忆的方式一篇篇地写下了胡风、路翎、阿垅、芦甸等一个个当年的诗友、后来的难友,写下了他们的20年以及其后更长时间的悲惨遭遇。

他写道,三中全会以后,一些被压抑的才华纷纷重放光芒,可是他的朋友路翎,那个早在四十年代就享誉文坛的天才小说家,却不再有记忆力、判断力和审美力,在一个大年初三的早晨,被人发现,因患脑溢血满脸鲜血、侧躺在水泥地面上而亡。他说:“亲爱的兄弟,凭附在你身上的那个魔影,缠绵了一二十年,是任何宽大改正、安慰怜抚、崇敬歌颂都驱不散、治不好的。”

他怀念他的朋友阿垅,敬佩他早在1965年就面对审讯人员发出了“可以被压碎,决不被压服”的喊声,而且那时就公然指出:从根本上说,胡风案是人为的、虚构的、捏造的。

他怀念他的朋友芦甸,哀伤于芦甸自1955年监禁十年后又被送到另一个地方继续改造,他自觉自愿地从事超体力劳动以致脑溢血死亡,那一年,是1972年。他悲叹于芦甸“不但在毕生钟情的诗歌领域没有实现基于自己的潜力的志愿,也没有熬到八十年代初期的‘平反’,更谈不上到新历史时期才能有的自我证明的机会。”

他用沉重和沉痛的笔调,记录着他的这些朋友。在他们的遭遇里,何尝没有绿原自身的影子?只是,他比他的朋友们幸运,他的精神没有分裂,他的健康状况更好一点,他多活了一些年,他看到了更新的世界。

最可贵的是,绿原没有辜负这些活下来的年华,在他眼里,在他的心上,他是要为他的这些朋友们活下去,他要延续了他们的精神生命,替他们看到没有看到的东西,替他们说出没有说的话。他从来都不是简单地去怀念朋友,他是在控诉,在呐喊,在引导着人们去反思。

向阳湖的磨砺,让诗人的精神获得了升华。这种升华里有思索,有反抗,更有热爱。他赞扬阿垅的“但相对于党的整个事业和功勋而论,这个错误所占的地位是很小的,党必须抛弃这个错误”的说法,他专门提到阿垅的“通过这次事件……得到喜剧的收场。”他期待着那个喜剧的收场。他因为爱党、爱祖国,从而表达着、发泄着和揭露着。

2009年,在举国上下欢庆建国六十周年的日子里,87岁的绿原走完了他生命的历程。老诗人应该含笑九泉,因为他深深热爱着的祖国,正如他的希望,在走向繁荣和富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