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沙漠密语
2748500000009

第9章 新疆篇(6)

翻过天山,天空便一片混沌,这是扬沙天气特有的景象。在很长很长的路段里,路边都是光秃秃的戈壁滩,几乎寸草不生,没有什么可以特别记录的地方。直到靠近库尔勒市,才有了农田和绿树。

库尔勒被称为“孔雀河畔的明珠”。新疆是“瓜果之乡”,在孔雀河水的抚育下,库尔勒盛产远近闻名的“奶西木提”——维吾尔语“有香味的梨”,又有“贡梨”之称。这种梨的外表和别的梨不同,呈纺锤形,皮薄、肉细、酥脆、甘甜、多汁并有香味,特别难能可贵的是极耐储藏,在窖里保存半年到七八个月仍然十分鲜嫩。远销香港,被港人称为“蜜梨”,据说连高贵的英国女王过去都常让香港政府从远东买蜜梨运回伦敦。改革开放前库尔勒香梨很少运到内地,现在内地的超市和水果店里已经常见了。沙漠边缘居然孕育出了吐鲁番的葡萄、哈密的瓜,以及库尔勒的香梨这些令人垂涎的美味,不能不让人感到大自然的神奇。

自从上世纪在塔里木进行了“石油大会战”后,在宝贵的石油资源支撑下,库尔勒已经不仅仅靠香梨闻名于世了。如今的库尔勒市,是一个规模不小的新兴城市,许多豪华的新建筑,许多高档宾馆,到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上世纪90年代初我到这里采访石油大会战时,当时的塔里木石油会战指挥部还在城外的荒原上,如今,随着城市的扩张,指挥部所在地已经是繁华的市区。虽然仍然有风,而且在扬沙,但由于街道两旁有漂亮的行道树,种了许多槐树、榆树和别的植物,风减小了。气温比乌鲁木齐高很多,9月中旬仍然只能穿单衣。

我去到了塔里木河流域管理局。

据管理局办公室介绍,自2001年起,新疆正式启动了塔里木河流域综合治理工作。到2006年底,国家已累计下达投资56.78亿元,一些水利枢纽工程、节水工程、输水工程有的已经开工,有的已经基本建成,农田共完成了高新节水面积36万亩;管理局已经开展了流域水量统一调度工作,自1999年起,便实行了各单位、各地区限额用水,每年自治区主席亲自与各地(州)签订用水协议,实行行政首长负责制,并将落实用水量的情况纳入考核指标,超额用水要进行处罚;2005年,经自治区人大通过,制定并开始实施《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塔里木河流域水资源管理条例》,这是我国第一部流域水资源管理的地方法规,让水政执法力度明显加强。

对水资源进行严格管理和严格控制,最初有很多困难。农牧民说:“这是胡大(真主)给的水,你们为啥要管?”为争水,发生过械斗,也发生过上访。最初两年,地市州绝大部分因超量用水受罚。但经过几年艰苦的工作后,干部群众对水资源和生态保护的认识明显提高,生产建设兵团更投入巨资修了许多节水工程,自2004年以后,便基本都能执行限额用水的指标了。灌区通过节水改造后,2005年节水约5亿方。1994年下游出现断流后,兵团农二师的几个团场曾考虑搬迁,但现在这些团场的棉花已经连年丰收,单产连续三年创全国第一了。

近年来通过连续向下游实施应急输水,终于结束了下游河道干涸近30年的历史。水是生命之源,在水的润泽下,大自然正在艰难地医治着自己的累累创伤,沿河两岸濒临灭亡的绿色走廊又重现生机。新生的、稚嫩的红柳、胡杨在丽日和微风下摇曳,一些水鸟也开始回到昔日栖息的家园……

当然,对生态脆弱的塔里木河流域而言,治理的道路绝不会是平坦的。对河流进行“流域管理”,长期以来在我国是一个空白,不但缺乏操作经验,而且体制上的条块分割,也有相当的顽固性,各路“地方诸侯”从自身利益出发,很难承认流域管理部门的权威。1999年至2006年,塔里木河正处于丰水、平水或偏丰的时期,治理的效果就明显一些,2006年上游给下游输水11亿方,争水的矛盾大大减少,似乎出现了一片“莺歌燕舞”的好光景,不少人欣喜地以为塔里木河的问题已经解决了。谁知2007年气象陡变,全流域陷入干旱年,直到9月中旬还没有发生过洪峰,上游给下游输水骤减到5亿方,水危机便再次显现,治理的效果受到了质疑,保护生态与发展经济的矛盾也更加突出了。

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二师的垦区内,有5个团地处塔里木河的最下游,共5万人,灌溉面积40余万亩,是我国重要的棉花种植基地。目前通过改造渠道、扩建水库、采用膜下滴灌等措施,已经全部实行了节水灌溉。但是,进入2007年以后,上游来水减少了一半,直到7月23日才来了一点水,第二天这一点水也断流了。断流八九天,8月2日才又见水,虽然见水,但水量很小,整个8月份,来水量较上年减少60%,较2005年减少了70%。我到农二师采访时,上上下下都叫苦不迭:

有的说,治沙先要治水,没有水,绿色走廊、生态安全都会落空。目前,农二师垦区内的生态状况仍然是“局部好转,整体恶化”,要保住绿色走廊十分困难。库姆塔格沙漠每年向西移动2至8米,侵蚀着绿色走廊,与塔克拉玛干沙漠最近的地方已经不足1米,一些团场就在沙漠边上或沙漠里,治沙靠一个团不行。

有的认为,全流域综合治理应该治上中游确保下游,上游要“限”,中游要“控”,下游要“守”,但治理了几年下游受益并不多,流域管理的效果并不明显。下游在退耕,上中游仍然在大面积开荒,还喊出了要“再造一个××××”的口号。(而上中游反映,下游虽然搞了许多节水措施,但也在大面积开荒)他们还说,以色列的专家认为,“新疆不缺水,只是没有用好”,这话很有道理。

有的反映,从飞机上看,塔里木河边的绿洲只是一个弹丸之地,很可怜、很脆弱,由于太荒凉,工作的人员很难稳定。今年少来一半水,受旱的面积已经达到26万多亩,有的作物只浇过一遍水,减产一半以上,打了许多报告,甚至掏钱买“高价水”,都不能解决问题。下游5万人的安居乐业都保不了,生存保不了,职工们要求上访,怎样保生态?

更严重的问题是,农二师在塔里木灌区有两个水库,但到9月份了,水库还滴水未进,大显水库本应蓄水1.5亿方,但现在只剩下两千万方,冬灌用水没有着落,明年20万亩耕地可能撂荒,而一撂荒就会发生沙化,怎么办?……

中科院新疆分院一位教授曾对新疆的沙化问题进行过这样的分析:

五六十年代新疆是大量开荒的年代,到处砍梭梭林当柴烧,对原始植被造成了极大的破坏。在垦荒的同时,搞了防护林体系,一些地方有了绿色,但由于原始植被被破坏了,仍然出现了沙化。到70年代末80年代初,国家开始搞“三北”防护林工程,全疆开始恢复植被,也封禁了一些地方,但与此同时,过牧、弃耕等问题又出现,塔里木河下游在断流后出现了沙化。90年代以后,沙害问题突出地摆在人们面前,在防沙治沙的同时,仍然在沙漠边缘继续开垦,而在沙漠里搞资源开发和工程破坏,又带来了许多新的问题。

我认为,塔里木河治理如今已经成为一种“政治工程”,输水,可能让下游一些植被恢复,但即使调水,也不可能恢复原先的面貌,何况博斯腾湖等湖水越来越少,调水越来越困难。下游的绿色走廊如何恢复?水从哪来?这些问题都还没有深入研究。目前,新疆的绿洲在扩大,沙漠也在扩大,而绿洲与沙漠间的“过渡带” ——缓冲带——在缩小。“两扩大一缩小”,湖泊变成水库,河流变成渠道,这就是

新疆生态环境面临的问题。

在塔里木河流域管理局一位女士的陪同下,我来到了沙漠深处的塔里木河下游,进行实地考察。

自从我到库尔勒后,便没有一个晴朗的艳阳天,天空一直是混沌的,到处都弥漫着浓浓的尘雾,虽然紧闭门窗,但宾馆里所有的家具仍然蒙上了一层细细的尘土。因此管理局的那位女士担心会发生沙尘暴,临行前曾好心地征求我的意见,问到底去还是不去,我笑着回答她:“还是去吧,真要发生沙尘暴我们再想办法。”

我们的越野车沿着218国道前进,离开库尔勒市后,往南逐渐进入沙漠边缘的尉犁和若羌境内。越走沙尘越大,能见度越差,太阳变得惨白惨白,像一个怪异的白球挂在天上,没有了慑人的光芒。但幸运的是,只是扬沙,可怕的沙尘暴并没有发生,下午天气还转好了一些。

尉犁、若羌等都是新兴的城市,和新疆别的城市一样,街道宽阔而平整,但由于今年的大旱,庄稼受到了影响,尉犁县有的耕地麦苗和棉花苗都变成黄黄的枯草和枯枝,今年将颗粒无收。

一路上,在尘雾茫茫中,眼前只有灰色的戈壁滩、白色的盐碱地、黄色的沙丘,偶尔有一些红柳和芦苇。下游的塔里木河已不丰腴,根本失去了大河应有的气势,河水夹着泥沙,是土黄色的,沙丘也是土黄色的,甚至连红柳也被天旱搞成了土黄色,一遍凄凉。尽管早已进入汛期,但河水仍然十分孱弱,在干涸的小水库边寂寞地摆着几只打鱼的小船……我想,要是画家们能画出这种凄凉,一定会给人们带来极大的震撼。

公路一直在塔克拉玛干和库姆塔格两大沙漠的夹缝中穿行,尽管人类在拼命榨取塔里木河的乳汁,但它仍旧平静、宽厚而慷慨地尽可能给人类提供营养和庇护,正是倚仗塔里木河的庇护,沿河两岸银花点点,有一望无际的棉田,一些妇女正在地里摘花。我跳下车走进棉田仔细看了看,已经摘过头遍花了,但每棵棉株上仍然挂着几十个雪白的棉桃,于是忍不住赞叹道:“这棉花长得实在好!”除了棉花,还有胡杨、红柳、沙枣、榆树……田地周围有防护林,一些地方有大片大片的果园,库尔勒香梨已经到了收获季节。团部所在地像小城镇一样,有漂亮的街道和一些小商店。谁能想到,这是在大沙漠的腹心呢?

但令人担心的是,由于天旱,路边水渠里的水总是越来越细,越来越小,最后便完全断流,一些小水库也可怜巴巴地干得露出了库底的砾石和淤泥。沿途看见一些老百姓正在打井,他们不是在荒野上而是在干涸的河床上打,他们说,河床上地下水浅一些,一般打到十几米后可以见水。

我们来到了塔里木河干流的大西海子水库,水面很浅,已经露出了库底。这个水库供应农二师34团和35团的灌溉用水,由于水少,今年许多作物到9月中旬只浇了一遍水,减产已成定局。大西海子水库以下、塔里木河300多公里再次出现了断流……

最后,我们去到了已经干涸了30多年的塔里木河老河道。宽阔的老河道已经完全沙化,周围的植被完全死亡,连巨大的胡杨都枯死了,到处看不到一点生命的痕迹。河边是英苏村,这是古朴的罗布人聚居的地方,住过几百户人。罗布人以打鱼为生,用胡杨、红柳建房,房屋、小船、床、日常用具甚至包括鞋和帽子都用胡杨制造,他们特别崇拜胡杨,近年来,罗布人的胡杨文化已经引起了自治区文化部门的注意。100多年前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对塔克拉玛干进行考察时,曾到达过这里,得到过村民们的盛情款待和竭力帮助。但现在人去屋空,村民都逃走了,只剩下一大片断垣残壁,有的土墙上还有美丽的雕饰,让人可以想到这个村庄昔日的欢乐和主人们对未来的向往……

像这样的村庄,在塔里木河流域还会出现多少呢?

当塔克拉玛干和库姆塔格两大沙漠完全连成一片时,是不是意味着从新疆最南边的和田到东面甘肃美丽的敦煌都会连成一片,都变成滚滚黄沙呢?

我不敢再往下想了……

在沙漠公路上倘佯

从库尔勒到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南端的和田市,过去没有直达公路,要从沙漠的西边绕个大圈子,经阿克苏、喀什等地,往往三四天甚至一个星期才能到达。如今有了穿越沙漠的沙漠公路,上千公里十几个小时便到了。于是我兴冲冲地到公路售票处去买库尔勒到和田的车票,谁知售票员告诉我,这条线路只有夜班车……一听说要坐夜班车我的心里便发怵,前两年在陕西考察时,为了节约时间,我曾坐过从榆林到西安的夜班车,时间倒节约了一些,但一整夜都没有阖眼,车厢的晃动、刺眼的灯光、尖锐的喇叭声,肮脏的卧具混合着车内让人闭气的各种臭味,使我从此便视夜班车为畏途,再也不敢尝试了。

怎么办呢?我只能多花时间绕道而行了,急切中突然想起了原塔里木石油会战指挥部宣传科的科长郝贵平,上世纪90年代初我去塔里木采访时认识了他,并得到了他的帮助。郝贵平是“作家型”的宣传干部,喜欢并擅长写散文,已经出版了好几本散文集,也创作过长篇报告文学,文笔秀丽、潇洒,情感真挚、强烈,我们一直断断续续地有联系。塔里木盆地有油田和钻井队,石油局应该有车去,如今只能再请他帮忙了。

见面后郝贵平痛快地答应了我,事有凑巧,塔里木石油局正好要摄制一部电视专题片,一些创作人员要经沙漠公路到和田等地考察,郝贵平也要参加,经请示领导同意后,我便和他们一起出发了。

沙漠公路对我来说并不陌生。1992年到塔里木时,就特意去见识过刚修成的两公里“实验段”。那时,我还想象不出在又松又软、无边无际又经常流动的沙漠里如何能够修筑出一条公路。自古以来沙漠里的交通工具就是骆驼,人迹罕至、不通音讯本来就是塔克拉玛干的特征。沙漠办20多岁、充满活力的工程师高峰开着吉普车把我带到了沙漠公路实验段上,他向我介绍,修建沙漠公路前,组织了许多科研机构和大专院校联合攻关。专家们经过论证后提出了八个不同的方案,一个个进行实验最后选中了两个。塔克拉玛干沙漠流动性大、固结能力弱,但却有一定承压力,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不能承受任何压力。筑路队根据沙漠这些物理性能,先将沙地夯实,再泼水,填上石子和特制的编织袋等,并辅以其它的化学方法,最后铺上沥青。特别引起我注意的是,为了防止风沙推动和掩埋公路,道路两侧还用芦苇、稻草等织成了密密的方格,组成了宽宽的防护带。当时觉得这种办法很新奇,近几年沙化地区走得多,知道许多地方都是用类似的办法在固定沙丘了。

除了沙漠公路,我还意外地知道了高峰本人那绝对具有传奇色彩的一次历险,这是可以写成小说、拍成电影的。

那是在1992年初,有个沙漠中的钻井队举行开钻仪式,他和50多岁的飞行员肖桂培赶去参加。当时,没有沙漠公路,他们坐的是向新疆航空运动协会借来的敞篷超小型飞机“蜜蜂三号”,目的是想试验一下,看能不能用热气球和这种小飞机配合,作为沙漠里的交通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