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分析一下这些反对者,也不全是出于公心。有不少是出于妒忌,见人家张居正的改革出现成效了,受到老百姓的爱戴了,皇上也越来越信任了,心里就不舒服,就想捣蛋,搞破坏;还有的糊里糊涂,没有大局观,只知道改革中有些地方不尽人意,有失误纰漏,却不知改革的大方向是对的,在那里抓着一些小毛病不放,还将矛头对准到张居正头上,实在讨厌。比如,人家张居正在江陵城东建造张太师府第,历时三年,耗资二十多万两,而张居正自己拿出来的钱不到十分之一。这其中肯定有问题,谁都不否认。但皇上万历不但亲自为张居正的府第题了词,还掏皇宫的腰包为张居正报销了一部分基建款--皇上都这样了,你其他人还有意见干吗?再说,人家堂堂的张元辅,住得宽敞一点、舒服一点、气派一点有什么?难道还要求人家跟你一般草民住得一样不成?
首先出来反对张居正的是南京户科给事中余懋学。
余懋学这人在学识方面没有自己的系统,只知道跟前人一样,在文章里含沙射影,说张居正是“佞臣”,又没有什么铁的证据,只是说考成法不好,不利于官员们积极主动地工作,增加了他们的负担。这使张居正很恼火,说:“一个小小的给事中,居然敢对我的考成法有意见!什么叫增加了负担?跟以前一样,吃大锅饭、不干实事、夸夸其谈,这倒没有负担,可你对得起百姓,对得起皇上吗?这样的人也当上了给事中,真是可笑!”于是上书皇上,说余懋学攻击考成法,思想保守,不思进取,不适合在给事中的职务上工作,请皇上考虑另行安排工作。
晚上,万历看了张居正的报告,沉思了半天,提起笔,在报告上写道:“已阅,同意张元辅的意见。余懋学不思朝廷励精图治之意,反而跟朝廷作对,要求退到以前的老路上去,在这个瞬息万变的时代,在这个信息社会,实在不合时宜,也不能担当起朕交付的重任,现革职为民,永不录用。”
写完批示,万历披了件龙袍,叫小宫女把火拨得旺些,坐在火边有沉思了片刻,若有所思地对老猫说:“猫啊猫,张先生要处罚余懋学是为公还是为私?”不等老猫说什么,又自己回答说:“哼,我看,一半为公一半为私,倒是私心还重些。”
可开除余懋学并没有把所有人都震住,很多对张居正的新政不满的人依然前仆后继地跟张居正作对。
万历三年,河南道御史傅应祯跳了出来,给万历写了封奏疏。这家伙胆子太大,不但连张居正给骂了进去,连万历皇帝也骂了。他在奏疏里主要有“三不足”的说法,即: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说皇上受到张居正的蒙蔽了,不知道什么是真理了,忘记祖宗的教训了,要求给余懋学平反。万历看了奏章大怒,说:“我被蒙蔽了?我是皇上还会被蒙蔽?就算蒙蔽了,也轮不到你来说!我有没有被蒙蔽,要由历史来说话,要由实践来说话!”将傅应祯的奏章扔在地上,说:“锦衣卫把这鸟人给抓起来好好审问,我看这事不那么简单,让他说还有那些对我和张先生不满的人,我要一个个收拾。”
于是锦衣卫将傅应祯抓进去狠狠收拾了一顿,打得他终身残废。万历怒气未消,又把他发配到了浙江充军才算解恨。
但傅应祯刚刚充军一个月,又一个不怕死的人跳了出来。他就是傅应祯的老乡,巡按辽东御史刘台。刘台写了长达五千字的奏疏,直截了当地弹劾张居正,使反对新政的潮流达到顶点。除了把傅应祯的三不足又详细、全面地论述了一番后,刘台着重讲了张居正“擅作威福”,得意忘形,不把皇上放在眼里。刘台说张居正:
一,为了讨好皇上,献什么白燕、白莲,使天下老百姓嘲笑;
二,不管国家的土地政策,以权谋私,为自己选了好多良田豪宅;
三,到处开后门,搞裙带关系,提拔自己的老乡和门生,使人民群众很有意见;
四,进内阁没几年,就有了超乎想象的财富,听说还想参加什么全球富豪榜的评选,请问,这些钱都是从哪里来的?
五,他的子弟有什么功劳,凭什么可以当上高级干部?
等等。
刘台这奏疏一上去,有拍手叫好的,有暗中窃笑的,有怒火中烧的,有大发雷霆的,热闹得很。张居正刚刚听到这个消息时,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说了一句:“好,好,算你刘台狠!”说完,又开始喘气。
喘了半天的气,张居正站了起来,要出去。他夫人忙拉住他,说:“你歇歇,等气平一些再走。这样出去,当心路上心脏病发作。”
张居正说:“我再不去皇上那儿说清楚,心脏病才要犯呢!”
夫人说:“那你带两颗药走,以防万一。”还没说完,张居正早不见了。
来到万历那儿,万历正在处理这件事。
张居正说:“皇上,我……”话未说完,眼泪先掉了下来。
万历忙说:“先生何至于此?”
张居正一边擦眼泪,一边说:“我张居正一心为国,想不到受到这样不公正的待遇!他们这样说我,我还有什么脸待下去?”
万历说:“先生不要急,我早有主意了。”
张居正马上止住眼泪,看着万历。万历微微一笑,说:“先生不用气愤,我已叫锦衣卫的把这刘台给抓起来了。我岂容他肆意攻击新政、诬陷先生?”
张居正这才放下心来。但还是做了做样子,说:“皇上,不管怎样,我是不干这个元辅了,工作辛苦不说,还得罪人,吃力不讨好。”
万历忙说:“先生怎么可以出这样的话?朝廷怎么离得开你呢?”
张居正这才没说什么。
过了会,张居正见没什么事了,便将话岔开,夸万历的老猫说:“一段时间没见到陛下的猫,现在越发精神了。”
万历便摸着老猫,笑着说:“它倒是对我很衷心,就是有时候不大讲卫生,在宫里随意大小便,害得宫女们一天要打扫好几次。”
张居正说:“人无完人,猫无完猫,只要衷心就好,有些小毛病倒不要紧的。”
万历说:“张先生说得是。”
又说了一会闲话,张居正告辞回去了。
可第二天,由于朝中有人说了些怪话,讽刺张居正是又要当****又要立牌坊。张居正又受了刺激,很不高兴,又向万历提出了辞职申请。
张居正辞职时在朝中当众大哭,眼泪鼻涕的,一点风度都没有。这使很多本来崇拜他的宫女很失望,没想到自己心目中的偶像会是这样的。有宫女看到后,回到后宫就将私下保存的张居正的画像给撕了,对闺中密友说:“以后我再也不相信这些公众人物了。”
张居正哭得很厉害,浑身发颤,匍匐不起。搞得大家都很尴尬。万历劝了半天没有效果,只好走下龙椅,亲自将张居正扶起,安慰说:“张先生你大人不计小人过,我为你好好惩罚这些胡说八道的家伙就是了。”
张居正抽泣着说:“算了,皇上,哀莫大于心死,我算想通了,人生本不过就是在苦难与痛苦之间反复折磨,遭受俗人的污辱,没有什么意思的,我还是辞职的好。”
万历摆手说:“不要,先生千万不要这么悲观。”
张居正摇头,说:“皇上,你让我还是走吧。”说完又大哭,搞得万历也没有办法。
等退了朝,万历把张居正劝走,一个在的时候,坐在水池前又开始发呆。发了半天呆,站了起来,说:“聪明,真聪明,以退为进,好主意!”
搞得老猫莫名其妙,不知他在说什么。
过了几天,张居正还是不肯上班,万历没有办法了,对老猫说:“麻烦了,张居正这家伙还当真了!”在后宫里走来走去,想了半天,说:“请他,还是不请他?这是个问题。”想了半天,还是决定派司礼监的太监去慰问。
司礼监的太监拿着万历的亲笔信,到了张居正的住宅,见到张居正,就尖着嗓子说:“啊呀,张大人,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张居正忙和他握了手,让进里屋,说:“好什么呀,心情郁闷得很。”
司礼监太监就说:“不要郁闷,跟那些不懂事的小臣们有什么好动气的?瞧,皇上见你好几天没有去上班,今天特地让我来看看你。张大人啊,皇上对你可真是没说的。”
张居正就笑,说:“臣何德何能,敢劳皇上万金之体惦记?对了,冯公公近来可好?”
司礼监太监说:“冯公公安好。”
张居正说:“代我向他问好。”又说:“公公今天来了,就不要走了,在这里吃顿便饭,前不久有同事从云南带了些野生狸肉,味道不错。”
司礼监太监笑着说:“那就打搅张大人了。”
张居正一拍他的肩,说:“公公还说这些客气话!”
吃着狸肉,司礼监太监就说:“皇上给了我一份圣旨,大人你自己看看吧。”
张居正忙接过圣旨,上面写:
“先帝以朕幼小,付托与先生,先生尽赤忠以辅佐朕,不辞劳,不避怨,不居功,皇天后土祖宗必共鉴知。独此畜物为党丧心,狂发悖言,动摇社稷,自有祖宗法度,先生不必如此介意,只思先帝顾命,朕所依任,保安社稷为重,即出辅理。特赐烧割一分,手盒二副,长春酒十瓶,用示眷怀。先生其佩乘之,慎勿再辞。”
张居正看完,像小孩子一样,“哇”地一声哭起来,边哭,边说:“公公,皇上对臣实在太好了!臣实在无以报,只有鞠躬尽瘁,粉身碎骨来报答皇上的恩情。”
司礼监太监忙抚着张居正的肩头,附在张居正耳边,轻言细语地安慰说:“张大人不要这样,你知道皇上对你的心意就好。”样子极其温柔。
知道的是在安慰张居正,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在搞同性恋。
回去后,司礼监太监将张居正的反应汇报给了皇上。
万历笑了笑,说:“这人也跟小孩子一样,需要哄的。”又叹口气,说:“我这皇帝也不是那么好当,又要搞平衡,又要使新政推进,还要当保姆一样哄人开心,苦啊!”
第二天,张居正开始上班。万历见了他,又安慰几句,然后跟他讨论起最近的事情来。
至于刘台,锦衣卫将他抓进去以后,狠命拷打,想从他的口中问出点什么来。可这刘台倒也硬气,坚决不承认自己有什么阴谋,只说自己对皇上一片衷心。锦衣卫在拷打他的时候,他也不哇哇乱叫,而是说:“皇上万岁!皇上万岁!”他一叫皇上万岁,锦衣卫们也不得不跟着叫一句,搞得锦衣卫们很不开心,下手更重,说:“皇上万岁也是你这样的人喊得的?”
本来万历在处理刘台时,准备将他当众打屁股后流放外地的,可张居正倒不同意了,说:“皇上应该显得大方些,不要处罚他了,好让天下人也知道皇上的仁慈大量。”
万历说:“可不惩罚他,怎么对得起先生你?”
张居正摆摆手,不在意地说:“算了,皇上,以天下为重。”
万历说:“那就按先生说的,不惩罚他了,只将他开除出干部队伍,由他自生自灭吧。”
所有人都不明白张居正为什么要这样做。回到家,夫人说:“大人,你为什么不好好惩治一下刘台这厮?这可是个好机会啊。”
张居正说:“你们懂什么?你们以为我不想整他?只是这里面复杂得很。我要是做得太过火,人家会有闲话。凡事都要适时而可。我这次给他留条生路,人家都会觉得我张居正气量大,能容人,我以后也好在别人面前说话了。”
夫人用敬佩的眼光看着他,说:“大人,我越来越崇拜你了。没想到这里会有这么多的学问。”
张居正说:“当然,你以为政治是每个人都能玩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