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代文坛点将录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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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储福金(3)

事实上,怎么写不单纯是一个结构的问题,还有小说的语言与叙事策略。这也是储福金这个长篇小说最具魅力的地方。语言本身应当不是个问题,如储福金这样的小说家,语言的质地虽不一定用炉火纯青来形容,那也早就百炼成钢了。有意味的是,储福金在《黑白》的语言和叙述中,渗透许多隐喻、象征以及宿命的内容。隐喻和象征的巧妙应用,扩大了语言的张力。一部三十万字的长篇小说,且采用线形的结构来叙述故事,表现人物,阐释题旨,让人读下来却没有丝毫的疲倦与冗闷,应当首先是小说语言和叙事策略的成功。

《黑白》的隐喻,具有多指向性。小说开头部分的江南雨,涟涟答答下着,载着行人的马车“信马由缰”地走在旅途。在幼年陶羊子的“意识中,是看不尽的雨了,与他人生的第一次长途连着的,便是雨的感觉。长长的路,马车与泥浆连着,暗黑色的泥浆”。这是写景的文字,可又不仅仅在写景,它写出一种氛围,一种笼罩着整个小说,笼罩整个陶羊子人生之途的氛围。

还有“黑”与“白”本身的隐喻和象征。字面上看,黑白说的是围棋的黑子与白子,是对弈的工具,最终也通过黑与白显现出胜负。然而,黑与白,在色彩上暗合了夜与昼,阴与阳。这或许正是古人发明围棋时所具备的隐喻和象征,储福金在小说中,通过具体生活内容,把很不容易表现的隐喻和象征充分显现出来。夜与昼交替,是时间的流动,具体生命在时间的流动中展开,走完生长、成熟、衰败、死亡的历程。黑白交替,隐喻时间的更迭,生命只能存在于阶段时间里,而每个人的生命又是有限的。汉斯·梅耶霍夫说:“问人是什么,永远等于问时间是什么。”

黑与白,阴与阳,也隐喻死与生,陶羊子母亲在抱着病拖着陶羊子回娘家后不久即病故。下面有一段幼年陶羊子跟他小舅的一段对话:

男孩说:“叫我吗?是妈妈吗?”

小舅说:“妈妈……不在了。”

男孩说:“她去哪里了?”

很久很久,小舅只是站着,雨水在他的脸上流动着。

小舅说:“她去了黑色的……世界。”

陶羊子开始接触学习围棋所表现出来的兴趣以及对黑棋的排斥,其实就与母亲的死这一记忆有关,“陶羊子发现了通过白棋围着、让黑棋无法进入的空间,是他在孤独中寻找到的一种产生希冀的方式,一种展示梦想的现实。”“于是,陶羊子每天都盼着放学,他可以尽快地穿过小路去看棋……”

死与生是形而下的具体,阴与阳则是形而上的抽象。

在抽象的范畴,黑与白,又似乎隐喻邪与正。比如陶羊子与方天勤这两个差不多同时学棋、出于同门的奇才,从小说开始到小说结束,包括小说最后部分的决战,他们始终纠缠于局内局外的黑白胜负。许多时候,看上去是陶羊子不止一次输了,陶羊子输给了自己身上的朴实、善良、宽厚,而方天勤则一次次取胜,他胜于自己的狡黠、贪婪、狭隘。然而,在读者那里,输于朴实、善良、宽厚,其实是一种胜,而胜于狡黠、贪婪、狭隘,恰恰是一种输。这就是最后的胜负,黑白分明。由此可见,邪不胜正不只是一种愿望,也是一种必然。至于小说的结尾,到底有没有最后决战,决战的胜负如何,其结果都一样。

在陶羊子身上,黑与白,还隐喻心性的变化。比如陶羊子下棋时,执白与执黑,棋风陡变。执白行棋,他心态平稳,神情悠然,棋也讲究平衡,棋形飘逸舒展,“东跳一子,西跳一子,脱先取着势……”一旦猜到黑棋,他就下得凶狠,棋子打在棋盘上啪啪地响,似乎咬着牙,咬着无限的力量,有时“明明吃了很多,胜了很多……丝毫不放松,一步步下得更狠……”

隐喻的张力,以及透过隐喻,揭示出人物命运的轨迹、不可拗越的宿命的内涵,让读小说的人想到很多。

我忽然想起下棋时的储福金与写小说时的储福金,这两个全然不同的储福金,在小说中竟有点像一个执黑棋的陶羊子和一个执白棋的陶羊子。我又想起自己,在生活中,我不难在自己身上找到许多陶羊子、秦时月甚至梅若云他们身上有的东西。非常奇怪的事!我们与陶羊子他们并不生活在同一个时代,也不在同一个场域生活,要说不同,我们之间的不同太多了,可是,为什么我们会找到那么多与小说人物的共同点呢?我还想到了另外一点,我和储福金应当都具备了可以审视生活的能力,也大抵明了自己在生活中的处境与状态,然而,我们却不能因此改变生活中的自己。

陶羊子不能改变他自己。方天勤、秦时月、任秋、甚至日本侵略者,所有人都不能改变他自己。那么,到底是什么东西不能被改变?有一些大约应当归于宿命,更有一种超越胜负、超越时间的东西,它应当属于人性的范畴。这让我想起了几句诗:“一定有一枚棋子不能被移动/终局才发现/黑黑白白的棋子/被太阳和月亮收拾起来/一枚没有颜色的棋子/收不进时间这盒子/甚至也不属于胜负的哪一方。”

棋下完了,棋子被收进棋盒。生命终结,离开这个世界,被收进时间这盒子。可是,有一种超越胜负,超越时间的东西,永远留下来,像一枚不能被移动的棋子。

一个优秀的作品,应当让人感受到这枚不能被移动的棋子。

3.储福金的谦逊与坚守

何镇邦

在江苏作家中,储福金同我的关系应该说是比较近的。因为他是我已故的老友艾煊的女婿,他又曾在鲁迅文学院第八期作家班学习过,尊称我为老师。但实际上我们之间过从很少,相互了解不深,以致我所主持的“名家侧影”这个宣传名作家的栏目迟至十四年后才让他出场。但是近年间有两次机会聚首,相聚甚欢,交谈也相当深入。这两次都在宜兴,一次在2008年春,一次在2010年秋,都为了出席周德彬的长篇小说的首发与研讨会赶到宜兴,同住一家宾馆,每次都聊到深夜。我们聊艾煊晚年的情况及家事,而更多的是聊文坛聊他的创作,这就大大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加深了我们的友谊。

福金为人低调,性格内向,举止言行颇为儒雅。但他性格中又有坚韧与执着的一面。在宜兴听周德彬说,“****”时期福金到宜兴乡下插队,由于喜欢文学写了一些诗词和散文,还有一些谈及当时乡下现状的书信,年少气盛,议论时政,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拒不承认“罪行”和交代问题,很吃了些苦头,亏得周德彬明里暗里保护了他,才过了那一关。

在文学创作中,他也有所坚守。他在上海读中学时就喜欢文学,才分甚高,有一种江南才子的气质,加上又喜欢甚至可以说崇拜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因此他早期的作品大多唯美而感伤。诸如写一群文化馆女孩子的“紫楼”系列(亦称“新十二钗”),美则美矣,就是有点过于纤巧和秾丽。记得我提醒过他,可他还坚持这么写。直到2005年夏天,第二届“紫金山文学奖”在南京开评,我应邀再次担任评委,并主持长篇小说组的评审工作。这一届,储福金的长篇新作《细雨中的阳光》参评,还是过于唯美过于纤巧而未能获奖,我殊感遗憾,可能把我的感受告诉过他。这一次,他有点震动了。不久后,他写出了长篇小说《黑白》,并陆续发表了短篇小说“棋语”系列,反响强烈,《黑白》还于2008年获得第三届“紫金山文学奖”。这不仅由于储福金是文坛上的“棋王”,熟悉围棋和棋手的生活,更重要的是他改变了创作路数。他在坚持唯美的基础上又加大了作品的力度。不久前,他告诉我要丢掉川端康成,也就是告别川端康成。这大概就是告别川端康成的结果。其实唯美并没有错,文学的本质就是审美的,只要不是为唯美而唯美就行。川端康成也不是想丢就能丢干净的。读《黑白》,开卷时写主人公陶羊子小时候随母回江南奔丧的情景,尤其是写江南的雨景,还是唯美而感伤的。

在江苏以至全国文坛,储福金是以谦逊和热心闻名的。他热心扶植青年作家和业余作者,在他的家乡金坛以及宜兴苏南一带,有口皆碑。周德彬是宜兴的基层干部,当过官林镇主管工业的副镇长,退休后,办起了一家颇具规模的铜材厂。他不满足于只当干部和企业家,还在业余时间写起了小说,以圆其年轻时的文学梦。近三年来,他连续出版了两部长篇小说,都得到了储福金的精心指导。今年9月在宜兴见到福金,他得知我的血脂偏高,告诉我银杏茶可以降脂。回到北京不久,就收到他从南京快件寄来的银杏茶,我顿感一股暖流流遍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