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阴差阳差
阿成
之所以被何先生破例安排在《时代文学》上“露露脸儿”,是因为我称何先生为大哥。而且,我们兄弟俩(庄重些说,是师生俩,何先生应当是我的老师)去过一趟户山,一同去过一次内蒙古,还一同受中国作协的委派,去了一趟加拿大访问。而且我们一直住在一个客房。
情感这不就进一步加深了嘛。
更何况,何兄又是这个“栏目”的主持人,阿成似乎又算是一个写小说的准“作者”。不给老弟安排一次露脸的机会,多多少少有点不扶植老弟的意思了。于是,何兄就硬着头皮安排了。
这些我都是猜,但也八九不离十。
有些同志常讲,评论啊,介绍啊,要不讲感情,一定不讲感情。
其实,这个世界就剩下讲感情了。如果连感情都不讲,是不是活得太残忍了一点?
同志们,假如我们生活在彼此不讲感情的世界当中,好吗?
尽管我称何先生为兄,但他也不一定十分地了解我。这里,我聊几件小事,向仁兄简单地介绍一下自己。
我念初中的时候,学习成绩不太好。当然,也不光是我一个人不好,在全国,有很多同学的学习成绩都不好。所谓学得好的同学,也不见得有怎样高的水平和人格质量。尽管学习不好,也得初中毕业。毕了业干什么去呢?父亲烦死了,于是,他就通过一个在建筑职工医院工作的朋友,介绍我去那里当一个小药剂师。
我是一个没有理想的孩子,父亲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其实,很多孩子一本正经地说自己的理想时,也不过是那么随便地一说,并不上心。况且,我不过是一个给父母添累赘的小鬼,敢有理想吗?说起来,尽管我的父母都是旧社会的国高毕业生,但我始终认为我生活在一个没有文化的家庭之中,整天柴米油盐地算计。总之,他们不可能白养活我。而且在那个时代,没有工作的或者下岗的人,就是二流子,受人鄙视。
我拿着父亲的推荐信,去了那家医院。父亲的那个朋友接待了我。估计他可能是一个主治医师,四方大脸。谁要做他的情人,肯定会更了解他。但表面上他很严肃,后来他所以没要我的原因,是我把父亲写的亲笔信上的“大夫”的大,读成了“大小”的大了。
不然的话,我就是药剂师了,拉药匣子了,而且一定会对洗手、洗脚、食物、用具的消毒特别看重。我一定活得怪怪的。
然而,仅仅因为我读错了一个字就不要我,这能说明那个主治医生的高尚与原则吗?尤其是他面对的是一个混沌未开的少年。
在生活中常有这样的人,让你哭笑不得,让你不知指责谁好。
在初中要毕业的那一段时间里,我个人也很茫然,也想找一个事儿做。主要是想尽早地脱离家庭。因为我父亲受了单位领导的批评之后,常回家“练”我们兄弟,这是很让人感到紧张的。
当然,父亲是好父亲。你得理解一个小公务员的难处与内心的痛苦。尽管这痛苦很没有层次,与屈原的痛苦不可同日而语。但,毕竟是痛苦。
一日,我在街上闲逛。现在的闲逛与过去的闲逛不同。现在的闲逛,是带有旋律的,随身听啊、太空步啊等等。那时的闲逛,是纯粹的闲逛,干巴巴的。在闲逛中,我突然发现,中央芭蕾舞团招生。我就进去了。这之前,我对舞蹈一窍不通,只知道东北大秧歌和两手在空中乱抓的朝鲜舞。
一个脸色嫩白的青年,像检疫员似的“检查”了我:腿、屁股、手,还有脖子。
检查脖子干什么?荒唐。
然后,让我跟着他学了几个很轻浮的动作。
都完了,他坐在那儿低头呆想起来。
我看出来他犹豫了。后来,他像盖世太保那么直直地瞅着我,半天才说,可以!你下午两点再来。
我就走了。下午两点也没去。
如果去了,按照我今天这个岁数,可能早就从舞蹈单位退休了。退休之后,没事看看老照片。即便是舞人阿成老了,说话、动作,还会给人一种为老不尊的轻佻感。
后来,我居然考上了交通学校。那时候考试也不难,不像现在,尽是些怪题,出了怪题还满嘴道理。这就像有些诗人,诗本来写得不好,尽说些半截话,不着调的话。可他们仍然说怎么怎么好,人类的、生命的、历史的,一通瞎扯淡。我们那时候,就是很正派地考试,而且录取后在学校住宿。多好!
其实,不光我一个人想离开家,大哥二哥也同样。有时候,兄弟们的认识是一样的。当然也有不一样的时候。不一样的时候,我们也动手,但那是亲兄弟式的动手,而且其中还有不少假动作,和街上耍野蛮不一样。
不久,我大哥高中毕业,考上了黑龙江大学。但他不想去,他热切地想离开这座城市,离家越远越好。后来,他又考了北京电影学院的导演系。
我估计他也是瞎考。其实在我们的周围有不少瞎考的人。没想到,大哥居然初试合格,合格之后他犹豫了。大哥的身高是一米九三。他觉得这么大个子当导演不合适,导演一般都是中等个儿,喜欢阴沉着脸说话,或者没来头地假笑,间或做一些夸张的动作。后来大哥自荐去了解放军体育学院,当了一名篮球运动员。
大哥在那儿干了一年之后,适逢学院招小个子运动员,他就托招生的战友,一定把我招去。
那个人很负责,到了交通学校。结果接待他的老师,把我说得一团糟。其实,我没做什么坏事,顶多有点莫名其妙的清高,学习成绩也是很不错的。
如果说我一团糟的那个老师心理上没有问题,我就当兵了。那就是另一个阿成了。
可惜,可惜,可惜。
但我不恨那个老师。那个老师不是有意跟我过不去,而是他的灵魂有点乱。想必他也在和自己作斗争。但是他失败了,破罐子破摔了,他完全异化了享受愉快的方式。
我参加工作之后,不知为什么。还差一点当上保卫科长呢。
如果当上保卫科长,那就妥了,得接触多少案子呀,写吧,电视剧、电影,那得弄多少钱哪。现在可好,整天抠纯文学,何老兄是出于客气与同情,才违心地说我写得好。
为什么会出现当保卫科长的事呢?原因是当时驻厂的解放军宣传队的一个部长看上了我。他为什么看上了我,我真的不知道。是他提名让我当保卫科长。
那可是官呀。嘻!
天可怜见,后来没当上。原因是打架,也是一场游戏,跟一个工友。他老家是东北的,我老家也是东北的。一句话,彼此火了,他冲了过来,我呢,迎了上去。
我被他骑在身下,但是我还是认为我肯定胜利。结果,他胜利了。
他说,服不服?
我没吱声。
其实,没吱声,就是服了。
整个过程,那个军代表都看见了。
……
这之后不久,我还去考过一次战友文工团,是考声乐,就是唱歌。我认为我唱得可以,咬字吐词都挺清晰的,就是上高音有点困难。考官是一男一女。他们听我唱了一遍之后,憋不住大笑起来。
那时的年轻人多傻,多可爱呀!
写小说是后来的事。让我感慨不已的是,不少人都真诚而无私地帮助过我。在这里,阿成鞠躬了。
2.闲话阿成
迟子建
说点阿成的闲话吧。
最初见到阿成,是十几年前在哈尔滨的创作之家。那是个炎热的夏天,许多文学爱好者聚集在那里,参加一个文学研讨班。大多的与会者都有很浓的谈兴,人们谈“寻根文学”,谈“新潮小说”,谈时事,谈风俗,谈人情等等。凡是有关文学的话题,似乎总也谈不够。我不善言谈和表达,总是坐在一旁静静地听。有一天,研讨班举行一个活动,阿成来了。阿成那时高高瘦瘦的(不似现在被稿费和岁月给滋润成一个发了福的人),戴一副显得很有风度和学问的眼镜,抿着嘴角,坐在一堆人中吸着烟,听别人高谈阔论。那时的阿成是《小说林》的编辑,同时也写小说。我记得在那次会议上阿成很少说话,显得谦卑、含蓄。这除了他的城府之外,还说明他很有内涵。当时心下就想,这个不爱谈文学的人对文学一定有着独到的理解,我对这种不夸夸其谈的人总是心存一份敬意。
之后的一些年,偶尔也在一些文学活动上见到阿成。这时阿成的小说已经很有影响了,但是他谈文学的兴致却仍然不浓。倒是在私底下听他说一些与文学无关的话题,他是兴味盎然,妙语连珠的,常常因为他幽默的话,而引得人捧腹大笑。我觉得他即兴的一些言谈,与他的短篇小说一样,是那样的精致、独到和耐人寻味。
虽然与阿成同居一座城市,但是我们之间很少交往。偶尔因了什么事情打电话聊聊天,彼此也能推心置腹地交流,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愉快。从阿成的一些朋友对他的描述中,我知道阿成无论在事业、家庭还是其他问题上,都是处理得那么好,这从中可以看出他的世故和修养来。世故在我这里绝不是个贬义词,而是对一个有能力的男人的褒义词。阿成就是这样一个有能力的男人。社会的现实生活需要这种能力,我们没有理由对此嗤之以鼻。
阿成之所以成为阿成,是因了他写的那些小说。这些小说就像旧时的哈尔滨一样,提起来总是给人一种丰沛、充盈、饱满的感觉。阿成的小说通常不是很长,语言也不是那种拗口的长句子,它们简洁、明快,富有中国传统小说的魅力。读他写吃的小说,常常会勾起人的食欲。他笔下的那些小酒馆,充满了世俗生活的气息和浓浓的人情味,令人过目不忘。他的小说,不事张扬,轻松随意,似乎生活中发生的所有小事都可入笔。他塑造的那些小人物,让人觉得温情而又辛酸,人生的况味尽在其中了。就是写赵一曼这种英雄人物,他用的也是写小人物的笔法,给读者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你不能不佩服他的这种才华。
阿成是个很好的丈夫。他对我说,有时候有人邀请他去风景优美的地方游玩,他就对人家说,让我把我的老婆子也带去吧。其他男作家大约是很难做到这一点的。阿成戏称的“老婆子”,我只见过一面,她并不老,甚至比阿成要显得年轻,她也戴一副眼镜,很沉静的样子。据好吃之徒阿成讲,他老婆把一日三餐调理得非常好,难怪阿成的气色越来越像一个地主的气色,看来是没少盘剥美味。
阿成除了是一个好丈夫外,还是一个好父亲。有一年春天我与他同去北京参加鲁迅文学奖的颁奖活动,下了飞机后吃过午饭,我就逛街去了。在一家商场看上了一套裙装,就买了一套,回来后就穿上了。阿成见了,说这套裙子很漂亮,你在哪里买的?他女儿的身材与我相像,他想给她买一套。我告诉了他商场的位置,他马上买回了一套。与阿成有限的几次外出开会,都见他为女儿物色小礼物,用的东西比如皮包,吃的东西比如烤鸭,足见阿成的细心和对女儿的爱。
当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大约与阿成又有近一年的时间没有见面了。他的作品常见,而人却不常见,这说明我对他的了解并不是很多,这篇印象记,也只能写到这个程度了。好在对阿成的“闲话”都写在了明处,若有不当之处,希望阿成兄海涵。
记得上次与阿成联系是在夏天。他刚从加拿大访问归来,给我打来电话,说是梁丽芳教授托他从加拿大给我带回一件礼物。他在电话里笑着说:“这礼物用盒子包着,我没看。什么时候给你呢?”那时哈尔滨正是酷暑难当的时候,我对他说我要回老家避暑,等回来再说吧。结果回去后瞎忙,竟把这事给忘记了。如今已是深冬时节了,我在白雪皑皑的老家,写有关阿成的这篇文章的时候,又想起了那件礼物,不由对梁丽芳女士心存了某种愧意。我想起那次电话中阿成告诉我,说是在加拿大时,他们有一天去参加一个宴会,同行的何镇邦老师非让他穿上西装不可。结果到了那里一看,只有三个人穿了西装。一个是他,一个是何镇邦先生。他让我猜另一个人是谁,我说我想象不出。最后阿成哈哈大笑着对我说:“是餐馆的侍者!”
3.作文先做人
老邱
阿成被围在齐齐哈尔钢厂招待所的时候我还不认识他。我记得好像是1986年年底的事儿。
大冷的天儿,一位文友冻得嘶嘶哈哈地来到我的办公室问我:“《小说林》的阿成来钢厂文联组稿,你咋没去呢?”
“我不知道哇!”我又问他,“阿成住哪儿?”
那位文友说:“他来钢厂组稿你说能住哪儿?”
我肯定是要去的,因为当时我在富拉尔基区文化馆工作,负责全区的文学创作,《小说林》来人组稿,我怎么可以不去呢?尽管他是冲着齐齐哈尔钢厂文联来的。
我买了一塑料兜儿橘子,顶着坚硬的西北风来到了钢厂招待所。因早上喝的是稀粥,天又冷,有些尿急,一头先扎进厕所里,一阵畅快淋漓之后,我突然发现,一个膀大腰阔、眼镜儿搭在鼻尖上马上就要掉下来的人,手指间还夹着一支快要烧到手指的烟,半坐半靠在厕所里的暖气上睡着了。我拎着裤子走过去,捅了他一下,他一惊,醒了,问我:“我睡着了吗?”我问他:“你怎么在这里睡觉?”他苦笑了一下,说:“太乏了。”
没想到,他就是阿成。
阿成的房间里乌烟瘴气,各个角落里都坐着人,基本上都是我熟悉的本区文学爱好者。我放下橘子,定了定神儿,才看清,阿成的床头上堆着一大堆稿子。那堆稿子有些是我看过的,几乎惨不忍睹,文化馆的小报都不能用,可阿成还是认真地看,认真地鼓励。后来阿成跟我说:“你们区的作者太执着了,天还没亮就来了,下半夜了也不走,非要我当场看稿子,还得说出意见来。”我说:“你不会应付一下,说把稿子带回去看?”他说:“业余作者写点东西不容易,遭点罪就遭点罪吧,怎么也不能伤了作者的心哪!”听了阿成的话,我有点儿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