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代文坛点将录1
2724400000016

第16章 陈染(1)

1.一个作家的生活片段

陈染

一个仪式

在写作的日子里,我似乎每一天都要在自己的小工作间里磨上一段“挣扎”的时光。这个情形外人是无法知道的,连我身边的人也难以窥察。我脸孔平静,神情肃然,寂静地坐在桌前,身上是柔软的半旧的棉布衣裤,不佩戴任何饰物。我面窗而坐,桌上是一台打开的电脑。我的双手洗得干干净净,像个在幼儿园里吃饭前的乖孩子那样,双手合拢一动不动。

似乎是一种全然的静止状态。然而,我自己知道,明净的空气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无形地潜伏着流动,“静态”中正有一种看不见的“动态”喷薄欲出——那是内心的光线,当我被这缕光线照亮的时候,一些文字就开始慢慢地坐落到我电脑中的纸页上来了。

这似乎成为我每天的一个仪式。

以前,我曾在这个仪式中,让电脑呈关闭状,因为听说电脑屏或多或少存在辐射。有一天,家里的小阿姨进来询问我事情,见我端坐着,电脑并未打开,便问我在看什么,我“哦”了一声。从此在这个仪式开始便打开电脑了。

有时候,这个仪式很短暂;有时候却很漫长,漫长到一天,甚至很多天。

我无法说清这仪式中快乐与忧虑的比值是多少,也不愿意计较。谁愿意计较对自己的孩子所付出的快乐与忧虑的比值呢!

键盘之舞

常常是一些混乱的雪片般的念头在脑中飞舞旋转,我找不到源头,心烦意乱,魂不守舍,感觉有什么东西存在又抓不准,想脱开身又走不掉。恍惚中,有些“雪片”等不及我凝神屏息,就融化消失了,有些“雪片”则顽强地与拥挤的“热”斗争着,存活下来,等待我的手指把它们敲击在我的键盘上。

第一句话终于从脑子里漫天飞舞的雪片中冲出来了,似乎从额头打开一个神秘通道,其他的句子就顺序涌出,轮廓渐次清晰,直到抵达深处,抵达我的某个意图的完整和圆满。它们像一只只听话的小虫子,神秘地听任我的摆布,在我的电脑里安了家。

对于我个人的精神活动来说,这个时候,我的乐趣已经完成,也已经足够;其他的社会化过程,则是另外的事情,那些不再与我个人的乐趣相关了。

我曾偶然听到过一句歌词,“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这是我们熟谙的话语。它使我想到写作,写作其实是孤而不单,是一场和所有人在一起而谁都看不见你的独享的狂欢。

我终究是可疑的

我常常在电脑前写了又画掉,画掉又重写。从转椅上站起来,站起来又坐下。我写了一首诗,写完改了又改。第一稿像出自一个二十岁女人之手,激情而碰撞;修改之后,又像是出自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节制而深沉。然而它们的作者都是我,我是一个年龄随时变化的女人,同时又要求自己恪守自己的规则。时光流逝了,我依然在这里。

我常常疑虑,一个作家在电脑上颠来倒去,纸上谈兵,与一个生活的实践者在现实中的身体力行,哪一个更真实?哪一个更老练?哪一个更强大?

无疑是后者。而在现实中我终究是一个可疑而胆怯的人。

梦与写作

我常常对写作本身发生深刻的怀疑,最持久的一次怀疑发生在几年前。那时,我的生活状态也是一团糟,难以解脱的苦恼。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写一个字,精神极为抑郁,在医院治疗了数月才恢复。

我曾反复出现的一个梦就是考试,梦到自己面对试卷回答不出的惊惧。早年读荣格、弗洛伊德们学说的时候,记得他们关于考试和惊恐的梦大致是这样的解说:考试的梦意味着梦者对自己的生活发生了新的评判,暗示出梦者对自己的怀疑和强烈的审视。而惊恐则昭示梦者正饱受着某种精神折磨,潜意识中存在着梦者想要正视现实中的怀疑和焦虑,并且面对现实。

无论我们对西方精神分析学,特别是对弗洛伊德学说持有怎样的批判立场,但在这一点上我是充分认同的。在我重新开始写作之后,有关考试惊恐的梦,便不再做了。

我为梦里不再面对考试的惊恐而感到解放。为此,我愿意写作下去,思考下去!

我如何“深重”

倘若,只有主动选择冒险、苦难、动荡、分离、痛苦等现实生活的元素,才可换来一个作家的创作源泉的话,那么这样的作家我是不会主动去做的。我愿意保持生活的安宁、平衡与和谐,并为此付出努力和责任;我愿意让那些纷乱如麻、探求明晰的思想,只活动于脑中,成为一种精神活动。而我本人的生活,为什么要主动成为一个颠沛流离、动荡不安的实践者呢?为了写作而受“苦难”吗?不,决不!

同时,这个世界不能为了成全你是一个“深重”的作家,而故意战争连绵,也不能为了成全一种主流的苦难意识而永保苦难。和平、文明与幸福照样产生“深重”!问题在于,我们传统中“深重”的观念,似乎只被定位于社会动荡、苦难贫瘠、居无定所、动荡流离等相关的生活。

中国传统的文化艺术观念,似乎不苦难就不足以深重。难道发达和文明,就意味着深重的作家灭绝消失吗?不苦难就没有深重吗?倘若如此,那么人类发展的美好趋向真是与我们中国作家的职业追求相悖逆!

不,决不是。

战事连绵的伊拉克有战争的深重。

穷困的乡村僻壤有贫瘠底层的深重。

走向文明的现代都市有繁华锦簇的深重。

底层、中产、精英各有各的深重。

“深重”,怎一个“苦难”可以了得!

冥想与回忆

冥想与回忆似乎是我的癖好,虽然没有到达沉溺的程度。这种恰好的火候,使我安然地生活在自己家中,而不是被送到精神病院里。

这种由来已久的癖好与我的职业无关,我想,它应该只与我的性情有关。倘若我不是一个作家,我的一生依然会有很多时间处于冥想与回忆之中;恰好写字也是我的一种癖好,而这个写字的癖好,成全、梳理了我的耽于沉湎的性情,使我走向精神的健康。

并不尽然是怀旧主义倾向,往往是一些模糊不清的也不一定有什么意义的零碎片段,它们没有什么秩序章法地来到脑中,并在此盘桓。更多时候,是一些现实的碰撞在脑中叮当作响,这里面有激情、有愤世、有忧伤、有回想。当我把这些外人听不到的叮当作响的东西,转移并升华到电脑中的纸页上,我的一颗悬着的心仿佛才落了地。

2.陈染:在岸边静默开放

徐虹

如果以为陈染是一个十足的书生,是不全面的。她固然很林黛玉:很瘦很瘦,小尖脸,大眼睛,走路弱柳扶风,敏感到无微不至。但是她也兼备薛宝钗的圆熟和机敏。在神经质之外,自有一种处事的圆通与练达,会逢人只道三分语,会随和与超脱。

有一年春节,我和几个朋友去看一位文学界前辈。陈染就住在前辈家附近。我想也没想,很兴奋地给她拨个电话,她听了立刻说也要同来拜望,她执意来了。前辈戏谑笑道:陈染咱们这么近住这么多年,他们不来,你是不会来看我的!陈染连说,早该来,怕打扰,亏徐虹打了电话。

但是我分明体会出另一层意思:既打了电话,她也不好不来。其实她根本是懒得交往的,自顾自地,也无求于人的。前辈在文坛举足轻重,能量大得很,一到评什么奖,期望拜见的人总是很多,性情直率的他却总是避之不及。但他显然是欢迎陈染的。而陈染来,是因为兴之所至,随和着大家热闹。也因为深谙世俗的礼节,她的礼数后面藏着原则和身份。

陈染评价一个人,常常说“这人挺舒服的”。她说起雷达,说雷达西北人,性格率性憨直,处久了觉得“这人挺舒服的”。也说起住楼下的高洪波很客气很绅士,“高洪波这人挺舒服的”。很多年前她说起铁凝,也说“铁凝这人挺舒服的”。说起舒婷、方方,都是同行姐妹,既温暖,又有分寸和原则,总之心里喜欢。一言以蔽之,“都挺舒服的”。

但有一些人,她却很不以为然,只是话到嘴头不多说。她的原则似乎是只说谁好,而不说谁不好。有一次我们在电话里说起什么人什么事,她感叹道:人家要生存,人家要社交,人家要想方设法,也挺不容易的!她把重音放在“人家”上,带着京腔。话虽没有不动听,但多少有几分轻视和无奈。

她出名在上世纪80年代,那时候是“****”后的文艺复兴,作家和批评家是严肃的,有道德感、责任感和使命感,彼此对文品和人品也都认同——那是她的繁盛时代!现在,以她的眼光看当下许多作家,很有些繁华过后前辈看晚辈的意思,同时也掺杂了对世风的感慨。她见繁华见多了,情况尽收眼底,心里全明白。

我跟她是交过一些心的。有一次在路上,我开车,她漫不经心地说,你还且折腾呢!我已经学会了“顺应”了。

以前的陈染,是颇为反叛的,特立独行的,像一个瘦弱的女战士。按王朔的话说:“我记着你那时候不大理人,还挺能喝酒。”而到了新世纪,陈染已经学会了规律地生活。每天按时吃饭,按时睡觉,按时散步。她养了一只狗名叫三三。“三三是我儿子,我每次喂它骨头,都把肉一点一点剔下来,怕扎了它。”她宣称自己已进入“老年生活”,虽然她正值盛年,一朵暗花在角落兀自鬼魅地开着。

她当然也试图把她的洞察与聪明运用于社会生活,努力去适应、去参与,努力与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但总难免踉踉跄跄,力不从心,“感到很吃力”她说。有一次她出席一个饭局,唐突地先走了。她的雷达敏锐地开着,她的原则又不肯让步,看看局面不对,就常常先走。她用逃跑的方式回避着世界,回到自己的生活中来。她周围像有一道金箍棒画的圆环,圈里面是安全的。但她有时候又那么的不甘心,偶尔溜达到圈外来。然而看见风吹草动、情况异常,又赶紧掉头跑回去。她在两极间艰难地徘徊,终于没有找到很好的解决办法。

逃跑,或者叫作回避,是她的真经,她也以此教育我。我说起一些人,用了“霸道”二字。她说,躲开罢!不必打交道就是了,但也不必逗起他们的火儿来。我认为她是高明的,体面的。

王蒙曾评价她:“陈染有一个又清冷,又孤僻,又多情,又高蹈,又细腻,又敏锐,又无奈,又脆弱,又执着,又俏丽,又随意,又自信自足,又并非不准备妥协,堪称是活灵活现的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世界。”显然他把她看得透彻。

重新翻翻《凡墙都是门》《与往事干杯》《私人生活》,时隔二十年,她的作品一点不过时。字字散发着暗金的光芒,具备真正品质——它们无疑是当代文学史中女性写作的标高。如果说一个人的创造力,与他(她)跟世界的冲突成正比的话,那么她的“顺应”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呢?而她,从来是习惯于心中了然却沉默不语的。

时代迅速往前走了,走到了她所不认识的流段。在时代大潮中,很多人迅速调整了姿势,坐上了顺水船。她是宁可站在岸边,不肯随便走的。或许正是这样,她才是不打折扣的陈染。

3.时间流逝了,她依然在这里

李美皆

一你好,我是陈染

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还是在读大学的时候,宿舍里有个女孩拿着《纸片儿》,说写得很独特。我那时正在恶补西方文学,对于中国文学几乎是不沾的。虽然没看《纸片儿》,记忆中却留下了陈染的名字。

读研究生的时候,陈染的作品就熟了起来,那时她的名字经常是和林白连在一起的,一起被视为女性主义写作或私人化写作、身体化写作的领军人物。我1998年的硕士论文就以“女性文学的自恋”为题,论述的第一个女作家就是陈染。因为是不得不做的毕业论文,里面便少不了“强说”的成分。论文在2005年分成几篇发表出来,基本保持了1998年的原貌,没有增添什么与时俱进的内容,这对于陈染来说倒没有多大遗珠之憾,因为她的主要作品在1998年之前差不多都出来了,之后写得不多。

2005年的冬天,我曾经在网上不经意间发现她的博客,进去浏览过几次,发现她贴文并不多,倒是常常贴些照片。她在博客中似乎经常为身体不好、为没有精力打理博客、为博文更新太慢等向读者道歉。而她的读者都是那种经典怀旧式的老牌粉丝,不仅原谅她,而且经常担心、怜惜和祝福着她。后来,我看见了她关闭博客的告示,一下子对她又有了新的尊重,觉得这才是她。

2007年冬天,在北京参加青创会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了陈染。一眼看到,便知道她是陈染。大家都在等待合影,人群散乱而膨胀,她的身影出现在其中,则带着那么一种孤静,孤静得似乎根本不属于那里,就像月亮不属于人间一样。周围的热闹似粉尘,凸显出她的寒与寂。毋庸讳言,她已经不再年轻了,然而,又依然是少女的细弱矜持的一副表情——我想起她的小说中经常出现的一句话:时间流逝了,我依然在这里。两者统一在她身上,使我感觉到悲怆。她是那么瘦!后来我知道,这与她的萎缩性胃炎有关。但我想这并不是全部的原因,主要的,恐怕还是她的内心的消耗太大,她的内心太矜持,因此,连她的身体都是矜持的,矜持到拒绝发一点点胖。所谓母性的光辉,都是与身体的发福相连的,有哪个圣母不丰腴乃至肥腻呢?所以,她的脸上没有这个年纪的女性通常会有的那种母性的温暖的光辉,而依然是少女的寒烟翠。

会议的最后一个中午,有人打电话到我房间,说,你好,我是陈染。我以略微有点不知所措的热情迎接了她。这一切其实也不是特别意外,因为此前我已经知道她愿意读我的文章。我们很自然地交谈了起来,很快发现彼此是那么相洽,因为我们都是真诚的人,而且,真诚与真诚是可以相互唤醒的,这使我们的交流非常容易。也许使她可以对我伸出手来的不是勇气,而是真诚,以及对另一份真诚的确定。

整个下午,我都在为我们的坦诚相交而欣悦着。她亦然。我原来以为她会很难处的,是我想当然地要敬而远之的那一类人,一接触却发现她是那么体贴、周到。她的礼数周全是因为她敏感而又能将心比心。如果一个人的敏感是单向的,要求别人对她当心,她对别人却不当心,结果可能就会像黛玉那样不讨人喜欢。但陈染的敏感是双向的,你会受益于她的敏感的回馈。

二为什么我们没有家

青创会之后,我们又有过一些短信或电子邮件联系。有时候,我们会交流对某个作家或某部作品的看法。牵涉她的同行,她总是非常谨慎,对于我的随便一问,都会表现出考试般的紧张,或者答记者问式的审慎。我说,真把我当评论家啊?她害怕媒体,害怕外界的口舌,害怕留下任何不安。即便熟悉之后,她如果一时忘情对我说了什么痛快的话,也会不忘嘱咐一声:别把我的胡言乱语跟别人说。

敏感自尊的人承受力都是非常有限的。为了内心的妥帖,她选择规避。在单位,她是一个收缩型的人,从来不给自己和他人惹麻烦,从来希望别人忽略她的存在,这我早就知道。在中国,单位是一种文化。我无法想象陈染也是属于某个单位的,但她确乎是属于一个单位的,那就是作家出版社,而且她在自己的单位待得安然、恬然,默默地做着一个称职的编辑。当我第一次听说她连副高职称都没有的时候,惊讶得简直不知说什么好,她却处之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