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摸进人性之洞
周大新
最初吸引我向它走近的,是那些五彩斑斓的花,那些娇美的花蕾、花萼、花蕊和它们发散出的香味,使我一步步向它走过去。
走近之后我才看见,那些花是长在一个洞口的,洞的上方镌有四个字:人性之洞。一侧写着:欢迎入内。
进不进去?我有些犹豫,怕误了正在干着的事。
咯咯咯……就在我犹豫的时候,一阵清脆、欢乐、诱人的笑声从洞里传了出来。这使我身子一震:也许内中真有美景,就摸进去看看!
我于是迈步向洞里走去。
洞口不大,洞里竟是一个世界。
果然是满眼美好景致:白发老人坐在树下含饴弄孙,年轻母亲敞怀甜笑着给婴儿喂奶,夫妻携手漫步林中,兄弟姊妹围着桌子劝酒嬉戏,一群姑娘在河边欢闹,一群男人在草地上笑比着腕力,一群老人在屋角闲说着过去……到处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爱意,空气中流溢着轻松和安逸。人间如此美丽,我心里立刻升起做一个人真好的感叹。也就在这时,我瞥见背后的墙上写着三个字:第一厅。我一怔,难道这洞中还有第二厅不成?仔细一看,可不?有处地方画着一个箭头,箭头前写着:第二厅。我来了精神:既是进来了,何不去第二厅看看?
走过一条无灯的通道,果然来到了又一个世界。
这儿没有笑声。我看见一个丈夫正手拿木棍追打着妻子;我看见一个妻子正趁着丈夫熟睡和情人幽会;我看见几个兄弟姊妹正在分家,为一间房子和一张存折的归属吵得不可开交;我看见一个男人潜进一家商场正在行窃;我看见一个女人正高举着一条三角裤朝身边的男人高叫,快拿钱来,否则我就告你强奸!我看见一个母亲正在痛打女儿;我看见一个儿子大口吃饭而他饿着肚子的父亲只能吞着口水站在一边;我看见西装笔挺一脸正经的男人走进了妓女的房间;我看见一个女人解下妓女的衣饰换上白领的制服,满脸神气地对几个下属训话;我看见一个高官收下他人送来的重礼和一信封的钞票后,一脸肃穆地走上讲台说,我们一定要为政清廉……到处充斥着欺骗、敲诈、贪婪、盗窃和寡情,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向下沉。我正想退回到第一厅去,倏然看见了又一个箭头,箭头上写着:此去第三厅。
也许第三厅有些好看的风景?
我于是又向洞的深处走去,通道里的光线更暗,而且有一股浓浓的血腥味涌进了鼻孔,进了大厅,我立刻被眼前的情景惊住:一个男人正把尖刀刺进妻子的腹中;一个妻子正把毒药倒入丈夫的碗里;一个持枪的男人正在射杀一群老人和孩子;一颗炸弹正在人群中炸响,肉的碎片在空中乱飞;一个儿子正用铁锤砸碎父亲的脑袋,白色的脑浆在四处流淌;两个敌对的军人正同时把刺刀刺进对方的身子;一个姑娘用煤气杀死了她的同伴,然后去搜她的箱子;一个小伙正用绳索狠勒同伴的脖子,直到他咽气伸腿;一个母亲正把邻居的女儿推进井里……血,满地都是血,我被那股浓浓的血腥味噎得喘不过气来。我不忍再看下去,正想扭身回返,空中传来一个喑哑的声音:请进第四厅!
去不去?恐惧使我的脚步有些迟疑。也许第四厅会好看些?
我磨磨蹭蹭地向前走,直到听见那些反常的笑声。第四厅里的笑声令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我看见一个疯癫的母亲在笑,边笑边把一个木刻的娃娃放在怀里,掏出****去蹭它的嘴;我看见两个男人在笑,边笑边热烈地亲吻着对方并脱着对方的衣服;我看见两个女人在笑,边笑边搂抱在一起在床上翻滚;我看见一个父亲在笑,边笑边把已成年的女儿拉进了怀里;我看见一个男人在笑,边笑边把一个女人滴血的心脏捧在手上欣赏……我打了一个寒噤,一种想呕的感觉使我急忙跑向了一个出口,未料到头顶上这时响起了一个冷厉的声音:欢迎来到第五厅!
我睁眼看去,这个厅里灯光依旧很暗。一群人从地下挖出了一具骸骨,急忙焚香、烧纸、叩头;一群军人攻上一个山头,将最后一个顽抗者击毙,可随后又朝他的尸体敬礼;一个男人从容地把刀插进自己的腹部,自杀倒在一个坟头;一个女人丢下怀中的婴儿,平静地将悬挂着的用于自杀的白绫套进自己的脖颈;一个杀人的罪犯双膝跪地和他养的一只小狗含泪告别……
我边走边看,不知不觉间来到了第六厅的进口处。
继续向前?可两脚有点不听使唤,我知道自己是害怕看见更加意外的场面。
既然进了洞,就应该有勇气看完。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劝。
我决定迈步向前……
2.走出盆地
李国文
大新算是我的忘年交,而且是联系比较密切的朋友之一。
但是,很遗憾,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与他相识起来的,记不住了。也许人脑,如同早期286电脑的硬盘,储存的信息量有限。努力想忘掉的那些年代里的不愉快记忆,常删除不尽;而后来应该记住的什么,就存储不进去。硬盘可以格式化,抹得干干净净,再输入新的信息;人脑却没有这么方便,必须在数十载沉重灰暗的岁月后边,才能搜寻到近年来深刻的一些印象。
这样,我回想与大新的交往,《汉家女》,恐怕是能记住的有关他的最早印象了。我很在意同行在短篇小说上所表现出来的才力。才力愈盛,尊敬愈多;才力一般,尊敬也就一般。我还没发现写不出精粹短篇的作家,能写出辉煌长篇者。这是指现实主义流派作家而言,现代、后现代、瞎现代者不计在内。
那是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这篇《汉家女》,写得精悍、精致、精彩,使我对周大新这个名字刮目相看。
这以前,不甚知道他,也就无缘识得。
当时,我在《小说选刊》工作,读小说成了我的职业,这不是什么好差使。读好小说,自然是一种享受;读不怎么样的小说,那就很要命,完全是痛苦和受罪了。
原来我读小说,挑我喜欢的读,一上手,能比较快地进入小说作者设定的氛围。但作为编辑读小说,通常都是从拒绝开始的,一路挑毛病地读下去,轻易进入不了角色。所以,当看到《汉家女》时,孤陋寡闻的我,马上跳出来一个问题,有姓“汉”的吗?
然而小说征服了我,人物站起来了,就够了。即或没有“汉”这个姓氏又如何,读者只要信服了,就不会要求必须百分之百的真实。巴尔扎克说过,“文学是最大的谎言”。看来,只要把谎撒得圆满,不留疑窦,能把人唬住即可。大新的小说无不好看,因为他会讲故事,有厚实的生活积累,有无数惊心动魄的细节。
于是,我被他的笔下那个叫汉家女的媳妇吸引。当她站在边界的河边,望着从火线上下来的打红了眼的人,而偏偏看不到那个曾经得到她一丝温情的战士。那场面,不禁感动了我,也感动了次年度的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评委们。我也记不得这篇作品得奖了没有,其实,得不得奖,无所谓;口碑,有时比奖金更要值价些。
从那开始,我有机会更多地了解这位军旅作家。他话不多,属于愿意听你讲,而自己却不大讲的那种作家。有的人同他相反,愿意你当他的听众,而不愿意当你的听众。我想,这无所谓好与不好,是由一个人的性格所决定的。有人如黄河水,滚滚而来,汪洋恣肆,呼啸腾涌,属豪放一族;有人似春江雨,细密如丝,润物无声,沁人心脾,属严谨一派。
周大新是后者,说话轻声细语,行事文质彬彬。
那年头,涌现了一大批部队作家,形成文坛的生力军。他的谨言慎行、不事张扬的性格,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直到认识了许多年以后的现在,他的儿子都读大学了,数百万字小说也问世了,仍是本色不变,这一点,令我折服。
作家基本可分两类。一种他还没动手写什么,全世界都知道他要写什么了;一种很少作宣言,很少讲自己,然后我们在新书架上,知道他又写了些什么。那部得了电影大奖的《香魂女》,也是到了街谈巷议的程度,才知道他写了《香魂塘畔的香油坊》这么一个中篇小说,才去想法找来看。我们都在北京住,有机会在一些公共场合见面,还会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他不是风头最健的一位,因为他不会喝酒干杯,不会猜拳行令,很少看到他眉飞色舞,很少听到他高谈阔论。他是那种春种夏锄,默默耕耘,打理自己地里文学庄稼的人,不到收获粮食的季节,他通常不怎么愿意进入舞台的中心,被灯光照亮。
所以,忽然间,捧出来一部作品,引人注目;忽然间,他的小说改编成电影,造成轰动。在此以前,很少看到相关的报道、消息,就不必怪罪他未能及时告知了。这种不怎么爱炒作的古典主义,在相当物化的商业社会里,有时,真会成为他的致命伤。所以,到嘴的鸭子飞了,是他大概不止一次碰到过的尴尬。
好在,他坦然,安然,淡然,于是也就有了一种难得的自然。很遗憾,我做不到,所以,我常骂街,惹人不快。这一点,我要向这位年轻朋友学习才是。
我一直琢磨,他的这种性格与他的出生地,有些什么因缘。南阳是个盆地,被四周的山围住了成百上千年以后,对居住在其中的人来说,会有一种无形的囿限,施之于身心,天长日久,便化为自觉的拘束。盆地意识,对靠想象力吃饭的作家来说,是极为不利的。记得有一年,那时,周克芹先生健在,每次到北京来开政协会,总要抽空到舍下小坐,每次我都鼓动他跳出盆地。苏东坡走了出来,成了巨人;司马相如回到成都,与卓文君一块儿开小酒铺,再无像样的辞赋出手。川籍作家,凡走出夔门者,皆成大器;相比之下,留在盆地者,就稍逊色矣!
当然,这不过概而言之罢了,不是绝对规律。
盆地有丰饶的物产,悠久的传统,厚积的人文资源,以及在封闭状态下能够保持完整的原生态。正如人走进林子里,往往找不到茫茫林海的感觉,写作,也是这样,有时要有一点布莱希特戏剧理论的间距效果才好。苏东坡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便是这个道理了。周大新在南阳,写盆地,就不如走出南阳,回过头去写盆地。以更广的视野,以更高的角度,写盆地里的人和事,写盆地的过去和现在,便有了新的见地和新的境界。
代表作便是他积数年辛苦写出来的《第二十幕》,在百万字的篇幅中,给我们描绘出那多姿多彩的百年沧桑,是近年来少见的全景式长篇小说。其中,有许多闻所未闻的故事,有许多见所未见的情节,有许多骇异惊奇的人物,有许多耳目一新的场面,有许多深刻隽永的语言,有许多活灵活现的细部描写,生死****,烽火铁血,无不写得淋漓尽致,应该说,这是我读到的他作品中,最具其个人风格的一部标志性作品。
我为他拿出来这本尽到作家职责的作品高兴,也为他努力表现出来的文学素质表示祝贺。有一次讨论会,大家说了许多赞扬的话,也未见他多么喜形于色。即使大家都比较肯定这部作品时,也未见他登荧屏,会记者,讲体会,谈感受。还是他的一贯作风,在他的文学庄稼地里,种完这一茬,收了,再种下一茬,辛勤劳作,乐此不疲。
我常想对周大新说,我很佩服有些作家,在书外所下的功夫。营造声势,利用媒体,展开攻势,大造舆论,出场亮相,名流助阵,甚至组织反面文章,以批促香……通过种种非文学的手段,书多卖,钱多赚,在广告社会里,这是无可厚非的行为。虽然,短暂的喧嚣,与作品实际的价值,有时未必成正比。但是,正如一件金光闪烁的饰物,是足金,是K金,还是镀金,经过较长时间的氧化,会出现成色上的变化。然而,变又如何?在变之前,书卖出去了,房子买下来了,车子买下来了。所以,在商业社会里,崇尚“桃李无言,下自成蹊”,“好酒不怕巷子深”的株守主义式的行销策略,我不以为是可取的想法。
从周大新当年出道的《汉家女》,到20世纪末的《第二十幕》,他是靠作品本身的魅力,去征服读者。这当然没有什么错,也很正常,而且,也是依循以往绝大多数作家的常规行事。但是,不能不指出的,大新过分敛约的内心状态,一方面是受到他那盆地的自囿意识的影响,一方面也是与他多少有点内向的性格相关。写作兢兢业业,经营马马虎虎,所以,在他今后更长的道路上,自然还会有令我们刮目相看的作品问世。到那时,我建议,有百分之百的写作,必须有百分之二百的经营。如果说,20世纪80年代走出南阳,是第一步;20世纪90年代冲破盆地意识,是第二步;那么,在新的世纪开头,适应变化了的大时代,则应该是响槌重鼓的第三步。
我这样期望着。
3.大新真好
行者
周大新前些年一直在家乡南阳居住,南阳的文友们便全都与他做了“亲密战友”——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他似乎和谁都能处得来,处得愉快,处得毫无间隔。这恐怕主要是他的善良、淳朴、谦恭使然,当然还有他不凡的成就赢来的尊重。
我和大新年龄差不多,但写作上我绝对是后学。20世纪80年代我正在做着文学梦,写不出来像样的东西,却很关注文坛,时不时翻翻各种文学杂志,忽然间不断看到周大新的名字,便认真拜读,从《黄埔五期》到《家族》《泉涸》《紫雾》《老辙》,以及后来获全国短篇小说奖的《汉家女》《小诊所》等,觉得作品写得大度、老道、有味道,充满了命运感,现实主义加上一点象征手法,把农民的苦难都挖出来了,很是心仪。后来又不断看到一些刊物为他开研讨会、他的某部小说获什么奖等消息。又知道他是南阳人,在军队里做干部,便想有机会结识他,也好向他请教。这里面肯定有追星的意思。大概是1989年,我才有缘见到了他,记得我当时有点会见名人时常有的紧张,但见他一点儿也没有名作家的架子,便放松了神经,与他谈了我读他小说的感觉,也听他谈了不少文学方面的见解。你应该写东西。他说。
我对大新《豫西南有个小盆地》系列小说尤其感兴趣。他曾在《圆形盆地》中说:
在遥远的那个地质年代里,当伏牛山、桐柏山渐渐隆起,把中原西南部的这块土地变成一个盆地时,大自然还不知它要在这个盆地里养育多少人。后来是原本栖居在黄河岸边的一些部落人的南迁,当他们中的一些人发现这个盆地宜于生存停下迁徙的脚步时,便成了盆地人的祖先。接下来是世代繁衍直到今天,盆地已拥有了上千万的子孙。
我在这拥有上千万人的盆地里东游西逛。我见过很多的死人和活人,我同好些个男人和女人交谈;我到过乡村、小镇、县城和州府;我进过茅屋、砖瓦房、洋楼、礼堂;我爬过山、涉过河、翻过丘……
这些话我当时读起来心里感到十分亲切,也十分感动。于是我以上面这段话作为引子,参考名家评论大新的文章,加上我自己的采访和感受,写了一篇报道性的文章,叫作《周大新情结》,在地方报纸上发表。文章重点谈了大新小说中透露出来的对家乡的挚爱,没有什么创见,大新见我还说了几句文章写得不错之类的话,给我以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