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代文坛点将录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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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赵德发(1)

1.余生再无战略

赵德发

看到这个题目,有人肯定发笑:一介书生,谈何战略?不过,身为赵括后人,来一回纸上谈兵,也算是继承吾祖遗风。

在我五十余年的生涯中,是的确有过战略考量的。

一是战略抉择。我二十四岁那年的一个秋夜,看了一篇文章之后突然想当作家,念兹在兹不能自已,从一个乡村教师干到县委组织部副部长还是贼心不死。三十三岁那年的春天,我反复考虑一个问题:这一生该做何事?思来想去,终于决定弃政从文。

二是战略准备。我可能是“50后”作家中第一学历最浅的:小学没毕业,初中只上了四个月。几乎是胸无点墨了,却斗胆要当作家。为了打基础,我先上电大,后进山大作家班,把大学中文课程扎扎实实学了两遍。除了这两次正儿八经的学习,几十年来一直苦读不辍,并且保持着记卡片、记笔记的习惯,让我的写作深深受益。

三是战略规划。1994年,我决定用系列长篇小说全面反映中国农民上百年来的命运,用八年时间写出了《缱绻与决绝》《天理暨人欲》(原名《君子梦》)《青烟或白雾》。我还想用长篇小说表现传统文化在当代中国的存在形态,有了儒家文化题材的《君子梦》之后,又用八年时间写出了当代汉传佛教题材的《双手合十》和当代道教题材的《乾道坤道》。

其实,一个天才作家,依赖天赐、天启、天助,用不着什么战略。像我这样缺乏天分的愚夫,很难指望老天,只好采取鲁笨之举。

人生的长度是有限的,现在我已逾知天命之年,应该懂得。我想,写出“农民三部曲”和“佛道姊妹篇”,我在这个世界上要做的主要事情大概已经做完。另外,到了这个年纪,也该去一去执着心了。所以我今天说,余生再无战略。

余生再无战略,战斗激情尚有残留。今后遇到合适的题材,我还会去写。如有新作问世,朋友能说一句“老赵刚写的这个东西还不错”,那就是老赵的意外之喜了。“宝刀不老”这话我不爱听,因为我从来就没拥有过宝刀。

随缘任运,了此残生,幸甚,快哉。

2.端灯的是谁——赵德发印象记

夏立君

“一屋孩子轰地笑了,苟老秀才的眼也冒了绿光。他将双手伸到木墩腮边,拇指和食指捏耳垂,余下的指头抠腮帮骨,两手皆然。木墩刚想起这种玩法叫‘老嬷嬷端灯’,一阵剧疼便令他浑身打起了哆嗦……”

这是赵德发小说名篇《蚂蚁爪子》中的一个细节。小说读了多遍了,每读到这个细节仍忍俊不禁,仍不由自主地伸出双手到自己腮边比试,体会“老嬷嬷端灯”之刑的滋味。这时,苟老夫子似乎幻化成了赵德发,或者说是赵德发幻化成了苟老夫子。明明知道苟老夫子这个“散馆”先生与创造他的作家之间有天壤之别,但这种幻化还是不时涌现。读赵德发的许多作品,常常会有这种幻化。不光那一个个人物在你大脑里活灵活现,创造他们的这个作家的形象也会时时顽强地冒出来——他创造了那样的人物,他说出了那样的话,他在幕后操纵一切。而我很熟悉他,熟悉他的一颦一笑,他的欢欣与苦恼,他的思维特征。读其他作家的作品,便少有这种联想和感觉。

赵德发是我身边的作家,是我最熟悉的作家。他虽只长我五六岁,却是名副其实的文学前辈,是我的良师益友。身边有这样的作家,和没有这样的作家,是大不一样的。他出现了,他成功了,我便有了亲切真实的榜样和参照。赵德发或许不能算成就最高的当代作家,却是对我影响最大的当代作家。他的出现,也可看作是我的某种幸运。

20世纪90年代前后,赵德发作为文学新星从沂蒙山冉冉升起,渐渐成为有能力有实力跻身中国文坛最前列的作家。可以说,几十年来,从沂蒙山这片土地上走出来的作家,赵德发是最成功的。我和他拥有同样的生存背景,近似的生活阅历。他那些震动文坛的作品,把我这个也是从那片泥土里挣扎出来的人,又一次一次摁进那片泥土里,让我不得不重新审视我的创作和人生。他发表和结集的所有作品,我应当是全读了,部分作品是一读再读。我们的“营养基础”本来是一样的,区别是赵德发和他的作品,又成了我的一个重要营养来源。他能搅动我五脏六腑,刺激我脾胃,激活我情思。我景仰的当代作家不少,但我对他们,基本只能读其成功作、代表作,只能作有限的研读。

20世纪八九十年代,对赵德发,我主要读其作品,见面机会很少。2000年初,我自县城调至日照工作,赵德发便成了我随时可以请教的师友。我完成了作品,常常先发给他,请他批评,他有时也把刚完成的作品发给我看。我一直以写散文为主,也算略有成就。但我心底里有这样一种“偏见”:只有能写出好小说来的作家,才是真正的作家。我对赵德发及莫言、张炜、刘震云等这些有强大叙事能力的作家由衷敬佩,并盼望自己也拥有那样的叙事能力。2005年前后,我试着写了几篇小说,把其中的一篇发给他,他看了后马上复信:立君,成了,祝贺你。他接着打电话谈了具体的修改意见。这个小说不久后在《山东文学》发了头条。为了别人的一点进步一点成就,他都是由衷地高兴。我一个中篇被《小说选刊》转载,他逢人就提及,他自己的作品引起重视乃至轰动,也没见他这样念叨。对我是这样,对其他人也是这样。日照文学圈风气正,总体水平较高,与我们拥有这样一位仁厚的师长、兄长是分不开的。成就很高的作家很多,但赵德发距我最近,最亲切,对我的成长最管用。当然并非距离近了就一定好,因距离近而嫌隙丛生的情况也不少见。赵德发周围却没有这种现象。这几十年来,为官弃文、为商弃文是寻常现象;为文而弃官,在中国文坛却是极其罕见。他弃的还是个常人眼里的“热官”——县委组织部副部长,级别不高,前景很好。三十岁上任,三十三岁辞职去山大作家班学习。从他的这一非常之举,就可解读出他为人为文的诸多内涵。他的为人,始终有教育工作行政工作历练出来的方正严谨,是个最少文人气的文人。一个人,一个作家,他的分量,他的质地,这实在是很清楚的一件事。如果偶遇有人对他有微词,我想到的首先是老祖宗那句很厉害的话:来说是非者,就是是非人。

评论界视赵德发为写农村、农民的大家,其《农民三部曲》可与张炜《古船》、陈忠实《白鹿原》比肩。他的作品,乡土气息浓郁,但用“乡土作家”来套他显然是不行的。他不是玩味陶醉于乡土,而是立足于乡土上的深情回望、有力反省。他的土地是儒家土地,情思是儒学情思,他把故土置于中国文化这一大视野大背景之下予以深刻审视。因此,他才能写出深度,才能为当代文学提供一些新东西。最近三五年,赵德发先是完成了以汉传佛教为内容的长篇小说《双手合十》,最近又完成了以道教为内容的另一部长篇小说《乾道坤道》。前一部出版后我马上读了,后一部未出版就读了。可以肯定,这两部长篇都是深具开拓性并能提供新东西的作品。不少人奇怪,赵德发怎么由写土地一下子转到写宗教了?不奇怪,赵德发在精神上是能够出入于儒释道的。他在创作中,接通了传统文化之脉。他写的其实是同一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