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代文坛点将录5
2724000000014

第14章 张炜(4)

同样会少有人愿读的部分,或许还有那些大段大段的思辨。在几部的初稿中,思辨的段落就有了,曾经激起过朋友赞赏。最后这一次大规模修改,张炜再一次认真审视它。小说的主观性需要重新认识。托尔斯泰《复活》中的思辨部分,曾经被当作说教,遭人诟病。其实,那是作家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不得不站出来直接说话,它本是作品的有机构成部分,同样来自于作家执着炽灼的心灵,正所谓“吾岂好辩哉,吾不得已也”。这种不得已而为之的做法,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中就已经做过了。《战争与和平》的“尾声”第二部,通篇是思辨。对历史的主题,对推动各民族的力量,对以往的历史学说等诸多关系到人类命运的大课题进行辨析、思考、论说。一百多年过后,我们再来阅读,丝毫也不感觉到枯燥乏味,倒是别有一番兴致,像读托尔斯泰的那些宗教哲学著作《天国在你们心里》《当代的奴隶制度》《论俄国革命的意义》一样,能够更加领略到伟大作家才会具有的博大精深,不拘章法。大师总是在打破固有的章法,创立新的章法。他这样做的目的,并不在于简单的标新立异,而在于他要服从自己的写作追求、审美理想。为了实现这样的目的,哪怕必不可少的坚硬、晦涩,拒绝了一部分读者,也在所不惜。《你在高原》的最后修改,原有的思辨不仅没有减弱,倒愈发加强了;而且张炜在变换着形式思辨。《人的杂志》中的“驳夤夜书”,对勤劳、爱情、体育、娱乐等当代社会的诸多严肃问题进行思辨,却以看似戏谑的笔墨出现,正、反、合,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反讽调侃,讥刺幽默,正话反说,反话正说,好像东方朔再世,登上了前朝业已废弃的稷下学宫讲坛,嬉笑怒骂,切中的总是江山社稷人伦道德的大主题。齐文化对于张炜的濡染,变换为各种面貌呈现出来。张炜每天把他改写的“驳夤夜书”章节打印出来,到傍晚拿给朋友阅读,大修改找到了满意形式的欣悦之情溢于言表。

2008年盛夏,《你在高原》的最后修改进行到一半,张炜又抽身而出,写了《芳心似火》。这是他写作策略的智慧之举。一个成熟的作家,他需要十分警惕“滑行写作”。手法流利,轻车熟路,依仗才情,依仗一副流道的文笔,就可以沿着既定的轨道写下去,像在冰道上滑行,把手背起来,也可以到达终点。然而危险正在于此。庸常、俗套、疲软、松弛,往往由此发生。不要指望“滑行写作”会一直保持原有的高度,滑来滑去,是会下滑的。长篇小说的写作,尤其如此,更何况《你在高原》这样的长河小说。张炜是清醒的,冷静的。《你在高原》的最后修改正在顺利进行,也需要收住、勒一勒了,有“勒”才会有“紧”。

《芳心似火》的写作,与《你在高原》的修改也并不矛盾。对于齐文化的研究,张炜多年来一直没有放松,念念在心。“齐国的恣与累”让他想到了人类世界的太多问题,比如欲望、经济、革命,等等。程派名剧《锁麟囊》,让他一再思索和谐、中庸、美这些有关人类福祉的概念。他曾经想写一篇小说,题目就叫《锁啊麟囊》。在万松浦的盛夏,骄阳下万花繁盛时,他又想到了《芳心似火》这个题目,于是,写成了关于齐文化的一本专著。他多年来对齐文化的研究思考,得到了一次集中梳理和释放。为了人类社会的安宁幸福,他在古齐地的登州海角望月祷祝,唯愿现代人接受古齐国的教训,不再让那颗欲望的芳心烧啊烧,直烧到一片灰烬。那也是他在《你在高原》中激愤、痛呼的主题。《你在高原》的主题是庞大的、复杂的,可以从多方面入手去诠释。可是,你只要抓住了对当代社会的警示这个大纲,再往哪个方面走,都不会出错。那沉沦的荒原,那曙光与暮色的交割,那东巡马车的威仪和颠簸,那巡海夜叉的荒诞和虚无,不是从古到今、由天上以至地上、由陆地而至海洋,一直在警示着当代人应该警惕什么、应该怎么活吗?当代人是应该追问个活法了。《锁麟囊》中,经历了劫难的大家闺秀薛湘灵总结人生,深切唱出“苦海回身,早悟兰因”,有的演出本改为“休恋逝水,振作精神”,那不是作品的本意、人生的真谛。不问前因后果,一味盲目地“振作精神”,只会让似火的芳心燃烧得更凶,而“早悟兰因”,才能让驰骤的骏马悬崖勒缰,重新打量来路与去路。

我们到底是怎样走过来的,应该怎样继续前行?不重新回顾仔细打量认真地辨析一下不行了。《你在高原》中的秦先生是省城的高人,好像是隐居林泉了,一般人很难见到他。后辈仰慕他的学问情操,把他看作一座城市的良知,小心翼翼地满怀崇敬地拜访他,看看他屋子里透出的灯光,就会感受到温暖。关键时刻,需要他站出来表态,在大是大非面前说一个“是”或“否”,他却退缩了,而且朝着后辈莫名光火。无疑,他是张炜笔下的一个知识分子形象,然而,他不是符号化的知识分子,不能用通行的知识分子概念去套他。“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古代知识分子士的传统,在他那里,只是书之座右,悬起来给人看给自己看看罢了,他不能够真正做到。倒是那位“老红军”,为了信仰,能够矢志不移。“老红军”自然也在反思,反思的结果,却不是丧失最基本的信念和追求,而是更加清醒更加坚定地走向了精神高地。墓地的雨,钢浇铁铸一般的形象,怎么也不能让人忘怀。摒弃概念化的书写,张炜要写出生活、社会、人性的丰富性、复杂性。他绝不“二元对立”,他从来都不会那么简单。他不是“土地主义者”,也不是“反城市主义者”;他不是“知识分子的代言人”,也不是“民粹主义者”。他是精神高原的跋涉者,只为人类的精神高原探索登攀的途径。那就不能缺少了甄别与批判,也不会少了迷惘与反复。《家族》中的倾诉,已经先期透露了浩茫的心绪,虽九死而犹未悔的坚定;后来的抒写,更是一再回响着那种“和弦”。

不能用一般长篇小说的标准,来要求《你在高原》这样的长河小说。《九月寓言》《外省书》,已经让我们见识了写那种篇幅不长的作品,张炜会做到多么精致、精美,玲珑剔透,可以托在掌心赏玩。《你在高原》要体现张炜的另一种美学追求,那是壮阔美,浩浩荡荡,大气磅礴。你不能从一条支流一脉喘息那里,去挑剔是不是缺少蜿蜒,是不是缺少匀称,是不是有所疏失。有缺陷的奇崛远胜于中庸的完美。大匠运斤,一斧子劈下去,天然的壮美更值得赞叹。《你在高原》为张炜提供了巨大的创造空间,他的所有本事,都可以尽力展现了;反言之,没有足够的才华,没有娴熟的多方面本事,也难以撑起这样的巨型大厦。而这一切的基础,是劳动,巨大的劳动,一个作家最优秀的品质。“天才,不是别的,作为一个人或一个性格来说,不过是一个更好的劳动者,一个更真挚的人,一个更优美更朴素的性格而已。”冯雪峰当年评价鲁迅时说的话,大半个世纪过去,今日重温,更加深切地体味到了那种珍贵的相知。

巨大的劳动明显在张炜身上留下了耗损的痕迹。最后的大规模修改过去了将近三年,冬天到来,晚饭后去万松浦书院近处的海边散步,张炜穿上了厚厚的羽绒服,把帽子戴上,紧紧地扣好。寒风吹来,他仍然会咳嗽起来。他受过伤的身体要撑过这巨大的劳动,似乎有几分困难了。然而他奋力支撑,一刻也不放松。要紧的是集中精力,心无旁骛。有一些外出的邀请,他婉辞了;有一些无聊的聚会,他坚决地拒绝了。“市相缤纷,海客嘈杂,你却无视无闻。你端坐一隅,仪态万方,呼吸吐纳。紫蓝色的天穹更加静谧,星辰一片冷凝。我遥望那三个岛屿,倾听心跳的声音”(《海客谈瀛洲·致海神书》)。大海上涛声哗哗拍岸,张炜心跳怦怦,他快要接近高原的巅峰了。

雪花飘飞的傍晚,张炜和朋友再一次去海边散步。朋友走出自己住的万松浦书院研修部小楼,一只彩鸟停在门里边。门是关着的,窗户没开,彩鸟从哪里来的,什么时候来的,全不可知。朋友把门打开,静静地站住,等彩鸟飞走。彩鸟在那里停着,闪动着眼珠,不走。朋友蹲下去,轻轻地伸手,将彩鸟捧起,走向书院的大门。喝了点酒的老员工满脸红光,看着彩鸟,对张炜和朋友呵呵笑着连道:“好啊,好啊……”古东夷齐地边缘近海区,齐文化传统源远流长,民间有“彩鸟主文”之说。“文采斐然”的本义原本就来自于彩鸟。《山海经》上说“丹穴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鸡,五采而文”,那说的是凤鸟。老员工舍不得彩鸟,接过去放入笼中,喂养几天,观赏几天,阳光明丽的正午放飞。彩鸟在书院上空盘旋几遭,振翼飞去。

这是2009年的岁末了。《你在高原》经过了足足三年的大规模修改。从头算起,在张炜手中整整捂过了二十二年。它已经被张炜的胸口暖得滚热滚热了。对作品,张炜已经保持了足够的艺术耐心;对意见,他待以了足够的虚心;对劳动,他付出了巨大的艰辛。他在生命的壮年、创作的盛年,付出了二十二年的浩大心血。作为作家,他能够做到的已经完全做到了。他竭尽了全力,没有惜力。总体看来,《海客谈瀛洲》《人的杂志》《无边的游荡》已经达到了《家族》的高度,有几部达到了水平线以上,没有一部掉于水准之下,既定的修改目标已经达到,那就——放飞吧。

《你在高原》的问世,是张炜文学生涯中的华彩乐章。

看看张炜巨大的作品产量,自然会惊叹他的才华;可是看到了他每日的写作状况,才会明白才华并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劳动,是勤奋。十八九年前,《古船》《九月寓言》业已面世,张炜曾经私下自我评价说,他的才华不是一流的,他的勤奋则是一流的。张炜的才华是不是一流的,姑且不论,才华存在于作品中;张炜的勤奋确乎是第一流的,他自己没有高估。他在生命的中年,已经成就了好多人终其一生也完成不了的巨大业绩,一千二百多万字的作品,需要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没有第一流的勤奋,没有日复一日辛勤的劳动,绝不可能。英国作家毛姆也曾作过自我评价,说他不是一流作家,但他是二流作家前排的;然而毛姆评价别的作家,却说过一流的话。他在评价巴尔扎克的时候曾说,高产的作家不一定是伟大作家,而伟大作家必定是高产的。近一个时期以来,巴尔扎克在中国文学界的影响、评价有些式微,可是,抚摩着书架上山峰一样连绵的《人间喜剧》,再读一读巴尔扎克传记,看看巴尔扎克是怎样写作劳动的,就会很自然地感佩起来:这是个伟大的作家。

劳动,勤奋地劳动,每日劳动,像勤苦的农夫,晨起而作,耕耘在他心爱的土地上。巴尔扎克每天半夜开始写作,那违背了生命的规律,巴尔扎克未得长寿,与此不无关系。张炜遵循着生命运动的规律,作息有常,上午写作,那正是日出蓬勃蒸蒸向上的时辰。需要守常,需要守静。不是非做不可的事情,不能干扰上午的写作。连电话也不打,书院内必要的交流,只发个手机短信。有时候下午也会写上一个半钟头。一天的写作任务完成,才可以放松下来,处理一下杂务,读读书,回复一些信件。这样的写作状态,张炜是从年轻时定下了规矩,延续下来的。这就是那浩浩长河一般滚滚而来的作品产生的原因了。胶东民间有言:“不怕慢,就怕站。”每天都不辍步,一步一步向前走,才有可能走远,有可能登高。

也不是闭关自修,书院本是讲学访修之地,海内外来访频繁,张炜都会热情接待。“万松浦—湾园国际诗歌艺术节”,英国诗人步下班机,直达书院。开幕式上,张炜胸佩红花,热情致词,说英国朋友今晨刚下飞机,真正是“喜从天降”。张承志从北京来,张炜和朋友在书院等候至午夜。雪亮的车灯照亮了那边的松林,车子停下,张炜打开车门,张承志下了车,沙哑的声音低低地叫一声张炜,跟张炜轻轻拥抱。朋友为他们的深情感动,眼眶一热。西藏作家团抵达书院已近黄昏。座谈会亮灯召开。张炜换上了洁新的衬衫,笑脸蔼蔼应对来自国内最远处的作家访问团。河北作家团在西藏团离去一周后到来。座谈会上,张炜侃侃而谈,讲写作中警惕时间线型思维的危险,讲写作中消失的分号。其时,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正在紧张的评选中。祝酒时,河北作家真情祝愿《你在高原》获奖,张炜笑一笑说,得不得奖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把作品写好。

这是一个炎热的夏季,书院北边的海滩上,入夜时游人如织,半空中有灯光游走,张炜说那大概是“孔明灯”吧。三国时诸葛亮被司马懿兵困平阳,诸葛亮发明出“孔明灯”放飞求救;后代人放飞孔明灯,则是祈福了。

如果放飞“孔明灯”能够为人间祈来福祉,那么,万松浦书院放飞的精神之灯,也该能为现代人祈福祷祥。那是我们今天的写作最终的目的;离开了整个人类的幸福安宁,一切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3.我为什么迷张炜

逄春阶

与张炜先生结缘,是1984年8月底。刚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我,约上同学到安丘县景芝镇去赶集。我最爱去的是镇上的新华书店,书店就三间平房,很不起眼。我走进去,趴在玻璃柜上往里看,不经意间,就看到一本淡雅的小说集,名叫《芦青河告诉我》。我请售书员取出来,捧在手里,一下子就被那清新的语言所吸引,但我兜里没钱,同学问我:你真喜欢?我说真喜欢。他就买了两本,我们一人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