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常常忧心于空气与水流的浑浊不堪,面对各种污染痛心疾首。也许治理河山重整大地的宏志并不欠缺,可怕的是一切努力都会被进一步的毁坏所抵消。因为我们踏上的是一条追逐物欲的不归路。
如果中华文明慢慢走向垮塌、松散和崩溃,那么我们的现实生活也必将失去最后的立足之地。这绝不是什么虚张声势和耸人听闻。
我们对于物质主义的俯首帖耳,很像是再次返回了春秋战国时代的齐国,返回了那个糜烂荒唐的时期。重商主义的管仲已经成为理想的标志性人物——没有多少人对他的选择加以怀疑,认为这是一个千古良相——精神和真理的探求是虚妄的、短暂的,只有物质的获取才是永恒和实在的。
谁来质疑这些据说是“经过了实践检验”的东西?
如果我们还有点理性,即可追问:谁来确定实践的范围、深度和广度?在怎样一段时间里实践?在怎样一个范围里实践?在这个过程中,经验和理性会构成一对矛盾吗?实践与理性又在多大程度上是统一和并行的?这些问题朴素自然,一点也不深奥。
难道几千年来的人类历史不是实践,而只有本世纪的物质主义实用主义才是实践?
我们需要个人的坚持与忍韧,在最困苦的境遇下仍旧追求心灵的自由,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在这方面,最好的榜样就在身边,就是我们眉山的苏东坡。前边说过,很少有哪一个人比苏东坡的命运更跌宕更坎坷,更顽韧更饱满。像苏东坡一样度过了这般艰难历程的,作出这般辉煌、这般酣畅淋漓的人生表达的,真是一个奇迹。他强大的精神对抗力,永不屈服于命运的事迹,就镌刻在那里。
当然,也许几部《苏东坡全集》还远远不足以呈现他整个的生命,不会是他全部生存的记录,但这却是目前我们所能找到的最大的一个心灵窗口。
透过这些汉字符号,我们来还原那个真实的苏东坡,走进他的世界。
当我们把苏东坡变成了一个鲜活的人物时,才算是读懂了苏东坡。
有人曾说,有一些国外的经典作家,虽然逝去了千百年,可是仍然比自己的邻居还要熟悉。因为邻居之间很可能是冷漠的,近在咫尺却永不交流。但是透过那些大师的文字,其喜怒哀乐尽在眼前。文字是生命的符号,是用来还原生命的生动与神秘的。
对一个外国人可以这样,对于离我们的文化更为贴近的苏东坡呢?一切都不言而喻了。
他属于眉山,也属于我们整个的民族、整个的人类。
2.《你在高原》的放飞
陈占敏
可以断定,将来为张炜写传记的作者寻访传主行迹,会在万松浦书院驻留盘桓,叩问水杉松树,凝望青藤野花,深情地写下浓重的一笔。张炜生命的一部分,是留在这郁郁丛林中了;他的几部重要的生命之作,也产生于这里。
粗略数来,至少《芳心似火》的全部,《刺猬歌》的大部,是在万松浦书院完成的;《你在高原》最大规模的决定性修改,也是在书院完成;还有大量的短章散论,一些集子的修订编辑……万松浦书院的蔚蔚黄花青青蕤草,记下了张炜在这里勤勉的岁月。
2007年万松浦书院春草再萌,张炜开始了对《你在高原》的最后一次大规模修改。修改规模究竟何等之大,还难以预想;不过,这一次修改却是决定性的,不敢有丝毫懈怠。《你在高原》的写作已经过去了十九年,高原业已铺开,尚须奇峰兀立;长河奔流,还要有惊涛巨澜;最后的大规模修改,将决定多年的壮美理想能否功德圆满。张炜在书院的松林中漫步、思考,松林那边,海潮涨起,哗哗拍岸。两千多年以前,大方士徐福据说就是从那里起航东渡,扬帆远去了。
《你在高原》十几年前就有过问世的机会,那时候《家族》先期发表,好评如潮,张炜需要有强大的定力,才能抵住整体推出的诱惑。一位颇负盛名的作家,正当创作好年华,写作惯性,出版惯性,发行惯性,评论惯性,诸多惯性推动着他,他如果定力不足,就会把持不住,失了方寸。然而那些惯性的力量不会没有穷尽,等到惯性耗尽,猛然刹住,脚跟不稳,狠狠地摔跤,就难以避免了。难得张炜保持着足够的清醒,葆有充分的艺术耐心;他坚持着不拿出去,捂住,再捂住。
只有少数朋友知道张炜的这个巨大的写作秘密。1986年发表《古船》,随后是《九月寓言》《柏慧》《家族》等长篇相继问世;进入新世纪,《外省书》《能不忆蜀葵》《丑行或浪漫》《刺猬歌》又呈密集型发表,还有大量的中短篇、散文、随笔和文论。单单这些,张炜已经是中国当代作家中少有的优质高产了。他没有过明显的“发表中断期”,一般人很难想到他还会有一部大作品藏在其间。一个作家的创作生命力会有多大呢?他还会有什么样的时间用于深藏的一部大书的写作和修改呢?
其实多年来张炜一直在经营着这部大书。在完成那些相继问世的作品之余,他把全部时间、精力、心血都放在这部大书之中了。修改一直在进行,断断续续。2007年春天开始的这场修改,则是最大规模的,决定性的。
还需要大刀阔斧,也不惜伤筋动骨。有一些部分要完全废掉重写,有一些部分要大改狠改。某几部的定稿,根本不是朋友看到的初稿样子了,好像完全是部新书。成书后朋友大为惊讶,想起曾经对这一部不抱希望的意见,惊叹张炜修改的力度是如此之大,难以想见。张炜倒对朋友当初的批评感怀不已。《你在高原》出版后,张炜在记者访谈中一再说道:“我的一些朋友称得上诤友,他们总是毫不留情地给我提意见——他们不管我的能力如何”,“他们都把书稿往死里砸”,“只希望我花了这么多年,能写出一部极重要、甚至是杰作来才行吧”。
不错,因为寄予了太大的期望,朋友才“把书稿往死里砸”,有一些意见甚至达到了严苛的地步。朋友深知,对于张炜这样成就卓著、已经建立起自己的审美观念写作理念的作家,你的意见必须尖锐到深深地刺痛他,才能够让他重新审视他已经写下的作品,推翻他原来的某些有缺陷的构筑。“一切文学时期终了阶段必有一个衰微的时期;艺术腐朽,枯萎,受着陈规惯例的束缚,毫无生气……但问题不在于作家无知。相反,他的手段从来没有这样熟练,所有的方法都十全十美,精练至极,甚至大众皆知,谁都能够运用”(丹纳:《艺术哲学》)。艺术家最令人痛心的平庸即由此产生了。一味地喝彩、称道,对于一个正在修改自己作品的作家有百害而无一益,尤其是对于张炜这样的作家。正确的做法恰恰是反面,那才是负责任的态度。不仅仅是对张炜个人,也是对文学事业。只有狠心打碎,才能够有望重组。文学界廉价的吹捧之风大盛时,至少朋友间还应该有一种真诚爱护的善意的尖锐批评,“诤友”是最珍贵的朋友。
张炜的朋友中不乏高士,也有“异人”。对“异人”的浓厚兴趣,张炜从写作之初,就一直保持下来,“异人”在他的小说中占有了一个突出的地位,闪烁着浪漫诡异的光彩。来书院的“异人”有的自称是“喇嘛一转”,曾经看见过巡海夜叉,记下了目睹异迹的年月时刻。张炜已经据此改造,写进了《你在高原》,尽管他很怀疑“异人”是不是真的看见过巡海夜叉。超自然世界无疑是存在的,可是它存在于自然人不能目击的空渺处,可以呈现于小说的荒诞不经,不应该出现于现实的言之凿凿。“异人”还讲过考八级锻工的考法,一个铁蛋子放在钢板上,一锤砸下去,铁蛋子原地不动,就算合格了,可以晋级。有朋友不相信,说,那得多少腿?有多少腿铁蛋子飞起来也砸断了。有才华横溢的朋友画一漫画,题为《考级》,一个考工正要举锤砸向铁蛋子,一人腿上缠着绷带,拄拐而来,伸手阻止。看了漫画,张炜忍不住呵呵发笑,笑过以后,又认真地解释:铁蛋子上是拴了链子的,砸飞了也砸不到腿上。又一层幽默激起又一阵笑声,不知道在张炜未来的作品中,砸铁蛋子考八级锻工会怎样出现。
张炜谦虚而又自信。他当然不会盲目听从。来自朋友的方方面面意见,有的一致,有的相左。一致的相左的,他都会仔细甄别,用心斟酌。他自然清楚《你在高原》在他构筑的整个文学天地中所占的地位。想一想,那的确是伟岸壮美的:连绵高原,有《古船》《九月寓言》《外省书》等姿态各异,点缀其间,像齐烟九点,云蒸霞蔚。然而那需要巨大的劳动去实现。才情并不可靠,才力方是靠得住的。重要的是不能惜力,不能靠才情挥洒,一挥而就,而要一步一步扎扎实实地走过去,全力以赴。标高绝不能降低,即便十部不能够全部达到最高标准,至少要有四五部达到《家族》的高度,有几部在水平线之上,掉下水准的绝不能有。其实可树为标高的还有《柏慧》。1995年问世的《柏慧》,简直也可以纳入《你在高原》。那通篇倾诉,可以作为这部大书的一篇总序,置于卷首。葡萄园,梅子,柏老,03所……还将在此后的书中出现。那种忧愤,那种彻痛,不眠的长夜,澎湃的思潮,还将贯穿此后的整部书中。《柏慧》着实开了一个口子,导出了此后的浩浩长河。《柏慧》好像一个预言,一个序曲;巨大的证实,雄浑的交响,尚在后头。徐福东渡的古歌,将在整部大书中一再回响。
那是张炜的浪漫和诗情,飞扬在海天苍茫处。没有浪漫和诗情,就没有《你在高原》。“我的心啊,在高原”,苏格兰诗人彭斯深情的诗句,必定长久地回荡在张炜的心头。少年时代开始的写诗,张炜一直没有放弃,到了中年,他还有《皈依之路》这样的长诗发表。他的写诗,在《你在高原》的创作中起了多么大的作用,你怎样估计都不会过分。《家族》中的倾诉部分,是散文诗,那是一眼就可看出的;更为重要的是,诗的浪漫和抒情,让整部大书灵动起来,活络起来,不至于枯滞笨重了;更不必说那些亦真亦幻的情节,诗意的描绘抒写了。《家族》中的倾诉部分像音乐中的和弦,始终伴随着主旋律的演奏。这种复调式书写在整部书中时常出现,不仅仅出于结构的用意,也在于内容情绪的需要。诗人气质的小说家,他有意无意之间,就会让他的诗情流溢于小说外。
《你在高原》的主人公宁伽就是个极具诗人秉赋的人,他爱写一些“长长短短的句子”。“占领山河,何如推敲山河?”他学了地质,推敲山河的过程中将情满河山,发而为诗。宁伽是小说的主人公,又是叙述者,歌者,游吟诗人。由宁伽的视角入手,张炜获得了极大的写作自由。宁伽穿行其中,又能够置身于外,他既前行,又回顾,深入谷底探源溯流,又跃登峰巅指点江山。他不是循线型规行矩步,而是呈放射型回环往复。他的自由,也就是章法的自由,他让一部大书的各部既独立成章,又一以贯之,杂花生树,分明有树枝树干撑起一树繁花。像踏上绵绵高原,登上峰顶,可以看出山势走向,脉络相连;而脚下的山峰却又各呈异貌,各各兀立在那里,有自己的山泉流淌——那就是诗性的源流,不息而来。宁伽是卓异的歌者,在山间放歌。在一部卷帙浩繁的小说里,诗性的泉源流淌极其重要,像连绵群山,有水,才有了灵气,有诗情,才有了灵性。岂止是长篇,即便中短篇小说,诗性、诗情也不该完全失去。近年来的中短篇小说,操着大致相似的语言,琐琐碎碎地讲着大致差不多的故事,琐屑,庸常,满纸壅塞的写实,透不过气来,诗性的空灵丧失殆尽。读不到托尔斯泰的《哥萨克》、契诃夫的《草原》那样诗情浓郁韵味绵长的小说了。
当然,小说的筋骨还需要用扎扎实实的笔墨一点点搭建构筑起来,飘虚不得,没有了坚劲强实的筋骨,再有多少浪漫抒情也构不成小说。像《你在高原》这样的长篇,要有成吨成吨的实实在在的材料,才能够组成它的骨架和血肉。材料自然并不缺乏,张炜做了充足的准备。他像小说中的宁伽那样,曾经背上行囊,踏勘山脉水文,举目四野,“推敲山河”,把收获所得累积起来,作为这部小说的基本材料。书成后,张炜曾经感叹,想一想书中所写,没有哪一点是完全凭空虚构,都有现实来源,可是没有哪一章哪一节是原材料的样子了。这就是由生活到艺术的过程了,这个过程需要作家一步一步走下来,每一步都不能凌空蹈虚。那不是技巧问题,不是手法问题,而只是劳动,踏踏实实的劳动。
劳动的间隙,放下了写作,张炜幽默诙谐而又多趣。每天晚饭后的散步是必修的功课。他把电话打过来:“咱走走吧?”这边应一声“好”,走出去,在书院大门那里相会,沿着书院门前的路向南,再向西,一直走到海边去。这是谈文学的时刻,也是谈趣事的时候。谈文学,有思想的碰撞启发,心头一闪;谈趣事,有生活的斑斓谐趣,常常忍不住纵声大笑。
书院的散步也像张炜规定的写作一样,耽误了要补上。有时候他有事出去了,回来已是很晚,他把电话打过来,说:“咱简单走走。”“简单”走走,就不到海边去了,只在书院的院子里走。踏着松林间石铺的小道,一圈圈走下去,常常走得并不“简单”,也会走到夜阑星稀。白天里偶尔也会走走,那必定是下午,张炜不写作,朋友也住了笔,只在读书。电话相约,一个往南走,一个往北走,在松林中碰面,再走下去。走到松林一角,有狗叫起来。那是张炜从济南带来的小狗,在书院长大了。张炜为它起名“宝物”。它是山东细狗,名犬,张炜一再赞赏它的聪明,它跑起来姿势优美俏逸。人走过去,“宝物”跳起来叫着,张炜一手指出去,叫它“闭嘴”。它闭了嘴不再大声吠叫,只是低低地吟哼。张炜用手抚着它的头,一下一下抚着,抑扬顿挫地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他说“宝物”能听懂……
《你在高原》横空出世,它却并不孤立,在张炜的创作中出现得并不突然,它是张炜的一部集大成之作,此前的创作与它有着切实的血脉渊源。《古船》对历史的反思、辨析,《九月寓言》对土地的挚爱、忧思,《外省书》对全球化、现代化的警惕、忧虑,到了《你在高原》,更加浩大、强化了。《丑行或浪漫》的亦庄亦谐,《能不忆蜀葵》的谑而不虐,《刺猬歌》的荒诞不经,到了《你在高原》,更加发展壮大,蔚为奇观了。古齐地稷下学宫的辩说,齐东野语的谐趣,化为庄严和幽默,从张炜早期的作品,一直贯穿下来,到《你在高原》,获得了一个最为奇妙的集中统一,令人时常忧思如焚,又常常忍俊不禁,或是痛彻心扉,却又通体舒泰。那是怎样的一个艺术实现呢?
一些好东西从初稿到定稿,一直保留下来,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改掉的,不管来自于哪方面的意见,张炜有一定之规。比如《人的杂志》中的大迁徙,初稿便存在,几经大改,到最后也没有改掉。那样的部分会不会形成阅读障碍,少有人读?有没有人愿读,不在张炜的考虑之内。“文学品质不因阅读而改变”(张炜语),文学品质只在于它固有的存在,而不在于有没有人阅读。一个严肃的审美理想坚定的作家,他的责任只在于写出最好的作品,而不在于他的作品取得了多少人喜欢。当下的中国文学,“取悦读者”已成大潮,其中有利益驱动,出版界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作家也难辞其咎。取悦读者的大潮裹挟着“庸俗”“恶俗”和“滥俗”,严肃的作家作品被冲到岸上,望“潮”兴叹。实在到了需要有几个好作家砥柱中流反一下潮流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