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对岸的诱惑:中西文化交流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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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听谁讲说异乡事?——留学史笔记之四

当然应当听留居国外时间最长,最了解外国的人的言语,只有他们的观察,才能切中异国文化的腠理,不会只是浮光掠影的印象。

但是去书架上看一下,就可以发现,大部分游记类书籍,作者是到国外时间最短的人。

19世纪,中国(文)人刚开始有一两个人到欧美,西洋事事可令国人称奇,因此几乎每人都有一本欧游日记之类。郭嵩焘作为中国第一个出使西欧的使节,他的出使经历,每日记之,隔一段时间抄录寄回,由政府刻印,似乎是给所有官僚的公告。郭嵩焘作为中国理解世界的先行者,思想超前,他的观感发表方式也够“招摇”的,果然引出许多官僚攻击,轩然大波,无法再刊发。郭嵩焘解职归国后是否有日记不得而知,但是郭的旅中之记,成为他的传世之作。欲了解晚清思想者对西方林林总总事物的看法,此书是重要文献依据。

五四之后,中国文化似乎开放多了,中国读者对国外奇闻的饥渴却更强。因此,旅游欧美的作家,许多留下一本游记。有趣的是,作者似乎明白他们记的是走马观花流水账,因此均有前言后语向读者表示歉意。

郑振铎1927年欧游,他的《欧行日记》出版于1934年,致歉之语,读来像是嘲弄读者:“为了穷,有不得不卖稿之势。”朱自清1932年欧游,在《欧游杂记》中坦然声明,很多文字是从英文旅游指南上抄下来;王统照《欧游散记》1933年开明版,也说目游不知底细,匆匆无甚高论。

偏偏就是住得最长的人,不写国外生活;越留得长,越写得少。留学如旅游,蜻蜓点水般的徐志摩,写得最多。留学12年的陈寅恪,一个字没有写过国外生活。英国应当是老舍最有可写的地方,伦敦生活造就了这位中国现代大作家,但是以笔头快闻名的老先生,多年只写了一些零散篇章,从未成册。季羡林自1935至1945年,羁旅德国十年,二次大战的非常时期,观感应当最有意思。季先生文字等身 ,多年写此段经历只有九篇小文,直到1988年决心写自传,才添加一些,写了不厚的一本《留德十年》。

甚至同一位作者,似乎也是停留越长了解越多的地方,写得越少。康有为1904-1910年在欧洲,主要住在英国,以英国为出发基地在欧洲广为游历,已经拟下的标题《欧洲十一国游记》,只写了法兰西意大利二篇;1922年瞿秋白作为新闻记者到苏俄,写了《俄乡记程》,等到他长住莫斯科,就一无所记;1931年朱自清由清华大学特准欧游,在英国住了七个月,在欧陆旅游四个月。欧陆之游,回国时在船上就已写出(看来一月之船程是写作良机,当代航空旅行夺走了多少好游记)。原准备英国单写一本,因为住得长,“该可以写得详尽些”。结果只写了九篇小文,无法成书。到1943年,知道不会再添加,在昆明合成一小薄本。

五六十年代,只有特准的代表团与使馆人员才有出国机会,使馆人员不写,只有代表团写。原因可能比较复杂,却依然是短写长不写。

到了八九十年代,又复如此:几乎所有的游记,全是短期旅行的非海外作家写的。冯骥才写游记《美国是个裸体》,不知为何他认为全世界最爱脱衣的是美国人。张洁《一个中国女人在欧洲》,其实应当题为《一个中国女人过欧洲》。王蒙的书名更为异国情调《在翡冷翠即佛罗伦萨一个著名餐馆吃夜饭的经历》,21字,创中国现代文学标题之最。

或许读者想读的,不完全是异乡事,而是名人如何看异乡事。如果不是康梁所游,不是朱郑所作,不是王蒙张洁冯骥才所作,就不会有多少读者:读者就是要看他们如何跑马过花市,如何伏鞍采花。说游记之作大都为非寓居作家所写,也是因为60年代之前,中国作家几乎没有异国寓居者。朱自清旅欧不断有所记,因为《中学生》杂志等着每期刊用,甚至开明书店“已经在随排随等”急着出书。

“新时期”以来,80年代在国内文化界出名的人,有相当大比例寓居海外。一个没有料到的结果,就是与国内读书界两相淡漠:近年大陆文化变化太快,寓居海外者实际上不再参与。双向选择,各自相忘于江湖:寓居国外者,不能靠在国内发表过日子,只能有闲时,偶尔技痒写一二篇,往往以怀旧思乡写中国旧事者为多。即使如今电子信,传真一点即到,交流不可谓不方便,依然有个与国内出版界文学界联系不多“感情”不深的问题。我没有听说过寓居的海外作家有边发排边等稿的好事。

甚至,虚构作品,以海外为背景的也是只见过一眼,异国的作家,来得快来得“深切”,冯骥才长篇小说《雾中人》,不知为何他至今认为伦敦裹在沉沉浓雾之中;王蒙1981年有中篇《轮下》,写一个中国学生赴美留学,日渐沉沦,最后丧于轮下。此可谓“大陆留学生文学”第一篇,那时王蒙恐怕只有一个月旅美印象。柯岩《他乡明月》,是一部结结实实的长篇,柯岩自然没有在西方长住过。这么看来,写小说,“典型环境”,是最无所谓的事。

回到标题,听谁讲述异国异事,异国风调呢?

说到这里,结论已经太明显。各时期的原因可能不同,规律依旧,想必里面有道理。这规律就是:留得越长,写的越少,了解越多,越难落笔。而读者也满足于读读“旅游文学”。

当然,如果寓居作家文笔不亚于国内作家,一旦执笔,其深度就不是观光客所能企及。龙应台的散文,邱妙津的笔记,曹桂林的《中国人在纽约》都是佳例。写当前中国人在西方的经验状态,应当推几个留学生作家最为深刻:白广、严力、石涛等人的小说,严歌苓、王瑞云等人的散文。但是偏偏海外作家很少有执笔之念。除了国内无人等着出版等实际问题,更重要的原因是感觉已经不再新鲜刺激。海外作家一旦技痒,坐下来写的往往是怀乡思旧,国内旧事。偶然看到寓居海外作家写的游记,往往是从所居地出门旅游,写异乡的异乡。

过了感觉新鲜期,写作冲动就成了淡淡的回忆。面对伦敦塔而居十年,你也会忘记销魂断头于此的无数英雄美人,甚至看不见这古建筑特有的魅力。你就只能让那个参观了十分钟的人给中国读者讲伦敦塔的故事,而你放下笔,无奈地注视古老石墙上的苔藓,想起江南小镇渡口的石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