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对岸的诱惑:中西文化交流记
2723200000045

第45章 罗厄尔:“女罗斯福”拆字

从1912年到1922年,美国诗坛出现了革命性的变化,迅速从模仿英国的绅士派诗变成现代诗。这一场革命中涌现出整整一代现代诗天才:庞德、艾略特、斯蒂文斯、威廉斯等。但在当时,埃米·罗厄尔(Amy Lowell 1874-1925),是公众所知的“新诗领袖”。

这个高大肥壮的女人,出身于英格兰著名的文化家庭(其兄是哈佛大学校长)。她精力充沛,好胜好斗,被称为“女罗斯福”(指老罗斯福,20世纪初美国总统)。作为新诗运动的宣传鼓动家,的确是很出色的。她到处演讲,发表论著,掀起论战,使“自由诗”运动在美国变得尽人皆知。

她原先的诗风十分正统,缺乏新意。1913年她读到庞德等人的“意象派”诗作,立即东渡伦敦,宴请意象派成员诗人,发动政变,推开庞德,自任意象派领袖。由于意象派以中国诗为楷模,对中国诗素昧平生的罗厄尔,立即翻身成为“中国诗在美国最伟大的知音”(这是闻一多给她的称号)。她写道:

我已经完全沉浸到中国文学中去了,我搞到所有的英语和法语译本,而且我开始懂得了许多我以前不理解的东西。

由于她那非凡的自信心,不久她就能凭着半鳞半爪的一点点知识自命为中国诗的权威而到处演讲。这里可以抄录一段有关她某次演讲盛况的记载:

1922年5月16日,她在芝加哥大学门德尔大厅为慕迪基金会做关于中国诗的演讲,1100名听众把大厅挤得满满的。主持者告诉她尚有几百人留在门外。

罗厄尔自己的诗作,也迅速东方化,在那时美国诗坛上,东方化就是现代化的同义词。在1918年的《浮世绘》诗集中,有著名组诗《汉风集》。像《飘雪》这样的诗,可以说,颇得中国诗的神韵:

雪在我耳边低语,

我的木屐

在身后留下印痕。

谁也不打这路上来,

寻找我的足迹,

当寺钟敲响,这些脚印

就会盖没,就会消失

1921年她的叙事诗集《传说集》(Legends)出版,其中的中国景德镇故事是个中国童话:窑主孟仲(Meng Tsung)制作的精美瓷器名重一时,他有女儿周巧(Chou Kiou),工瓷画。不幸的是,周巧因思念远航的未婚夫而忘了贴门神,结果恶鬼上门。正当钦差大臣唐令(Tang Ling)来监制贡瓷时,一窑瓷器在开窑时全部碎裂。钦差大怒,孟仲吓得被狐鬼附了身。周巧独自精心制作了一个杯子,焙烧了五日五夜,制成一个奇品。观音菩萨被感动了,解决了一切问题。全诗结局是欢乐的婚礼。

从诗中可以看出罗厄尔熟读中国诗的译本,写秋景说“霜叶红于二月花”,写周巧之美貌说“沉鱼落雁”,说瓷器白得像“窃笑”的玉兰花。

罗厄尔有个朋友艾思柯(Florence Ayscough)长居中国,1918年回美做关于中国诗的演讲,并展览她收藏的中国字画。她留住于罗厄尔家里时,两人花了几天欣赏这些字画书法。罗厄尔突然“发现”中国文字实际上是“图画文字”(pictogram),而且做了一个“天才的伟大的发现”:分解中国文字可得其意象组成。

我做出了一个发现,先前西方所有关于中国诗的著作从未提及,但我相信中国文人尽知此事,我指的是:每个汉字的组成使此字带上言外之意……我们不可以按汉字的字面意义译诗,每个字都必须追寻其组成,这样我们才能明白为什么用这个字,而不用同义的其他字。

埃米·罗厄尔的非凡自信,使她立即把这伟大发现投入实际运用,她与艾思柯合作,用这种拆字法翻译一本中国古典诗选,这就是1921年出版的《松花笺》(FirFlower Tableau)。

当然,在翻译实践中,拆字法完全行不通。艾思柯曾多方设法劝罗厄尔放弃这方法,说是西方读者太笨,西方语言太拙,无法传达汉字意象构成之精微。全书只剩下十多处拆字,这才幸运地挽救了这本译诗集。有趣的是,在不同场合这些拆字效果大不一样。例如:

李白《长相思》句:日****尽花含烟。译成:“白昼的颜色已结束;花把雾含在双唇间。”

李白《怨情》句:深坐颦娥眉。译成:“她坐在里屋。她的眉毛细得像虫的触须”

杜甫《夜宴左氏庄》句:风林纤月落。译成:“风把树影和落地的月光织成白经黑纬的花纹。”

第一例还算生动,第二第三例就太离谱。恐怕连美国读者都会打问号:以简朴明快著称的中国诗,真能形容那么复杂?比喻那么古怪?于是拆字翻译法引起了一场持久的争论。

罗厄尔为了证明她是对的,特地请当时刚到哈佛教书的赵元任吃饭。赵元任说当今中国诗学的权威名叫胡适,罗厄尔立即写信给在中国的艾思柯,叫她去找这个名叫胡适的人来撑腰,击败批评她的人。此事似未果。

罗厄尔可以藐视美国批评者,认为他们不懂中国诗,直到有一天赵元任带一份英文的《中国学生月刊》给她看,上面有署名H·H·C(疑为张歆海)的文章,对《松花笺》批评颇厉,赵元任大概不愿自己出马指正这咄咄逼人的女人。此文是中国人写的,但罗厄尔仍不愿示弱,在“头痛了一整天”之后,还是写信给此刊编辑,抗议这篇评论。

这是典型的罗厄尔作风:一着不让。

总的来说,《松花笺》译文相当流畅。由于罗厄尔当时的名声,此书影响极大。霍尔教授曾著文,指出他在华盛顿大学教东方文学时,学生迷恋《松花笺》,纷纷学样从中国文字解析意象组成,用此写成英文诗句,“就像解字谜,或解代数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