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进型文化活动,最明显是科学,虽然也靠个人兴趣引导, “更上一层楼”可以作为目的;非推进型文化活动,很难谈“质量”,后人不一定强过前人。难说今天的哲学是否比古人高深,无法说今人的围棋肯定比一千年前高手强,可以肯定说今日诗人不如古人。
非推进的文化,多半是 “为玩而玩”。当今文化唯一可以夸耀的是数量,是非推进文化过剩。先前的推进型的活动,例如地理探险,忽然也变成旅游大潮,在熙熙攘攘中消融了目的。《吉尼斯世界纪录大全》,把尽可能多的项目变成“推进型”,功不可没。
2004年中国电影年产据说有400部,有在影院上映机会的,不到30%。也就是说,有280部,从来没有被观众看到。这还不算原本没打算进入市场的制作。电影要投资,写小说无本生意,只要有空闲,文学创作空前繁荣。这本是好事,偏偏读者并没有因为休闲而增加。于是创作找不到读者,文学刊物无利可图改成时尚刊物。2004年中文长篇小说出版竟达 1000部,绝大部分印不到几千册。于是愤怒出诗人,写出的文字越发多。
在美术界,行为艺术,装置艺术,似乎无须长年磨炼,凭空创意,人人得而试之。去年BBC做了一部中国行为艺术的纪录片,在英国第四频道半夜放了一次,竟然弄得整个英国哗然。我走到哪里都有人问:“中国人真吃死孩子?” 我原以为西方人对艺术界出怪早已见惯不惊,中国艺术家还能弄出一二手新招。
如果空闲才能推进人类文化,现在空闲达到历史的最高点,人类文化是否达到了新的高峰?看来只能说,在数量上,人类文化取得了空前巨大的积累,面宽人多。文人刊物《万象》,以电子游戏打头条,真是文之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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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马斯洛的“需求等级”理论,空闲可以用来“实现自己的潜能”,是人类最高等需求。但是,实现什么样的潜能?工匠潜能?发明潜能?投资潜能?不是。世界总工作量不会增加。休闲时间工作狂,会让别人无事可做。
休闲时,人们能实现的是各种文化潜能:作家梦,艺术家梦,球星梦,高段棋手梦。玩出文化来,就是成就,就是休闲的目的。
但是如此文化,马上有苦恼悖论:如果休闲的目的,是实现潜能,有多少人能玩出一个名堂?
美国有个统计数字:全国有200万“职业作家,艺术家,体育家”。这则统计,只谈“职业”,能赖以谋生者都算。也就是说,少数球星之外的大量学校业余球队教练,少数明星之外的大量戏剧俱乐部指导,少数作家之外的大量写作班老师,少数音乐家之外的大量钢琴提琴教师,全部加起来,有200万人。美国总人口27亿,儿童除外,只算2亿。那样,每100人,只有1个能以休闲文化为职业:“成才”机会,百里挑一。
休闲文化的第一个悖论是:如果你真的,实现了潜能,你的休闲就不再是休闲,或者说,你的工作就是休闲,休闲就是工作。这些职业人士,永远在工作,也永远在休闲。他们是人上之人,闲出了一个意义。
即使这200万职业“文化人”,大部分无籍籍名,一生并无成就可言,在本行里都是小土豆。真正可以称为“玩家”的人,艺术体育各界的天之骄子,每一界中的知名人士,只有其中的1/2000,构成全美国1000名人。
那就是说,2亿多美国人中,只有1000名社会公认有成就,20万人中得1个。如果我们同意休闲已经是全民生活的一部分,绝大部分人都在努力 “实现潜力”,那么,有特殊天才,不发挥就是人类损失的,二十万分之一,微乎其微。
英国无数的足球俱乐部,大部分业余踢球,每场拿10英镑“补贴”,而英超顶级俱乐部的球星,每周工资可以高达几十万英镑。业余玩者与明星玩家,几万倍的收入差别。
很多父母,自己觉得一生没有能“实现潜能”,压力下放,认定子女是天才。家长押送孩子去学画学琴,全程陪同,逼子女玩出一个名堂,给自己的休闲提供目的,弄得个个儿童做梦都想反叛。
因此,上面提供的数字,尤其可供父母们参考。各位家长注意:这是美国的数字。中国人口比美国多5倍,但是中国职业文化人,可能尚不到1000万人。而且,西方“文化帝国主义”的一个重要形式,是大规模名人输出,占住发展中国家人民的头脑。中国的名人玩家,至多只有与美国相似的规模,1000人左右。在中国要成文化名人,难上加难,可能要上百万人才能出一个。
成名在任何行当本来就是难事。但是弄技术,搞发明,做生意,这些俗事,哪怕不成名,也有可以用其他方式(例如金钱)计算的成绩。休闲文化,没有玩出名堂,就是什么也没有做,目的只是消费时间金钱。
“休闲中心社会”,绝大部分人,注定一事无成。如果本来没有 “实现潜能”这个伟大目的,倒也罢了。一旦励志书读多了,认定我们都有权发展自己,失败的怨恨,失意的牢骚,点出了一种新的社会不均——“成就感”资源严重缺乏。都想上台,多数够不着台边;个个上台,谁做观众?在年轻时无妨见到明星就兴奋尖叫做追星族,中年危机时苦味加倍。
这是休闲文化弄出的第二个悖论:文化名人的成就,应当让读者观众欣赏钦佩,现在却是让不成功者嫉妒。财富不均,或许可以通过福利制度,累进所得税,工团主义等手段,向其他阶层渗透,社会在收入上渐渐成为橄榄形。文化名声,却永远是一块赢家通吃,无法重分的蛋糕,一个永远的金字塔。
无怪乎近年新风新俗是骂名人,“被骂率”,是当代社会的成功指数。假定骂得部分有理,假定有太多浪得虚名的人,上面说的机会不均,就是个文化政治问题。时尚与名声中有许多重权力关系,值得好好研究批判。但是金字塔大局面,却无法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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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无法否认事实:中国人,整个东亚人种,玩的能力(表演能力,想象力,体力,身体协调能力)比白人差,比黑人差得更远。田径场上,拳击圈内,一片黑皮肤的光泽;银幕上的黑人演员,身材傲岸神采飞扬。对此,东亚人能比一比的不多,不服气也不行。以前经常听到黑人民权理论家慷慨陈词,说是黑人运动员黑人歌手,只是“现代罗马帝国的角斗士”,是被观赏的奴隶。如果休闲是社会文化活动的中心,看一下乔丹,杰克逊,泰森,在全世界如雷贯耳之大名,再看看他们的天文数字收入,似乎不像奴隶。
民权理论家指出:在少数成功的黑人背后,是黑人的高失业率,是贫困引发的高犯罪率。的确,黑人社团,领先走向休闲社会典型的两极分化:极少人玩出大名,大多数又穷又闲。
从女权主义者那里,我们也一直听到抗议:当今社会,比历史上更加男性中心。观众读者把女人当观赏对象。因此女演员靠几部片子就成为明星;暴露一些,就是脱星;女性作家,如果书背页刊登的照片比较入眼,就会被称为美女作家。一句话:女人数千年“性奴隶”地位依然。
但是休闲社会在争夺的,不是观赏权,而是被观赏权,注视者遥遥崇敬,并不具有主体优势,不可能闭目不看;而被注视者,却掌握是否回眸的权力。不用统计,就可以看到报刊传媒更加关注女歌星女影星。即使我们明白背后还有男性权势在操纵,在休闲文化的舞台上,女性是否占有优势呢?
我绝对不是说不需要捍卫少数民族权利,捍卫妇女权利。我只是说:这些久未解决的社会问题,开始出现变形,比原来想的更为复杂,分析者必须看到新的层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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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闲中心主义”,迎来了人类文化新时代,但是也带来许多无法解决的问题。此文决不是说,那么多人在为之献身奋斗的种种社会问题,为之振臂呼号的种种正义事业,已经没有必要。我只是说,老问题之上,覆盖了一个巨大的新问题。
我现在提出休闲价值危机,说我危言耸听可以,说我杞人忧天可以(请告诉我为什么不危不忧),如果反驳我说纯是在代富人无聊生事,不懂盲流男女民工的哀愁,不知黄土地里刨食的辛酸,不明白被拐带妇女的悲惨,那是没有弄清我在讨论什么。穷人与穷国的被迫空闲,正成为越来越大的问题,关心社会公正的人们应当注意。
面对被迫玩掉一生的大多数人,文化学家至今没有作出切实的思考。一方面,不能太认真地玩,不能要求个个人玩出名堂,那是自取烦恼;同时,又不能完全游戏人生,玩本身就是填补空虚,不认真的人生难以忍受。这样一来,我们只能设置一个无目的的目的性,我们知道,那就是艺术:艺术就是自己对自己认真的休闲。
一对朋友夫妻,近日大彻大悟:他们情愿让十多岁的儿子整日泡在游戏机上,不再强迫自己相信他是什么天才。至少孩子不会在街头吸毒捣乱,不会为出人头地太难而怨天尤人,哪怕一辈子虚度,至少他是快乐的。
如果这就是休闲时代留给世界大多数人的出路,“全面发展自己”的美好社会,影子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