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姆斯伯里这些人,原来都是索比在剑桥的同学:戈登广场,从剑桥回伦敦的国王十字火车站步行可到。因此周末假期,自然而然到这个没有长辈的年轻人之家来聚会。这批剑桥高材生,在中产阶级出生的两姐妹眼中,个个怪怪的,“不修边幅,貌不惊人”,但是都喜欢神侃到深夜,谈的又是最抽象的题目,让这两个既有头脑又美貌惊人的两姐妹尝到精神美味。索比不幸去世,她们原以为这样高朋满座的聚会就此告终,不料这些男青年来得更勤,有的人公开追求,有的人只是喜欢与两姐妹为伍,干脆就搬到戈登广场比邻而居。如果长兄索比健在,这个家就有家长,下面的故事就两样。小弟安德连职业是心理病医生,不太喜欢与文人为伍,也不太“关心”两个姐姐的圈子。
今天人们对布鲁姆斯伯里集团的兴趣持久不衰,相当大原因也来自索比之死的后果:有了这著名的两姐妹,周围一批奇特的男女名人,报上就“丑闻”不断。他们似乎并不在乎,或是有意用他们的私人方式,击破维多利亚时代的偏执,傲慢,与道德虚伪。从布鲁姆斯伯里之后,至少英国知识界的审美趣味与道德宽容程度,为此一变。
奇怪的是,大半个世纪过去,“丑闻”至今尚无穷尽——不断有新资料出现。弗吉尼亚·伍尔夫作为这个集团最锐利的一支笔,对这些事有多篇回忆。在当事人远未作古前,她的描写相当大胆:早在1907年弗吉尼亚写了《往事二三》(Reminiscences)口气是给尚未出世的外甥朱利安写信;1922年写的《布鲁姆斯伯里旧事》(OldBloomsbury),描述了这些声望正如日中天人物的奇行怪僻;1940年的《忆旧》(ASketchofthePast),或许是觉得她的大限已到,描述更为坦诚;伦纳德·伍尔夫在80高龄时作的《自传》五大卷(60年代陆续出版),未免书呆子气太浓。范奈莎的长子朱利安生前就说,如果他活到年龄,就会编一本《布鲁姆斯伯里丑闻集》;这件事只能由他的弟弟昆丁(Quentin Bell)来做:1970年的《布鲁姆斯伯里》,1972年的得奖之作《伍尔夫传》,爆出了长辈生活中的许多内幕。早已过90的昆丁·贝尔教授,一直是布鲁姆斯伯里历史的当然权威。
哪怕以丑闻自豪的儿辈,也难免为长者讳。于是出现了一批专门攻击布鲁姆斯伯里的书——这也自然,因为布鲁姆斯伯里这批自大狂,臧丕当时人物,一向尖刻不留情。刻薄话一向是文人聚会的佐料,处处树敌就是必然的事。但是当范奈莎的小女儿,当年人见人爱的大美女,现在的牢骚老妇安杰莉卡(Angelica Garnet),1984年写出自传《好意误我》(Deceived with Kindness),对当年长辈的生活方式攻击不遗余力,这才真正让人大开眼界。
在近年出版的弗吉尼亚与范奈莎厚厚的书信全集中,所有这些“反面”的攻击,看来并非事出无因。生活苦多于乐,与世人无异。他们比《世说新语》中人物更丰满,更鲜活有趣,正是因为他们实际上都是相当脆弱的人。说不尽的布鲁姆斯伯里,因为他们自己说不尽自己。
6
范奈莎与弗吉尼亚这一对才高八斗的姐妹花,布鲁姆斯伯里的真正核心。她们的长相非常相似,从少女到中年,照片若没有说明,很难分清。
但是这两姐妹性格甚至体格完全相反:弗吉尼亚过于敏感,性格脆弱,健康不佳,常常忧郁症发作,落到疯狂的边缘,多次自杀未遂;而范奈莎则是雍容大度,性感开朗,容光焕发,历经生活打击,而依然坚强。
1932年斯特莱奇去世;1934年弗赖心脏病猝发,爱子朱利安1937年在西班牙内战阵亡,从此布鲁姆斯伯里人物凋零,指天说地的聚谈不再。但是只要范奈莎家安在哪里,哪里就依然是布鲁姆斯伯里的“所在地”。早在20年代弗吉尼亚就发现,即使她住在伦敦,范奈莎不在,布鲁姆斯伯里也就不存在。一旦姐姐回来,布鲁姆斯伯里马上旧戏新演。甚至到今日,范奈莎去世前住的查尔斯农庄,依然是布鲁姆斯伯里的主要纪念馆,那里满墙壁画,几乎没有未装饰的空处。
弗吉尼亚很明白,她对付这个世界,能力远远不如姐姐,她感叹姐姐拥有“一打生命”。范奈莎与克莱夫的婚姻,生了两个儿子后,就名存实亡。在她怀孕和生育期间,丈夫与小姨子弗吉尼亚越来越亲密(虽然两人是否有染,从无定论),这种事情本来足以破坏任何亲情关系,她们的婚姻却一直维持到死神来到。登徒子克莱夫·贝尔,大部分时间住在这个那个情人处,有时回来看望妻子孩子,还把情妇带来“让家人品评”。
1912年后美学家弗赖成为范奈莎的情人,但是两年后范奈莎抛开他,爱上比她小六岁的画家格朗特。格朗特虽是同性恋,却与范奈莎终身相守。范奈莎在家里安排了专门给丈夫克莱夫·贝尔保留的卧室,书房,单用的卫生间,也给格朗特的男友如凯恩斯、加尼特等准备了单独的房间。而范奈莎与前情人弗赖,依然极为亲密友善,多年书信频频,两人一起发起了立志改造英国工艺美术的“俄米加工场”(Omega Workshop)。
或许有人会说,这是范奈莎善于做戏,克制自己过分,以致真假不分。或许范奈莎很早明白性爱之不可靠,妹妹与丈夫的调情可能给了她最清楚不过的启示,所以她情愿找个男同性恋作终身伴侣,这样他们之间的依恋,就是纯粹的感情。但是读到1993年出版的范奈莎书信集,在没有必要作假的场合(范奈莎不可能想到这些信会最终出版),她的语调,依然充满对生活的乐趣。或许正是范奈莎这种奇特的生活方式:似乎与周围每个人和睦相处,却从来不依赖某个人的性爱。她几乎是单枪匹马养育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读一下两姐妹的日记信件,明显可以发现弗吉尼亚·伍尔夫说到自己家里人时,都是酸话连篇;说到其他人,语调之尖刻,例如抓住每次机会攻击当时呼声挺高的女作家曼殊菲尔,读来几乎令人难堪。她本来才高气傲,要她长期佩服什么人,也难。但是这种心情对她本人恐怕为害更甚。
弗吉尼亚知道自己的性格远远不如姐姐,她的同性恋倾向,使她经常处于感情危机之中。在生活上,依赖脾气温顺的丈夫,多次精神崩溃,都是靠伦纳德的耐心,渐渐恢复。对比范奈莎的生活上“成功”,文学名声是上帝对她的补偿。果然,范奈莎在美术上的成就,远远不如弗吉尼亚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到今日,布鲁姆斯伯里之所以依然是个文化史大题目,与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文学成就,以及她的女权主义先行者的觉悟,很有关系。但在当时,如果没有范奈莎为人的魅力和坚毅性格,布鲁姆斯伯里恐怕难以存在。
布鲁姆斯伯里人物对****和友谊的非凡态度,本来似乎可以代代相传,结果在后辈身上一个个失败:朱利安在中国的浪漫情,卷进的复杂情绪旋涡把自己都搞糊涂了;安杰莉卡嫁给了格朗特的男情人加涅特,后来发现自己的生父竟然是格朗特,她的婚姻几乎是乱伦,大为恚怒,离婚后一蹶不振。这不奇怪,因为他们都没有范奈莎的气度。如果没有范奈莎,如果范奈莎也像弗吉尼亚那么脆弱,甚至像平常人那样七情六欲摆不平,那么人们艳称的“布鲁姆斯伯里做派”,只是几个狂悖男人的妄想。
范奈莎本人的画风,明显受后印象主义影响。马梯斯几度参加布鲁姆斯伯里聚会。可惜,布鲁姆斯伯里的高谈阔论,外国人很难跟上。因此,这一派人物虽然一向反对民族主义,却没有外国成员。
7
20世纪初中国文化人留学英国,作为学生,与当时英国文化精英的接触很有限。徐志摩却是一个例外:这位二十多岁的学生,在无论哪国的名流面前,从无自卑感。因此我在英国翻阅旧籍,不可免经常遇到徐志摩的影子。徐志摩与韦利讨论过中国诗的翻译,也与弗赖讨论过青铜艺术,弗赖送给徐志摩一幅自己的画。徐志摩在1931年那次致命的南行前,把日记文件托交凌叔华保管,同时把弗赖这幅画转送给凌叔华。1946年凌叔华到英国,见到范奈莎,给她看这幅画。范奈莎一看故人之作,辗转反复又回旧土,不竟触景生情。后来荷加斯出版社出版了凌叔华的英文小说《古韵》(Ancient Melodies)。
弗赖是布鲁姆斯伯里诸人中,对中国文物最感兴趣的人。他是画家,但更是美学家。弗赖是范奈莎的一度情人终身师友,在布鲁姆斯伯里的形成上也是个关键人物:罗素、狄金森等剑桥“前辈”,就是经由弗赖进入布鲁姆斯伯里的圈子。他努力推崇的,除了法国后印象主义,就是中国的青铜艺术了。他参与大英博物馆东方部主持的中国艺术研究项目,他的论文,是西方讨论中国青铜艺术最早的文字。1934年弗赖去世前,在母校剑桥讲授美术史,中国青铜器是他热衷的题目,备课时间远远超出教课需要。他说:“真希望能把整个学期全部用来讲中国艺术,我心中对周代青铜器有宗教般的敬畏:铸匠与他的妻子,在关键时刻,会不惜双双跳进熔炉,取得完美的阴阳配合。”
现在我还没有判别清楚的是:徐志摩与布鲁姆斯伯里人物的相知程度,是否已经能算圈里人。这个题目,似乎不值得深究,但是在英国文化史上,算不算一个Bloomsburian,出入大矣。
徐志摩认为美国文化人太浅薄,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转到英国,他希望到剑桥师从罗素学哲学。不巧罗素刚与剑桥校方闹翻,徐志摩就在伦敦经济学院就读。另一说是他与金岳霖、张奚若在纽约听到拉斯基演讲,大为倾倒,三人联袂来英,学习英国的社会主义政治理论。当时英国自由主义者大量转入工党,费边社会主义正时兴当令,而布鲁姆斯伯里的政治立场,一直接近费边社会主义。弗吉尼亚·伍尔夫1928年日记中发牢骚说,伦纳德身边老有中国学生(她没有记下名字),求教合作社运动之类的课题。这批伦敦经济学院的中国学生,到中国却成为思想颇为简单的西化派。英国的左翼激进立场,到中国,就很可能成为保守主义者,看来这是一个难以逃脱的怪圈。
在伦敦如鱼得水的徐志摩,1921年终于因失恋加离婚而颓唐。他又生出剑桥求学梦,当时狄金森已从剑桥国王学院院长退休,但是说话尚管用,就让徐志摩到剑桥做旁听生。狄金森是个有名的“爱中国者”,在家中穿一身不知哪里弄来的品戴花翎满清官服。对中国学生,几乎有求必应。华东师大陈子善教授考证发现,徐志摩有题诗赠狄金森。
此后,布鲁姆斯伯里与中国的关系,转到中国:布鲁姆斯伯里的第一个后代,范奈莎的长子朱利安·贝尔,1935年秋天应聘到武汉大学做英国文学教授。政治学家姨父伦纳德支持他的选择,说是中国将是未来国际政治变动的中轴。安杰莉卡在自传中说:她哥哥临行时,伦敦要为他饯行的长辈同辈男女朋友多得顾不过来,只能“像魔术家似的掂量给每个人多少时间”。到中国,是去“最外国的外国”。但是到武汉不久,朱利安就热恋上比他大八岁的凌叔华。在朱利安的布鲁姆斯伯里式道德观看来,爱情就是爱情,因为有夫之妇就不敢爱,反而是道德上的懦弱。虹影有长篇小说《K》,真事隐去,假语村言,借了一些背景,转写成性别研究(Gender Studies)上的一个复杂个案:中西****观与责任观之间的戏剧性冲突。
可能因为凌叔华谈徐志摩谈得过多,朱利安好奇,或许不无妒忌,就写信给弗赖的遗孀,要求她找出徐志摩给弗赖的一些英文信寄给他看。果然信从万里之外寄到武汉。他读了说:“不过尔尔!”这倒是英美文人至今不改的傲慢本色。
朱利安在爱情上左右支拙,焦头烂额,就约了他班上的得意门生叶君健,一起沿着红军第四方面军的长征路径走入四川,试图重新做他的中国革命之梦——朱利安激赏马尔罗的《人境》(La Condition Humaine),大有误读,以为西方人真的在中国革命中扮演重要角色。但是他的确面临一个两难之境:法西斯主义的猖獗,使他觉得不能再固守老一辈的反战立场,而布鲁姆斯伯里的自由精神,使他依然不能忍受情绪化的爱国主义。因此,他只能到国外参加反法西斯战争。后来他果然如愿以生命酬理想。
叶君健在1944年受命到英国任“鼓动员”(Agitator)。这个职务名称虽奇怪,任务倒也清楚。朱利安已经不在,弗吉尼亚去世,布鲁姆斯伯里不再聚会,这个团体也就不再存在。但是朱利安的这些长辈友人,还是给了他不少帮助。
另一个得到布鲁姆斯伯里帮助的是作为大公报记者来英的萧乾。萧乾忙中偷闲,在剑桥读研究生,写《英国心理派小说》论文,当时弗吉尼亚刚自沉去世不久,伦纳德让萧乾来家中阅读弗吉尼亚的手稿和日记——可能萧乾是全世界第一个读到伍尔夫信件日记的人。这些珍贵材料,与布鲁姆斯伯里主要人物的信件日记,一直藏于剑桥档案库,80年代后陆续整理出版面世,依然还有很多宝藏,例如朱利安在中国时与范奈莎亲密的通信,等着好事者去发掘。
不过中国人与布鲁姆斯伯里的姻缘,还会与布鲁姆斯伯里神话一起延续下去。在查尔斯顿纪念馆,我们时而看到中国面孔,但是却看到不少中国工艺品。我们不知道是中国文化人来英酬酢的赠礼,还是朱利安从中国寄回给母亲的工艺品。但是我们见到的肯定不是全部,例如朱利安作为“东方马梯斯”寄给母亲的齐白石作品,就不知去向。
在欧洲,房子比人长久。天天走进布鲁姆斯伯里中心上班,仿佛可以随时走进戈登广场,与鬼魂碰杯。前年退特画廊,去年耶鲁大学,举行布鲁姆斯伯里回顾展,做主题演讲者,竟然是英国美术史家朱利安·贝尔。我眼睛一阵迷糊,才想通:此人必是昆丁50年代初生的儿子,为了纪念,也为了让范奈莎老太太高兴,才取了这个名字。
下一个念头,使我悚然:六代人或已出生,三代人已经老死,就在我谈邻居奇人趣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