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没有想去德累斯顿,我们想去的是美丽而浪漫的布拉格。
坐柏林城里的S-Bahn线路去中心火车站,却在Bellevue站停了下来,时间一长,我们才发现站台上有些异样。有几个人在匆忙奔跑,有人在嚷着,好像是在发命令。但是整个站台还是空空荡荡,没几个乘客走出车厢张望,没人像我们这样焦急地打听。
“有人跳轨自杀。”看见我们的疑惑表情,一位老先生平静地说,接着就像其他乘客一样埋头看报。过了近半个小时,车又开动了。
那是个宁静的早晨。天空蓝得好像白云是贴上去的。这个巨大的城市几乎全埋在绿荫中,规行矩步,悄没无声。从车站月台上远望,好像整个中欧晴空万里,谁会想在这样一个好日子寻找毁灭?
于是误了火车。下一班直达车要等五个小时。我们正在骂倒霉,售票员建议我们不妨分两段走,到德累斯顿再换车。
德累斯顿?
德累斯顿!我做研究生时,读过《第五号屠场》,里面写到德累斯顿的轰炸。我心中一直认为那是个叙述学上所谓地理“锚定”,像伏涅格特那样的后现代先锋作家,锚定是否扎实可信,不仅无所谓,而且是嘲弄对象。他从德累斯顿一下子跳到另外一个星球“特拉法马多”,而且跳到两千年后,那里有五种性别。
欧洲人说到德累斯顿,就像中国人说到景德镇:“瓷都”历史悠久,美丽得像瓷画,艳称“东欧的佛罗伦萨”,日耳曼诸邦国中最古老的萨克森大公国首府。“老城”(Alstadt),是个沿着易北河建起的城市,一个宫殿、宅第、园林、博物馆、美术馆的集合,里面有从希腊罗马时代留下的浮雕和塑像。古老的萨克森王国首府。著名的“日本宫”珍藏大批手稿,古书,古地图,带钟楼的“牢房”(Zwinger)名字奇怪,原是城堡中刑场,拆了改建成美术馆。
德累斯顿是德国音乐的福地:巴哈的大儿子23岁时成为萨克森宫廷风琴师,是老巴哈最大的得意;瓦格纳在巴黎穷愁潦倒,到德累斯顿演出歌剧《里恩其》和《飞行的荷兰人》,一举成名。古老的音乐学院,造成了此地宫廷贵族鉴赏上的挑剔,在德累斯顿演出成功,使许多音乐家从此得以骄人。
“你知道,任何人想写反对战争的书,我都赠送一句金言,”伏涅格特的朋友教训他说,“我奉劝你写一本反对冰川的书。”
1943年英国皇家空军轰炸汉堡,首先观察到后来名之为“火焰风暴”(fire-storm)的奇景:许多大火在在短时间内纠结成一团,在城市上空燎出上千度的高温气团,旋成一个尖声狂嚣的龙卷风,猛地抽紧周围空气,把周围的人,车辆和建筑硬吸进去。火焰风暴所及路径,一切灰飞烟灭。
要炸出火焰风暴,得有几个条件:轰炸机群在极短时间内投下巨量燃烧弹和高爆炸弹,而被炸区域有集中的高层建筑。
为此目的,德累斯顿市中心“老城”,密集的教堂城堡,显然是最佳选择。轰炸的整个实施方案,其中燃烧弹的极大比例,目的就是烧出一个“火焰风暴”。德累斯顿火焰风暴,据说几达3000度,而砌城堡的砂石1200度开始熔化,教堂美轮美奂的铜顶,1083度熔化,2595度气化。
在许多飞行员的记忆中,德累斯顿是一个奇观。从四英里的高处回顾,那是一种令人震惊的美,一个巨大的火山云,人肉的大烤炉。
如果不是广岛长崎的原子弹蘑菇云,火焰风暴将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留下的最宏伟形象,战神最令人战栗的显灵。
火车沿着易北河走,这条著名的“会师之河”,曾裹着硝烟出现在很多战争片里。两岸风光之旖旎多姿,大出我意料之外。欧洲以河流美丽著称,莱茵多瑙没有如此秀美:两岸壁立着绝壁险峰,千岩竞秀连绵百里。峰底的河边却是沙岸平展,浅坡葱绿,火车从峰腰盘山而过,底下绿荫中一座座漂亮的别墅,一江澄碧清澈见底,或见到一二游泳者。白沙的河滩上是五彩缤纷的躺椅、帐篷、一条条晒得油光光的肉体。我看到一处可能是德国人(除了“道德立国”的纳粹时期)一向做急先锋的天体主义营地。
“拿照相机,拿照相机!”我说。“快!快!”
“干吗?”妻子说,“真没见过世面。”
“望远镜头!”我急着说,“镜头能望远!”
我急急忙忙拆装镜头时,妻子说:“你还看他们。你瞧,他们还在看我们!”
果然,好些肉条儿站在一块巨岩上,货真价实,还拿着望远镜在看我们。看来,在峻峭河岸中腰蜿蜒的火车,是易北河奇景,只是我们看不见自己。
火车慢了下来,一抬头我们远远地望见德累斯顿涌进地平线:高耸的圣母院(Frauenkirche)那只剩几条肋骨的圆顶,周围是断壁,像一个高个儿女人,眼窝是巨大的空洞,脚底是儿女的尸体。我们俩一下子悚然无言了。
难道我们真的来到了德累斯顿?
1945年的2月13日,按日历,是德国的狂欢节(Fasching):儿童衣彩,大人放假。这一年不行了:科涅夫元帅指挥的乌克兰第一方面军突破了德军防线,从喀尔巴阡山一带攻入德国。400万难民拖儿带女拥塞道路。60万人口的德累斯顿,此时暴涨近一倍,100多万,街沿上坐满了拖着箱子的难民。
所以大轰炸之后,连大致的死亡人口也统计不出来。
但是这个星期二之夜,街上还是有穿得奇形怪状的大人小孩,看来是去参加化装晚会的。当时德国流行一句“幽默” (可能有告密者的场合绝对别说):
“享受战争吧,和平会更受不了。”
这话太乐观了。他们没有料到这场战争还将给德累斯顿人出乎意料的享受。
德累斯顿老城有巨大的屠宰厂,有上百个被俘的美军在干苦力活,其中包括伏涅格特,轰炸时正好逃入结实的地下肉库。四吨巨型炸弹的爆炸,听来像巨灵神隆隆的步子。当他们走出第五号肉库时,在晨光中看到的几乎是月球景色。一个大城市如此干净彻底地消失了。“要是有人活下来,肯定有问题,伟大的规划出了点儿纰漏。”
德军守卫押着他们成四行队列去挖掘废墟,“像无声电影中的男声四重唱”。
满街堆满颓壁,完全不可能行走,正好这时美军飞机来扫射,地形就有用了。飞机当然是认错自家人,但没有认错是救援人员。
伏涅格特说他的作品有两个主题。第一,为人要行善;第二,上帝不在乎你行善不行善。
回过头来看,选择德累斯顿这样只有轻工业的民居城市,做一次恐怖轰炸,只能是政治性的:1944年底,德国败局已定,同盟的每个国家都想把胜利变成自己的胜利。英美急于举行“三巨头”:英国急于“挽救”东欧,美国急于得到苏联对日作战的允诺,而斯大林硬是拖着,直到1945年1月底,苏联红军横扫东欧,进入了德国本土,才同意2月上旬举行雅尔塔会议。会议刚结束,2月13日与14日,英美空军实施德累斯顿轰炸。
攻击德累斯顿的意图是打在敌人的最疼处,目标在一个已经部分溃败的战线的后方,使其无法使用此城市作为前出基地,顺便,也让进抵此城的俄国人看看我军轰炸指挥部的能力。(摘自《皇家空军内部报告》)
不久前,正想攻入莱茵河地区的美军,在比利时边境的阿登山区受到希特勒三个装甲军团的反攻,一时极为狼狈。此时正需要让进展顺利的斯大林看看英美军力发达的二头肌 ——能够仅一次轰炸将一个大城市夷为平地。
丘吉尔《二战史》每卷开首都重复他的箴言:
在战争中:决心
在失败时:蔑视
在胜利时:宽仁
在和平时:善意
问题是这四种时间,区分并非如此清晰。哪怕在战争中,“宽仁”和“善意”并非不必要。还是中国古人说得明白:“兵器乃凶事,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火车站离市中心不远。下车后,我们又吃了一惊。德累斯顿依然美丽非凡:易北河边,游人如织,修复区平展铺砌的街道与河滨,飘着咖啡的浓香。一眼就可以看出,游人大部分是德累斯顿本地人。问路是问不出名堂的,不像在柏林或慕尼黑,满街各种肤色,英语几乎通用。看来德累斯顿还没有重新成为旅游热点。我们沿着假日里懒洋洋的街道走,只觉得这城市太新,直到拐过弯,突然走进大片的废墟。
“我真不想说这本笨拙的小书花了我多少吨纸片。”伏涅格特写道。1969年对自己的亲身经历思考了25年,这已经是他的第六本小说。结果写成了他最异想天开的作品。
“又短又乱又闹腾——对于大屠杀,没什么理智的东西可说。”
“大屠杀之后,本应当一片寂静,也确是一片寂静,除了几只鸟儿。那么鸟儿说什么呢?关于大屠杀他们只说,‘唧啾唧啾’。”
德累斯顿的防空洞,大部分是原有建筑的地窖之类加固而成。颓墙压倒在防空洞上,出口很容易堵住。而火焰风暴短时间烧掉大量氧气,拥挤在地窖中的人不少窒息而死。“像上下班时挤满人的街车,突然每个人心脏病发作。”也有比较强壮的人,用斧子砍开门,挣扎爬出街面。却正好落进火焰风暴的扫荡,或在巨型炸弹的震波中,内脏炸裂而死,甚至被屋顶熔化的金属汁烫死。
唯一的生路是向荒郊野外开阔地奔跑,在那里第二天白昼会遭到美军轰炸,但是不至于被活活烧死。
德累斯顿轰炸的死亡人数,最低的估计是8200人,最高的估计是250000人,高低相差30倍。数字大小看统计者是亲英,亲美,亲德,还是亲苏,也得看什么时间说什么话。在冷战时期,德累斯顿惨案,是苏联宣传的有力武器。在受窘的英美战史作家笔下,德累斯顿常常被写成是一个不小心做过头的事件,究竟怎么会做过头,却总被史家忽略。
伏涅格特相信的是中间数字,135000人死亡。因此,他认为这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性”屠杀。
整个地球上,德累斯顿轰炸只有一个人得到好处。这场轰炸并没有使战争缩短半秒钟,没有削弱德军的防御,没有协助任何方面的攻势,没有从集中营里解救任何人。只有一个人得了好处。那就是我伏涅格特:死一个人我得三美元。想不到吧!
战后,清理运走了几百万吨废料,当时东德的工程师认为德累斯顿无法修复,只能推平重建。
的确整个居民区完全重建了,苏联东欧到处可见的工人新村式建筑,有规有划,无边无际,整齐而无性格。德累斯顿又恢复到50多万人口。
易北河美丽的城堡区,又铺砌成只准行人的广场和河滨道。
我们见到的是个半修复的城堡区。“牢房”大钟楼重建了,收藏苏联表示兄弟国家友好而送还的一部分美术珍藏;熔化了的路德雕像重塑了,背景却是断垣残壁;巴洛克式的宫廷修复了一半,延伸入一片废墟之中;浮雕墙重新树立起来,上面的罗马人物重新光鲜;宫廷的洛可可式围廊,修复了一段,繁花绿叶,画梁雕栋,叫人想见奥古斯特王室昔日的奢华,但只消向前几步,又见大片残柱上烟烧火燎的惊心动魄。
我不知道设计人员是什么想法,是否有意保留废墟,提醒东德人民毋忘西方帝国主义者罪恶,现在这景象,我们惊奇的哑口无言:半修复的废墟,辉煌与惨淡相间,绚丽与毁败并存。
如果说废墟有一种特殊的美的话,德累斯顿把这种美大挥大洒地勾勒出来。
我去公共图书馆,查印第安纳玻利斯报纸,只有半寸长一条消息:“我军轰炸德累斯顿,损失两架飞机。”看来这是战争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