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代,满街走的,一大半是各色艺术家体育家,只不过票友居多,没几个靠此本事吃饭。
台湾尔雅出版社的老板隐地,是职业文化人时代的出版家。“尔雅”而温文,尔雅作为一家私人主持的文学出版社,能与台湾几个大出版集团并立至今,隐地先生应当为一生事业而骄傲:他一生爱书,爱扶植新人。
但是最近他连续发表文章,哀叹文学出版路子越来越窄:出的书越来越多,许多书走的是印刷厂——书店——纸浆厂路线。即使如此,已写正写想写的作家依然蜂拥而至。他认为,写诗这个崇高事业,就是被如此毁灭的。其他文学门类,也会蹈此覆辙。如何救治?他没有开出药方。针对不同的人,明摆着只有三种药:慢写,少些,不写。
多年前我就发现,西方填人事表格,每一项都不能造假,撒谎关系人格信誉。偏偏 “兴趣爱好”栏目,完全不必证明,尽管夸大就是。去过一次高尔夫球场的人,就可以说与公司总裁同一个爱好。我认识一个中国学生,靠玩高尔夫竞争到高薪职位。
现在中国的外企内企人事表格也注重“兴趣爱好”这一栏了,于是公司旋转门,像爆米花机一样吐出各种“文化人”。
如果每个工作人员都要填“兴趣爱好”,有多少人会填上“写作”?我的保守估计是全中国有40万。估算方式如下:每年中国出版约20万种书,其中40分之一,即5000本,是小说诗歌散文等的“文艺书”,据有些编辑估计,每20本书稿,只有一本可能出版,那样每年中国人写出文艺书手稿10万本。假定每个作者每4年写一本,全中国就有40万文学家。
幸好,这40万人中,没有几个人靠写作谋生,大部分人只是爱好而已。这也不为过:全国13亿人,每3000人有一个人爱好文学写作,真是太少。比起高尔夫之类,这个爱好太辛苦,很难自得其乐,很难夸耀于人,也不见得能讨老板喜欢。
其余的2999人,爱好可以千姿百态,每个人都给这个时代强加一个艺术家体育家。
英国有200万人自称足球爱好者,专业球员全国只有2000人,1000人中占1个。我估计各种类型的业余与专业比例与此相仿。这样一来,“业余”的要求也越来越高。
如果你填的是“旅游”,就得去撒哈拉沙漠,或是去喜马拉雅山,上黄山泰山算不得数;
如果你填的是“戏剧”,就得去参加边缘剧场,到旧仓库废车站演给拉来的朋友们看,美其名曰“后现代演出”;
如果你填的是“书法”,“美术”,“摄影”,就得千方百计进入每年无数的展览中至少一次;
如果你填的是“足球”,就得盯着皇马、曼联,每周至少两次凌晨三点爬起来看转播。
这些业余爱好,倒也是社会之必须。任何专门玩家的成就名声,都是捧场者捧出来的。现在的问题,是隐地先生说的:专业艺术家与业余艺术家难以区分,专业与否无所谓,业余时间越来越多,放长假时,业余的必须玩真的,专业的反而休成业余。
欧美每年拍摄完成的“全长”故事电影,只有1/4能在影院公演(且不说票房收入如何);1/4能拿到各种各样的“独立制片电影节”放映,在目录单上露一下标题:连轴转放电影,是否有观众都难以保证。其余的电影,只能请朋友到家里看。
幸好,数字摄像机,价格已经降到一定程度,没有放映的电影,成本损失不大。绝大部分DV电影都只能在“观影小组”,“同好酒吧”互相观摩。国内某些电视台组织过半夜放映,还请专家评比。据说DV电影圈中,已经出现导演或表演天才,进入专家行列。但是DV的成千上万玩家,如果以此为目标,是肯定要大失望的——专业电影家自己还没机会拍片呢。
姜文说过:“中国不缺乏有才能的人,缺乏有胆识的人。”如果你自以为够格,是自寻烦恼:中国有胆有识也有才能的“电影人”要多少有多少。贾樟柯曾有预言:“电影业余化时代将要到来。”可是他自己却热衷于成为“主流”导演。
电影教授周传基的声明却很煞风景:“在电影这个民主的媒体中,已经没有专业和业余之分了。”这当然是好事,但是只在一个意义上:许多申请当公司职员的人,可以名正言顺地在“爱好”栏中堂皇地填上:摄制电影。
报载:苏州有五百个业余剧团,“自掏腰包,单位赞助,众人集资,以演养团”。那么专业剧团怎么办?好消息是:现在专业人士经常被请作业余剧团指导,或许这就是全世界文化产业的出路。
有人担心艺术团体老龄化。不要紧,票友唱戏听戏,闭着眼睛晃脑袋,唱着更过瘾。这难道不是给过气明星的好出路?这个世界玩乐人才,一波一波前仆后继。一旦专业业余化,业余就是专业化,名家很快过气,大家都是票友,宣布看家本领时,胆大一些真是无伤大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