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的题目不叫“那个夜晚”,叫“某某(村寨名)的记忆”。因为这本书的内容原则上是不能虚构的,人名地名必须做到百分之九十九的真实,因此整本书的内容缺乏艺术想象,其可读性无疑受到了影响。为什么后来改变了主意,决定把经历这个夜晚的真实地名、人名隐去,缘于这样的原因:如果把我听到的和看到的事情原本写出来,注定要惹麻烦,如果不这样,那这篇小东西就显得十分苍白,也有违我的意愿,与其堆砌些文字在上面,还不如不写。
这样矛盾着。时间来到了2010年10月,一天我在报纸上看到一条新闻,这条新闻让我这个曾经做了十多年记者神经已然麻木的人都深感震惊。这条新闻说的是,一个50多岁的父亲被20多点岁的儿子杀死了。儿子杀死父亲,原因是父亲和他的老婆长期发生性关系。有一天儿子又假装外出打工去了,实际却在家里的楼上潜伏下来,天渐晚,父亲和儿媳上床时,被儿子抓个正着。儿子当场将父亲砍死,并将老婆砍成重伤。
这条新闻对我触动很大。2009年8月的某一天,我徒步到北盘江上游某个村寨的那个夜晚,我看到了让我说不清道不明的一件事。这件事,一直让我耿耿于怀。当我看到这条血案的新闻后,我的记忆被重新勾起。于是我决定隐去真实地名、人名把我看到的事写出来。
我是中午从江边往山上爬的,因为沿江无路可行,不得不翻山越岭。往山坡上走不多远,便进入了水城县猴场苗族布依族乡的格支村地界,江南的那个村寨就是原来独立的格支村,如今已并为大的格支村了。格支自然村有几十户人家,为了这个小村寨出入方便,水城县两年前投资200多万元新修了一架长达200米的铁索桥。格支背靠大山,面朝盘江河,方圆的土地估计就一公里左右,而与之相连的却属于黔西南州管辖,实际上就是一块插花地,因此当地人都管它叫“小台湾”。
按说江北为水城,江南不应该有江北的土地,到底什么原因我也没弄清楚,估计也是历史遗留问题。仙人屯与格支村两个插花地相隔三四公里,一个为黔西南州,一个为六盘水市,这下算是扯平了。
贵州山大,在全国都是有名的,但贵州人说,贵州最“牛”的大山在水城。我是在山里长大的,徒步过乌江、赤水河,攀爬过的大山不算少,对最“牛”的说法有些怀疑,但穿越北盘江后相信了“贵州最牛的山在水城”的说法。水城的山不仅高大、险峻,而且多巉岩绝壁,少有植被,即使有植被,也不葱郁,多是裸露着雄踞在哪里,可以说,从山脚爬到山顶让你爬上一天的大山并不稀奇。
大自然真是奇特,同属于六盘水市,但北盘江在六枝境内的山势相对缓和一些,一进入水城境,地形地貌用天壤之别来形容毫不夸张。所以从江岸的六枝境进入水城的猴场,那感觉真是大山压顶。
由于沿江没有山路可行,我只能一直往山上爬。大山上每隔一段山坡就散落着一个村寨,当我爬到一个小村寨时,我以为已经到了山顶,没想到山外有山。这时夜幕开始降临,我也是疲惫不堪,就想找户人家投宿下来,岂料问了几户人家都被拒绝了。有的人家在拒绝时不忘说一句:到上面那个村寨去找住宿吧,那里的人家好(富裕)一些。
我只好打起精神继续上行。当我精疲力竭走到这个小村寨时,夜色已经包围了大山,能见度不足两百米。路坎上有几间相连的砖木结构房子,房顶上冒着炊烟,看上去很像农村里的殷实人家。水泥晒坝上坐着一个人,好像是个老头,悠闲的坐着。刚走到这户人家的坎下,几条黑不溜秋的土狗疯狂向我扑来,我顾不了疲累,猛力地挥舞着手中的棍子。老头稳稳地坐着,若无其事的坐着。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边挥舞着棍子向土狗们逼近边往老头的位置走去。几条嗷嗷叫的土狗被我的一阵乱棍吓到房子四周的角落,我走到了那个老头的面前,他站起来吼了一声乱叫的狗,然后很不友好地问道:“搞哪样的?”
“借宿的。老人家,我是……”我边说,边拿出证明给他看。
“我又不认(识)字,你给我看什么,不看。坐吧。”老头看了我几眼,打消了敌意。
放下背包,坐在一条矮凳上,然后把棍子放在面前以防土狗们偷袭。我又渴又饿,就向老头要水喝。老头给我从屋里拿了一缸冷茶来,我骨碌几下就喝完了。
我和老头攀谈起来。老头说他60多岁了,身体很好。看上去,他的气色确实不错,像个五十多岁的男子。他告诉我,刚才去上面人家抬棺材回来,说是有个老人死了,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去了,这棺只能由他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去抬,他们不抬就找不到人抬了。我问他抬棺能行?他说,还抬得动,再过几年恐怕就不行了。原来这老头去帮忙抬棺刚回到家,难怪我闻到他身上有股浓浓的酒味。农村死了人,村寨的人把棺抬到上山埋了,回来要吃饭喝酒,这叫白喜事。
老头和我在坝子上说着话,他老伴从里屋走出来,问我是谁?老头说,是一个外地来的客人,借宿来的。老头的老伴看上去年纪比老头大很多,可以用老态龙钟来形容。老头叫老伴给我做点吃的,老伴没有说话,转身进了屋。感觉老太婆有些不高兴。
过了一会,从旁边的房子里走出来一个妇女和一位十多岁的姑娘,还有两个小男孩。妇女三四十岁的样子。老头说那是他二媳妇,小姑娘是他孙女。老头进一步对我说,他有四个儿子,三个姑娘,都成家立业了。有两个儿子在外打工当了上门女婿,住在家里只有大的两个儿子,但都出去打工去了,只有他们的老婆在家……
不久老太婆做好了饭叫我进屋去吃。他们都不吃,老太婆说她已经吃过了,老头说,我到他家的时候他才从死人的人家吃饭回来,一点都不饿。老头不吃饭,但他却从一只大塑料瓶里倒出一碗包谷酒,然后倒一半在另一个碗里,递给我让我喝。因为太疲乏,所以没有推辞,端起碗就喝了。老头见我喝干了酒,还要给我倒。这次我推辞了,因为那半碗酒喝下去已经有了酒劲,不敢再喝。毕竟身处他乡,人生地疏,不敢放纵。
老头没吃一夹菜,也没吃一口饭,一口气就把半碗酒倒进了肚子。
老太婆走了出去,老头坐在灶屋里,看着我吃饭。一会,走进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长相还有几分出众。进屋看了我一眼,还没开口说话,老头就说了我的情况。妇女站在屋中央,对我说:那,一会到我家去住,我们家就我一个人在家,房子宽得很……老头接过话茬:吊脚楼上那间屋里的床空着,他就睡那里。我说,没关系,都可以的。
妇女看了一眼老头说,一会把我盆子拿过来。老头“嗯“了一声,妇女就走了出去。妇女没有尊称老头什么,像和一个老朋友说话一样。妇女走出去后,老头告诉我,那是他大媳妇,儿子、孙子都出去打工了,就媳妇一个人看家。
天气暑热,吃完饭,我又坐在坝子里吹风,但蚊子太多,老头就安排我去睡觉,说走了一天路,累了,早点休息。
老头把我带进那间屋子,打开门,一股霉臭迎面扑来。看来这间屋子很久没人住了。老头给我拉开灯就走了。我去关门,却发现门锁坏了,关不上。还好,屋里有一根棒子,正好可以把门顶住。屋子虽然有股霉臭味,但床铺有蚊帐罩着,总算不会被蚊子欺负。
床铺不但有点脏,还有些湿润。农村几乎都是这样的条件,这是不可选择的。睡在床上,全身都感到不舒服,尽管很疲累却总是睡不着。夜已经很深了,乡村里除了不时传来几声狗吠,什么都听不见。翻来覆去睡不着,便有尿急的感觉。于是翻下床去撒尿。门边是一台阶,站在门外可以把尿撒到坎下去,用不着走到牛圈边。为了不被人发现,我只好不开灯,也不照带在身边的手电筒。我轻轻打开门,门一开,我却看到拐角处老头正照着电筒的向他的大媳妇家走去。我看着他走到大门边,然后电筒就熄灭了。我听到门轻轻地响了一下,老头大约进了媳妇的家里……
我躺在床上更加睡不着了。
大约到了凌晨三四点钟,我又尿急了。还是老规矩,轻轻开门走出去,正要撒尿时,老头大媳妇家门口的电筒又亮了。我蹲在门口想看个究竟,看看到底是不是老头。我在高处,老头和电筒光在低处,待走近时,我看得清清楚楚,果然是老头。
真是无巧不成书。怎么老头去媳妇家和走回来时都遇到我尿急呢?听起来像是在编故事,如果不是自己亲身体会,谁说我也不会相信。但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至于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故事,我也不敢肯定。于是,儿子砍杀父亲的那条爆炸性新闻让我联想到徒步北盘江那个晚上的奇遇。
第二天我离开这个小村子时,天已经大亮,一切都是正常的,没有什么异样。我向老头告别时,老头微笑着对我说:往上爬一个多小时,就可以达到我要去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