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口像口大锅,四周山峰挺立,来到这里的人想要走出锅底,不流一通大汗恐怕是出不去的。沿江上行,更是难于上青天,据说有一条窄道是古人从山岩上抠出的石缝,长长的,不顶头,就挂脚,非常险要,一不小心掉下悬崖,落进幽深的江里,连个影子都找不着。沿江上行,安全的走法就是翻山越岭,绕茅口肩背,过老王山,此去虽说山路崎岖,荆棘丛生,但毕竟少有生命之险,如果找个当地人带路,定能走出“困境”。茅口的一些村民这样对我说。
可我找了半天都没找到一个愿意给我带路的村民,大约因为天气太暑热,都不愿意走路吧。 好不容易,在路边遇到一个男子,骑着哐当响的摩托车从几户人家的门前路过。他脚上趿着一双拖鞋,短袖衣服搭在肩上,摩托车咚一下刹在那里,和别人说着话。
我上前请求他帮我带出这个地方,他摇了摇头。我又说,多给些误工费,实在没办法,希望帮一下。他听我说着,然后正儿八经看了我几眼,犹豫了一下,又详细询问我的来由。我一一告知后,他才勉强答应带我一程。
我们在崇山峻岭中走了两个多小时,走到了一个山垭口。站在山垭口,四下一看,视线开阔起来。北盘江再次从山谷伸出来,河谷对面的村寨人家,像夜晚的星星点缀在大山之中,虽然是那样的渺茫和陌生,但给走在大山里的我升起了希望和信心。我们坐在山垭上凉干了汗水,我掏出钱给他,并说十分感谢他带我走到这个地方。我说,前面的路,可以顺着江水走了,因为江水就像一条绿色的飘带蜿蜒在两山之间。此时,他却说,没关系,再带我走一段路。他还解释,其实这下山的路也是山石嶙峋、纵横交错,难免迷路。于是,他又带着我继续朝山下走。
这时,我才询问了一下他的基本情况。原来他叫周付能,老家就居住在下面的大山之中,名“麻窝”。不过,他说他搬离麻窝10多年了,后来大哥也搬走了,母亲跟着大哥去了新家,只有60多岁的父亲还独自生活在麻窝。
周付能说,他带我从麻窝往上走,他顺路看看他老父亲。
我们沿着一条山道下行,大约走了半个多小时,来到了麻窝。麻窝真的像个窝,三面都是山峰,正面对着北盘江,但却看不见北盘江。从山上俯瞰下去,麻窝这个村寨有七八幢房子,半数是茅草屋。门前有条路通向北盘江边,也是通向外面的唯一出路。小村子背靠大山,面朝出口,坡地上长着玉米,暴烈的阳光下一片没精打采。整个小村子,看不到一棵树,也没有一丘稻田,村子显得有些死寂。周付能的故居是三间矮小的土坯茅屋,周走到茅屋跟前,用方言大喊了几声父亲,却不见他父亲应答,只有几只土鸡和一条土狗走上前来亲热。他向邻居一老人打听,才得知父亲已经出门去了。
周付能推开篾块做的门,从灰暗破败的屋里拿出一个黑不溜秋的袋子,扔在地上说:“有花生,吃吧。”
我扫了一眼屋里,其境况用家徒四壁形容一点不夸张。尽管于心不忍,但还是吃了几把老人的花生。
我们一早出发,走到现在已经中午一点钟了,都没有东西吃,显然周付能自己也支撑不住了。他在他父亲的屋里,东找西瞅,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发现了几个鸡们下的蛋,然后在低矮的独孔泥巴灶上把鸡蛋煮熟了,连汤带蛋给了我一晚。汤黑乎乎的不说,光那盐味就咸得难以下咽。然而,周付能却稀里哗啦几下就解决了。
吃完鸡蛋,周付能说:这地方太穷了,没有办法。很多人家都搬走了,搬不动的,就只好将就过下去。可他的父亲却是个倔脾气,死活就是不跟他们走,就是愿意在麻窝呆着。周付能告诉我,他是十五年前就离开麻窝的,那时认识了茅口半坡村纳榜组一个姑娘,后来好上了,结婚后就在纳榜修了房子,没有土地,就租地耕种。公路从这个村子过,出门很方便,他经常外出打工,在贵阳打工期间还是个小包工头。虽然没有土地,但靠租地耕种和外出务工,在纳榜也算个衣食不愁的人家。几年前,他大哥也搬到了半坡村,毕竟这个地方交通方便,各方面条件都比麻窝好,麻窝,除了那几块玉米地,还能做什么?大哥搬到半坡村后,老母亲跟着大哥去了半坡村,大哥两口子外出务工,母亲就帮大哥看家看孩子。
我问周付能,麻窝这个不适合人居的地方,怎么会有人来这里繁衍生息呢。他说:以前的人家是怎么来的他不知道,但有些人是在“******,大食堂”时期搬来的。那时到处饿饭,不准私人开火,很多人俄得不行了,就跑到这大山里来开荒种粮食,这里山高坡大,谁也不会找到这里来,我父亲就是那时候逃到麻窝的。后来回过茅口,但还是生存不下去,就再次来到麻窝,然后就安顿下来了,一直到现在……
我没有见到周付能的父亲周玉清,这不能说不是遗憾。毕竟周付能谈到的他父亲的迁徙只是轻描淡写一笔,勾画的也仅仅是那段历史的轮廓,却无法详解他父亲的具体经受以及这个小村子的来历。因为急着赶路,我不得不离开麻窝,离开这个有些深山老林感觉的地方。
我以为周付能带我到此为止了,想不到在我离开时,他说再带我走一程,带我走到六枝中寨乡的扁槽,那里有他的朋友,晚上可以住在他朋友家。
通过行走交谈,我们彼此有了好感。既然他还要带着我前进,我也不反对,两个人行走比一个人干巴巴的走在路上轻松多了。
走出麻窝约两公里地,就看到北盘江了。这一段江水仍然是光照水电站的库区,看过去江水虽然平静、碧蓝,但感觉仍是深不可测。江水被两岸的大山深深的夹着,延伸至一个大山脚,大大的转了一个弯,并看不见了。
我们顺着大山脚下的山道前行,由于太阳很毒,周付能明显有些体力不支,走到一个耸立着的大石背阴处,坐下来休息,然后躺在石头上。没想到这一躺,便在光滑的石板上睡着了,而且呼声大作,真是入了无人之境。
我把他叫醒。他懵懂地跃起来:“太阳好晒!”停了一会又说,走吧。于是又精疲力竭地向前走去……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们像两个残兵走到北盘江岸的大山腹地——这里是六盘水市六枝区中寨苗族彝族布依族乡扁槽村。周付能认识的朋友就住在这个山村。山村背靠着横亘的大山,山寨面对的地形像一个凹字,槽口延伸出去的大山脚就是北盘江。周付能的朋友名刘胜尧,一说才知道是茅口布依族苗族乡的乡干部。
刘胜尧快60岁了,但很精神,人也高挑,对我们的到来十分热情,还给我们泡了缸热乎乎的香茶。他家的房屋不像我们现在想象的许多乡干部居住的那么好那么牛,还是一幢古色古香的老木屋,白色的石灰墙上留着****时期的标语“******思想永放光芒”。刘胜尧参加“革命”工作30多年,但老伴却一直没离农村,仍是个地地道道的朴实农村妇女,只有他们的子女都在外地工作,并且都很出色,这一点比什么都让刘胜尧和他的老伴更感欣慰。
晚饭时,刘胜尧热情地给我和周付能酌了一大碗烧酒,吃饱喝足(这句话用在这个时候非常贴切)后,老刘又给我们泡了缸茶,继续坐在他家坝子里聊天,聊他在基层工作的故事和感受。
酒劲过后,我和周付能都十分困了,周付能坐在凳子打起了呼噜。于是老刘安排我们到他家楼上休息,说:走了一天路,很累了……
那一夜,我和周付能睡在一张木架子床上,我们翻身的时候,木架子床老是嘎吱嘎吱作响,响得都不敢让我翻身。
第二天我们分别时,周付能怎么也不肯接受头天带路的辛苦费,这让我有些愧对。一个多月后,他给我发来短信说:应该返家了吧,不知什么时候还来茅口,希望能到我家做客。之后,我们也就没了联系。但我还清晰地记得他的样子,记得他钻进他父亲也是他经历成长的茅屋找吃的东西,记得在烈日下躺在背阴的石头上旁若无人睡大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