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迁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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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婚事骤然夭折,逃离成了我心底的秘密。我得感谢那个不知名姓的朋友,是他去图书馆偷了那张报纸,不,是拿了那张报纸给我创造了不得已而钻进团县委办公室的机会,才得以结识漂亮的罗主任……从此,踏上了人生的不归路

早春二月,大地刚刚醒来,土皮下的花草正铆着劲向外拱。

又是一个赶场的日子。我像无数个赶场天一样走去县城,事实上我和乡亲们赶场的目的大相径庭,乡亲们大多为了购买油盐酱醋弄些土特产到县城去卖,不得已而为之。而我的目的在于赶场路上的风景和心中的企盼。这风景别人未必明白,所谓的风景在我实际上是指赶场路上的那些村姑娘。

我是个单身汉,对姑娘的兴趣比赶场本身还浓。赶场天,村姑们都热衷于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出门去。我知道,凡喜欢赶场的村姑都聪慧漂亮,愚笨的,父母一般不让远行不让去赶场。所以每到赶场天,一路上有很多耀眼的村姑可饱眼福。这是我喜好赶场的目的之一;其次是借赶场的机会去乡政府的那间破屋看看,看看有没有来自遥远的编辑部的信件传到我们这个地方最后的邮递站。编辑部在我的心头是神圣的,不仅仅因为它们是在远方我只能想像的城市里,重要的是,当我看到那千篇一律的退稿笺时总会莫名兴奋。

我鬼使神差爱上了写作,总是不停地涂鸦些文字寄到全国各地的报刊去,一副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当作家、记者的派头。作为农民,我知道这是很不得体的,有人直接就说是不务正业,但要我放弃做这个异想天开的梦是多么的困难,尽管农民可做的梦很多。

以上的独白就是我爱上赶场的全部理由。当然,我也应该交代,凡赶场天,我还有个额外的爱好,进县城图书馆看一些没钱买的书,翻看眼花缭乱的各种报纸。这也几乎成了我赶场的一大任务。事实上这和上面两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互为因果。

这天我没去别的地方,到了县城就径直去了图书馆。跟往日一样,先看报纸再翻书籍。喜欢看的报纸首当其冲是中国青年报,上面的很多文章就像是为我写的一样,说是知音也可,说是共鸣也行,反正特别符合味口,尤其能鼓舞我那比芝麻大点的不能安分的心。我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给远在北京的中青报写些不伦不类的狗屁文章寄去,盼望哪一天自己的名字也能出现在上面。我知道周围有不少人说我有点好高骛远,不自量力,可是我的思想没有那么深邃,头脑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想了就写了,写了就寄了,而且总是觉得有朝一日会在报纸或杂志上见到自己的名字。我坚信这一点。

我来到图书馆,图书馆的几个管理人员对我熟悉得不得了,甚至有点佩服,说我一个种地的年轻人,每个星期走几十里山路来一次县城,还跑图书馆看书看报,真是不简单。这天,我照常从架子上找到中青报,习惯地坐到角落里,一张一张地朝后看,感兴趣的文章一字一句读完,觉得一般的就囫囵吞枣,一目几行地往前翻,直翻到上周看过的那一张报纸为止。

突然,我的眼睛一亮,那种激动,我怀疑可能不亚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那一瞬间,我竟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认为是看花了眼。我用右手食指指到那篇文章标题的下面,确认了我的名字刘土没有错。文章的标题很陌生,开始我以为是同名同姓,就一字一句的看内容,一读才知道是自己一个月前写的那篇“感言”。那是一些苦恼、彷徨、孤独、愁怀堆砌的文字,虽然表达了一种向往,但意思显得十分的单薄。然而,编辑在文末却加了编后,把我的具体地址都登了出来,希望读者就我的体会发表不同看法。我看得全身发热冒汗,我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看得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我怕被图书馆的人看见,只好努力把这种兴奋掩藏起来。我想把这张报纸悄悄取走,但又怕被发现,磨磨蹭蹭了半天,还是没敢扯走那张报纸。我想下个赶场天再来行动。这一天我比往常离开图书馆要早些,连管理人员都感到奇怪。我离开时,一个女同志问:小刘,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走了?我随便敷衍了一句就走出了楼梯口。走出图书馆大门,我喝醉了酒似的,一直处于兴奋状态,几十里山路怎么走回家的我都没有感觉。直到晚上都还激动不已。

又是一个赶场天。来到县城后,我径直奔图书馆而去,可是我失望了。我把架子上的中青报翻了又翻,再已找不到那张报纸了,我问管理人员,他们说可能是被人偷走了,架子上的报纸经常缺张少页,有不少读者不自觉,爱做这种小动作,他们防不胜防,没有办法。我愤愤地想,这个家伙比我厉害,先下手为强了。要是能遇到他就好了,我们可以好好交流一下心得。

我很沮丧,恨自己当天没有下手。我想来想去,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团县委,我知道这个单位肯定订有这份报纸,因为我知道他们有“近亲”关系。然而这是机关单位,我一个农民怎么敢找上门去,况且是找一张报纸,怎么开得了口!想到这里就打了退堂鼓。但我又不甘心,人走在县城的大街上,思绪却像柳絮般飞舞着碰撞着。最后我下定决心不怕牺牲,鼓足勇气上团县委找报纸去。

我像作贼似的走到团县委办公室门口,突然脚软了,不敢进去,我希望出来一个同志,问我做什么的,这样我就好回答人家。可是等了10多分钟都没有人出来,我害怕了,我赶紧退了出来走到了楼下。怎么办,我责怪自己胆子太小,怕人家把你吃了不是?我决定去街边的柜台处打二两苞谷酒喝了再进去。酒壮人胆,喝了酒胆大的体会我是有的。于是我就到街上商店的柜台边站着要了二两酒。其实,二两酒仅仅是为了壮壮胆,没什么,我的酒量在一斤左右。不过,喝下二两酒,勇气就上来了,我闯进了团县委的办公室。我说我是石坡山的青年团员,来找张报纸看看。坐在木桌子边的一个女同志大抵是在看什么文件,被我的喊声吓了一跳,抬起头来问到:什么事?我又把话重复了一次。这个女同志很年轻,身材高挑,眼睛光亮,短发后翻,干练得让我不敢正眼看她。我有点心虚。我说,想找张《中国青年报》看看。她问:是不是上面有你的文章?嗨,她怎么知道呢,真是奇怪。我说是的。她说,什么文章啊,你找吧。然后把存放好的一摞中青报抱过来让我找,不到两分钟我就找到了我写的那篇文章。我的那篇东西不是豆腐干,有一千多字,而且放在一个版的最上面,比较打眼,很容易就找到了。我又开始莫名兴奋,但努力地克制这种不良情绪。我说,能不能把这张报纸给我?女同志随口说道,可以。她边说边走过来:让我拜读一下你写的文章可以吗。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把报纸递给她。她坐在凳子上,认真地看起来,把我给看慌了。她对我说,写得不错,有理想有抱负嘛。她又关切地问我,怎么没有读书考大学啊。我支吾了半天也没把问题回答清楚。她又接着问我,是不是高中毕业的?我说,不是,只勉强读完初中,初中毕业。女同志的口气对我充满了关心,我只好把自己的基本情况说了一下。女同志听后,半天没有说话。在我起身离开时,她才对我说,我们这里需要个打字的,你想不想来试一试?我心里顿时一热,血液冲到了头顶。怎么不想,做梦都想,可我没有这样说,能够来这样的地方做点事,没有报酬都愿意。况且我早想离开山里,可苦于找不到地方去。

你回去好好想想,等我和(团委)书记商量后再说。我离开团县委办公室时,女同志这样告诉我。虽然不知道她姓什么,叫什么名字,但我心里充满了对她的感激之情。

以后我每隔一个星期就跑到团委看报纸,其实看报纸是假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我要真看报纸,图书馆才是最好的去处,那才是个读书看报的地儿。我每次去团委看报的时间不到半小时,呆长了怕人家反感,尤其是怕影响人家的工作。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希望女同志能告诉我:你可以来团委打字了。可一连两个多月都没有消息,就在我差不多放弃这个想法的某一个赶场天,女同志正式对我说:刘土,你把你家里的事情安排好后可以来打字了。我当时可兴奋了,比在中青报上看到自己写的文章时还要兴奋,我以为自己的命运从此可以改变了。女同志对我说,她已经找书记谈了,书记基本同意她的想法,但最好是让书记见见我。于是她把我引到书记的办公室说,这是杨书记。她把我介绍给这个杨书记后就走出去了。

杨书记的脸长得像我们山坡上的松树皮,没有笑容,一脸的严肃。他对我说,你的基本情况罗主任都告诉我了,你来团委打字我们很欢迎,但是要吃得了苦,不光是打字,还要帮着做办公室的杂事,我们团委人手少,打扫卫生,抄送文件等等这些事都要做。还有,罗主任说你的文章写得不错,如果是这样,你还要帮着我们起草团委的一些简讯。另外,你打字不是作为团委要的,是作为团委打字室的临时人员,每月也就是30块钱左右,如果打的文件多了,可以适当再提高一点。

看得出来,杨书记对我不是特别感兴趣,他的不满意可以从他的脸色和口气反映出来。虽然讲的都有道理,但他心头很有点不屑一顾。他讲的这些话,其实是想让我放弃这个想法,以此把我吓跑算了。但我怎么能放弃这个机会呢,这对于我们农民来说,如此的机会是何等的难得。我怎么能后退。我没有说什么,只说了句没关系,我一定努力的做好。杨书记最后说,那好吧,你就按罗主任说的去做吧。

后来我才知道个中原因:杨书记喊来的打字人员,只管打字什么也不做,罗主任管办公室的工作,事情杂,还要写东西,还要送文件,忙得不得了,她希望打字的能帮她做一些事,可杨书记喊来的人是城里的,不买这帐。所以罗主任一心想请我这个地道的农民来打字,一方面她认为我还可以,另一方面农村人好支使多了。

现在我才知道这个女同志姓罗,我可以喊她罗主任了,不用再唐突地喊人家同志。

我走到罗主任的办公室,罗主任问我,杨书记怎么说的,我说杨书记和你说的一样,叫我下个星期就来上班。那就回去把你的事情安排好后就来,没有住的地方的话,可以暂时在打字室将就一下。罗主任很关切地告诉我。我说,我自己想办法吧。罗主任说,反正你自己要安排好,下个星期就来。

我心里明白着,虽然只是这里暂时的一个帮工,随时都有可能被赶走,但对我们石坡山来说却是了不起的事情。就我而言也是值得庆幸的机会,我希望将来通过努力能在县城安顿下来,梦想找个城区女的做个倒插门女婿。这是我短浅的一个企图。我实在是想离开石坡山了。我都25岁了,像我这年龄的同年人,孩子都可以到井边提水了,我还找不到合适的老婆真有点呆不下去的感觉,邻居们那些没完没了的“不要太挑剔”之类的话简直让我的耳朵受不了。最想让我离开石坡山到别的地方去的重要原因还不仅仅是以上烦恼。

去年春天,和我从小就要好的童年伙伴,他的老婆帮我在对面的那个山村介绍了个姑娘,姑娘家跟他们是亲戚关系,一说这事姑娘就满心同意。其实这姑娘我也认识,虽然两个村寨隔了条小河,但两边有不少的土地都连在一起,做活路的时候经常都要碰面。姑娘比我小,估计比我小五六岁。在农村,相差这个年龄还是很忌讳。谁知,姑娘并没有在意,他的父亲也表示支持,只有她的母亲有不同看法,坚持反对意见,但结果还是默认了,虽然心里未必舒服。

姑娘在我眼里真的很不错,我不光喜欢她的相貌,还有她的性情,尤其喜欢她的勤劳和朴实。总之她有几分城里人的味道。如果说人真的存在天资的说法,那她这些优点就是天资了。我们相处得特别特别有分寸,因为太亲密会被大家指责。她很配合我,我们在什么情况下才能像恋人样相处,什么情况下要装得正经八百,这些她都和我心领神会。我真的只有那样喜欢她了,我把她的家看着是自己的家,因为我的父母去世得早,盼望有一个我认可的家能再次温暖我孤独的肉体和心灵。我们一起上山挖土,一起担粪淋苗,一起给苞谷薅草。苞谷收割完了的季节,一天我们一起去地里收黄豆,突然下起了大雨,我们用苞谷杆搭成个雨棚,我们两个人躲进去,像两只吓坏的野兔蹲在狭窄的空间里,我乘机摸摸她的头,她假装很讨厌,脸上的绯红让我心爱不已。我们看着莹亮的水珠从干瘪的苞谷叶上滑到她的脸上,滑到我的脸上……

她家有块干田在坡顶上,没有水源,只能靠天上下雨犁耙。栽秧的季节都快结束了,她的父亲每每总爱念及老天爷怎么还不下雨。一天晚上我住在她家,深夜雷电交加,大雨倾盆,她父亲兴奋地赶着牛上山去抢水犁田,她把我叫起来,吩咐我上山去帮她父亲。我和她父亲照着马灯走到山坡上的田里,田里已经汪起了盖过脚背的水。她家的牛对犁田很不熟练,还是个学徒,总是不听使唤。她父亲就在前面照着马灯牵着牛绳不让黄牛乱跑,我就在后面操持犁把,整整一个夜晚田终于犁熟了,牛累得直喘气,我和她父亲全身像敷了一层泥浆,一松手就想坐在地上。

没想到,我用心经营的这个婚事后来夭折了。她的母亲最终还是嫌我无依无靠,担心她的姑娘跟了我将来受苦。许久以后,我才知道这个理由只是个让人能够理解的借口。实质上是有人把她的姑娘介绍给县城郊外的一个小伙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尽管我后来听说这事最初遭到她和她父亲反对,但在敌我条件悬殊的情况下,她和她的父亲最后还是经不住长嘴短舌的狂轰,投降了,终于把她许配给了别人。

这对我的打击比母亲离世时的打击还大,我在听到这个消息时几乎要崩溃了,我感觉没有勇气生活在石坡山了。就这样我每天总是在寻找机会走出石坡山,走出这个无颜面对大家的地方。没想到中国青年报的这篇文章竟然给了我希望,给了我离开石坡山的机会。我得感谢那个不知名姓的朋友,是他去图书馆偷走了那张报纸,不,是拿走了这张报纸给我创造了不得已而钻进团县委办公室的机会,才结识了那位漂亮的罗主任,因此才铸就了那怕是暂时离开石坡山的机缘。

我没有更多心思去想将来,走一步看一步。我好像天生就很少瞻前顾后,就像我们小时候在山坡上捉野鸡一样,野鸡见有老鹰在头上盘旋,立即把头钻进草笼,不管屁股翘在外面,顾头不顾尾。眼下我要处理的是那头小黄牛,这是我母亲在世时就喂养的,小黄牛命中带孤,还在吃奶时,它的牛妈妈带着它在山崖边吃嫩草,为了伸长脖子吃上一嘴,失脚摔到岩下,从此这头小黄牛就没了母亲。现在它长大了,都能够耕地了。我不想卖它,我想把它托付给别人。山坡里有不少人家还买不起牛,只要我愿意,高兴喂养小黄牛的人肯定很多,一来小黄牛能耕地,二来可以生崽,三来还可以踩草肥。只要我说一声,带养小黄牛的人有的是。但我还是想把它托付给对我比较关心的堂哥。还有那条跟随我多年的忠实小灰狗,我也想把它一便托付给堂哥照管。那三间简陋的木屋,就决定干脆把它给锁上。好像再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母亲去世时,给我留下的遗产有猪有牛有鸡有狗,几年后猪被我养没了,鸡呢,没被偷的却挨了鸡瘟,到去年,连最后的那只老母鸡也不知所踪。

两天时间我就把这个家的事情处理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