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灰尘与强烈的冲击传来,华早儿被逃难的人绊倒,坐在地上,即使灰尘蒙蔽了视线,但仍目不转睛地瞪着那已崩塌的洞口。“爷爷……”
“大家没事吧!没事吧!”她听见徐老爹的声音。
所有人都在一片看不清楚的尘烟中叫喊自己亲人的名字,华早儿踉跄地站起来,找到一身脏污狼狈的徐老爹:“徐老爹,我爷爷呢?他上来了吗?”
“村长……村长上来了,他在……”徐老爹有些茫然搞不清楚方向:“天,大家都上来了吗?”
华早儿已经看到了,华胜就坐在崩塌的洞口,一身都是黑灰,神情呆滞地看着前方急着抢救伤患的人们。华早儿走过去,忍了一晚的泪水终于流泄出来。“爷爷……”
“早儿?”老人抬起头,看着孙女的眼睛终于回复了点神智:“没事,没事了,应该没事了……”
“爷爷,有没有受伤?”
“没有,我没事,要担心的是他们,”华胜说:“我真是不敢相信,挖了这么久,以为快不行了,还好……还好没有放弃,但是等我们挖开的时候,他们已经,全都已经昏迷了,有些人还……我的天呀……”
老人抱着头,泪落了下来。华早儿伸出手拥住爷爷的肩膀,轻声说:“没事了,爷爷已经尽力了,没事了。”
“我知道,我知道……但这都是我的错,都是因为我……”
“爷爷?”
华早儿不懂爷爷在说什么,只能安抚着华胜。但她是第一次见到情绪如此脆弱的爷爷,一肩扛下所有责任的华胜,竟也有这么痛苦的一面。华早儿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爷爷,只希望此时能会到过去,每当华胜难过的时候,华早儿天真地替他“吹吹”,就不会痛了。
但她已不再天真,已经知道,“吹吹”是无法止住内心的伤痛。
折腾了一个晚上,直到太阳初露脸,矿坑口聚集的人群才各自散开,华早儿也才得以回去休息。
被埋在坑洞里的七人虽都救了出来,但有五人已回天乏术,其余两人受了重伤。从张仲如沈重的神色看来,恐怕也不乐观。华早儿与华胜一同收拾残局,然后她扶着爷爷疲累的身子回到家中,让他换去一身脏污的衣服。
华胜的神情一直相当沈痛,不仅沈默不语,当华早儿端着水盆进入华胜房里时,还看见老人坐在桌前发楞着。
华早儿用沾了水的布巾擦拭爷爷的脸,手,然后说:“爷爷,你累了一晚,休息吧!”
华胜像是过了许久,才接收到华早儿说的话,缓慢地抬起眼,看了看孙女。“早儿,这件事情,应当可以避免的,一切都是因为……唉!”
“爷爷,别再说了,快休息吧!你的身子撑不住的。”
“好好,我知道了,早儿,你也去休息一阵。”华胜说,抹抹老脸,脱下外衣躺上床。没过多久,就传来均匀的鼻息。华早儿想爷爷真是累了,拿起水盆,悄悄关上门退出去。
华早儿走回自己房间,一路上思索着华胜所说的话。她不懂爷爷究竟想说什么,矿坑崩塌的事情,以前不是没有发生过,也曾经有过更严重的死伤。但这一回,却是华早儿第一次看见爷爷如此凝重又伤痛的表情。她不懂爷爷的态度,也不懂,为什么这么晚了,还有人在矿坑里工作。
华早儿一边想着,一边推开房门,走进去,却忽然被房里不该出现的身影给吓到了。
“啊!”她看着那立在角落的身影,抚着胸口喘气:“阿渊?是你吗?”
“早儿姐,”叶向渊说,走出角落的阴影:“对不起,吓到你了。”
“阿渊,你在我房里做什么?”确定是叶向渊,华早儿松了一口气,找了张椅子坐下来。
“没什么。”叶向渊说,唇角又弯起微笑。
若是没什么,叶向渊又怎会突然闯入她房里?华早儿喘口气,整理了一下忙乱的心思。这一阵子,她很少见到叶向渊。以前虽然也不常见面,但华早儿至少知道叶向渊应该都与萧剑离一夥人待在隔壁。但最近,华早儿发现,叶向渊似乎常出村庄去,而且一去总是没有三,四天不回来。
“阿渊,你怎么了?”她看着少年的身形。他长高了不少,已比自己高出半个头,除了一张可爱的娃娃脸几乎没有变,叶向渊明显地是长大了。除了身体,还有眼神。
“我刚从外面回来,看见很多人挤在矿坑那附近,是发生什么事了?”叶向渊没回话,反倒问起问题来。
“夜里塌了一个矿坑,全村的人都起来帮忙救人。”华早儿将一头凌乱的长发放下,随手拿起梳子梳理一番:“我也是忙了一晚,到现在才能休息。”
“有多少人受伤?”
“五个人死了,十三个人受伤。”华早儿脸色暗了暗。
叶向渊沈默了一会儿,又说:“华老爷一定很难过。”
“是呀,爷爷他很自责,虽然我不太懂他为什么一直说是自己的责任,但是……”华早儿抹抹脸,忽然瞥见一直与她保持一段距离的叶向渊的手臂:“阿渊,你受伤了?”
“没什么,小伤而已。”叶向渊笑着说,下意识地将受了伤的右手往后一缩。
“就算是小伤也得包紮,你快过来,让我看看。”华早儿焦急地起身,拉了叶向渊坐下,仔细看着他手臂上的伤口。
叶向渊说得没错,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只是那长而整齐,锐利的伤口,看得出来是被刀刃等兵器所伤。这伤口长长一道划过叶向渊的前臂,血已大部分止住,不过外翻的红色伤口看起来仍是怵目惊心。
虽然已不碍事,但华早儿仍无法想像,叶向渊怎么能忍耐这么久。
“你等一下。”华早儿俐落地拿出药跟包紮用的布巾,仔细地清理伤口,敷上药后,密实地将伤口包紮起来。
“早儿姐,麻烦你了。”
“没关系,反正我今晚已经包紮这么多人了,也不差你一个。”华早儿抬首,露出一个安慰般的笑容。
叶向渊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的脸看。她专注在自己的伤口上,微微蹙眉的样子有些疲累。他看得出来华早儿忙了一晚,早已累了,但现在还是硬撑起精神,仔细地为他包紮擦药,仍不忘给他一个笑容,让他的呼吸在瞬间紧窒,胸口一阵疼痛。那痛,竟比手臂上的伤还要让他震撼。
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在这里等了她一晚?
华早儿将叶向渊手臂上的伤处理好,视线一抬,发现他胸口的衣襟上竟也有一大片血迹。她吓了一跳,一双手下意识地抚上他的胸口:“怎么这么多血?阿渊,你还有那里受了伤,快让我看看……”
叶向渊向后一退,抓住了华早儿的手。“早儿姐,没事的,那不是我的血,我身上再没其他伤口了,你放心。”
“别人的血?”华早儿楞了下,看看叶向渊胸口那一大片已乾涸的黑色血迹。这么多血,几乎比他自己身上的伤所流的血还要多,可以想见对方是失了多少血,或许早已经……
“阿渊,你是去做了什么?”
叶向渊笑着:“主子要我去办点事。”
“什么事?要办什么事会受这种伤,还有这些……”华早儿一张脸血色尽失。虽然不怎么明白,但她已模模糊糊了解,萧剑离是要叶向渊去办什么事了。
“早儿姐,你知道我不能说的。”
华早儿虽不清楚萧剑离那夥人是在做些什么,但从他们刻意隐藏的言行,还有那些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她也知道这一群人并不是什么善良百姓。只是没想到,他们当真会干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尤其竟叫一个少年去做。
“阿渊,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萧大哥为什么要你去做?你才十三岁……”
“那是主子的命令。”
“可是……可是也不该是由你来做……”
“我要跟主子一样强,就得这么做。”他依旧是笑着,没有笑意的笑。
“不不,不是这样子的,阿渊,你要想清楚,没有人说要变强就得杀人呀!”华早儿焦急地说。
“那是主子的命令,他要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
华早儿无言了。叶向渊的脸依旧是笑着,笑得灿烂,可人,但却又同时如此认真地说出这些话来。华早儿不敢相信,这些年来萧剑离到底是教了他些什么。
“阿渊,你可以不必……”
“早儿姐,你不懂,我必须要听主子的命令,否则只有离开这里。”叶向渊笑着说,一边回想起昨天萧剑离交付给他这第一个杀人任务时的情景。
他从萧剑离的眼中看见了试探的意味,而他发抖着接下了这命令。叶向渊不知道,那全身无法止住的颤抖,究竟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害怕。但他不想让萧剑离失望,他要证明,他可以做得到,而且做得比其他人更好。
叶向渊离开村庄,找到他的目标。多亏了之前严厉的训练,他没有花多久时间就摸清了这个人的底细跟习惯,然后下手。
“阿渊,你难道要这样下去吗?”华早儿担忧地说。
叶向渊眨了眨眼,昨夜的情景似乎又在眼前重演了一遍。他的剑没入那人的胸中,深深地,感觉到一股柔软的力道抗拒着。那人睁大眼睛,流露出不敢相信的神情,手抓住剑,嘴角留下一滩血。
他抽出剑,大量的血从伤口中喷出,染了他一身。那人的身子颓然倒下,抽蓄了几下,就再也不动了,睁大的眼一直没有合上。叶向渊觉得有点恍惚,这不是第一次,他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场面,那时候,他就是像这样,挥剑砍向那些人。
“我跟你不一样,早儿姐。你还有个家,有华老爷,而我,只能……”那时血喷撒了他一身,他尝到那浓重的咸味:“没有人可以为我……”
他忽然弯下身,捂住自己的嘴,不可抑止地拚命呕了起来。华早儿一惊,赶紧拿来房里的尿壶。叶向渊先是乾呕,后来也顾不得什么,直接对着尿壶大吐特吐。
“阿渊,你没事吧!”华早儿轻拍叶向渊的背说,但他仍止不住地呕吐。
突如其来的反胃让他觉得懊恼,却又停不下来。叶向渊觉得自己几乎吐到胃里所有东西都净空了,才稍微得到喘息。整个脑袋乱轰轰的,充满了各种杂音,他都快吐光了,但嘴里的味道还在,那充满腥味的咸。
“阿渊,阿渊。”华早儿急得眼泪快要掉下来。
“我没事了,早儿姐,”他闭上眼睛,喘着气,头靠着华早儿的手臂:“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华早儿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他就这样靠着,闭着眼睛,感觉一阵清凉的风微微吹拂过自己的脸颊,闻到华早儿身上传来淡淡的芳香。这一切,像是十分遥远,却又近在身边。但是他没有资格拥有。
叶向渊张开眼,坐直身子,用自己的袖子擦擦嘴。“对不住,早儿姐。你忙了一晚,我还来打扰你这么久。”
“阿渊……”
“我走了,你好好休息,早儿姐。”叶向渊说完,站起身,俐落地退了出去。
门一关上,就是两个世界。他抬头,看见太阳以高昇空中,发出炎热而灿烂的光芒。略微闭了闭眼,再张开时,又是一般的冷漠。他的嘴角再度扬起微笑,受伤的手臂握了握,感觉那痛楚,然后迈开步伐,没有回头。